第二十六章 如履薄冰

　　加克玛依背靠着白桦树，抬起头。透过树杈之间的缝隙，她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星星的眼睛是那么闪亮，一眨一眨的，似乎能看透她的心事。如果星星会说话那该多好啊？她可以把自己的烦恼，全都告诉他们。
　　前来道喜的人们络绎不绝，不断从加克玛依面前走去，有的人难免会多看她几眼。勒克德浑是什么人？礼亲王代善的孙子，已故和硕颖亲王萨哈廉的儿子。新娘子博尔济吉特氏是谁？当今皇后博尔济吉特•哲哲，以及永福宫庄妃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娘家人。如此一来，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自然多了。
　　红灯笼、红轿子、满地的红色彩纸，嘈杂的交头接耳声，偏偏这一切全被加克玛依直接略过，因为她知道，这一切不属于自己，何况她也听不懂满语。虽然她一身荷花色的长裙，可是她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看。圆形水獭皮帽的中心，空插着天鹅毛在春日的微风中时不时弯下，毫无精神地任风摆布。
　　“二哥哥！我也要敬你！”当勒克德浑正和一干兄弟好友们豪饮时，哈苏竟然一溜烟从女眷席上溜了过来。
　　此时此刻，新娘子正在洞房的南炕上“坐福”。按满人的习俗，新娘子入洞房后，要先在南炕上坐一天，不可下地，而后才可圆房。
　　“哈苏，不能喝酒不能喝酒。”她身后跟着济海尔还有乳母。勒克德浑倒是手快，一把放下手中才喝了一半的酒碗，从坐位上出来，一把拉过哈苏的手。其他的人见到济海尔，纷纷右手置于胸膛前，弯腰齐声喊了“大福晋”。
　　“额涅您先回去，我会照顾她。”勒克德浑掇着哈苏的小脸蛋。济海尔显得有些疲倦，正想把女儿带走，哈苏便嘟着嘴朝济海尔嚷着：“额涅我要和哥哥玩！”
　　“哈苏，你哥哥今天成亲，不是来陪你玩的，没看他忙着和别人敬酒？”济海尔走到哈苏面前，想要把她带走。
　　“额涅我不要！”哈苏竟然嚷嚷起来，济海尔即刻皱起了眉头。勒克德浑忙俯下身子对哈苏柔声道：“乖点，你不要大声喊，不然我不和你玩了。”
　　这话一出，哈苏忙安静下来，有些生气地嘟嘴望着母亲。济海尔无奈地摇了下头，向乳母使了个眼色，一同回女眷席。自打丈夫走后，她这个额涅、还有已经过世一年多大的岳托、代善这位祖父，还有哈苏的几个哥哥们，甚至是大哥也俨然把这个全家最小的格格当成了宝，把她越宠越娇纵，脾气也越来越大。眼下除了勒克德浑，几乎是谁的话也不听。
　　谁让她从小和勒克德浑最好呢？望着女儿，济海尔不禁在想就她这脾性，以后哪家的阿哥敢要她呀？
　　“哥哥，我也要敬你！”小哈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在桌上寻找着空碗。一旁的一干子男人们看着这个小姑娘，纷纷忍俊不禁地轻笑着。
　　“来，给你倒碗水！”杜兰命小厮端来一只空碗后，为哈苏倒了半碗清水。
　　“不，我要喝酒！”哈苏跺了跺脚，偏过头去，不理会三哥哥杜兰。
　　杜兰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个小妹，他是真的没法治她。额涅恩威并施都没法治这个小机灵鬼，何况他了？
　　“哈苏，你不能喝酒，这酒喝下去，你会吐得厉害，知道不？”勒克德浑弯下腰，小声在哈苏耳边耳语着，“雅吉姑姑以前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有回就喝这种酒，结果把衣服都给吐脏了。当时是大伯把她送回去的，她连大伯衣服都给弄脏了，你想脏兮兮地被别人笑话啊？”
　　这个故事还是他差不多八九岁时，阿玛背着姑姑跟他说的。他至今还记得阿玛跟他说起姑姑的窘态时，一向温文尔雅的阿玛居然笑得都要直不起腰来。
　　果不其然，勒克德浑一说话，哈苏就乖了。
　　“二哥哥！你娶的嫂子是不是像额涅一样好看呀？”敬了哥哥一杯“酒”，哈苏好奇地抬起脑袋。
　　“好看啊。”勒克德浑笑着摸了摸哈苏的小脑袋，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双星星般一眨一眨的大眼睛。
　　他没有见过博尔济吉特氏，有关她的一切，全是由额涅告诉他的。他只知道她家世显赫，也算是花容月貌，为人贤淑，其他的，他一概不知。反正无论格格还是阿哥，被硬硬拖来结婚，在爱新觉罗家就跟放屁一样频繁。可额涅却说，当年她也不认识他阿玛，是被勒克德浑的外祖父硬硬送来嫁人的，就是这么一点点日积月累，俩人成了恩爱夫妻，并且哺育了六个爱新觉罗家的孩子。
　　可幸好加克玛依来了，是安昆看见她的。也就是知道她来了，他才感到自己似乎有精神应付这些有的没的。
　　前来道贺的人来来往往，厅堂里的觥筹交错就如这天空般没有尽头，可加克玛依俨然已是灵魂出窍。她呆望着天空，可看到的，除了星星和深不可测的深蓝，一无所有。
　　“你怎么来了？”一个没有丝毫情感的男声就如寒冬般将她冻清醒了。她的视线从天空被拉回了地面。
　　她的右脚险些一个打滑，冷颤刹那间贯通了她全身——豪格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如果说初认识勒克德浑是一场噩梦，那么面对豪格更像是在地狱的边缘徘徊。
　　“肃亲王……我……我……”加克玛依半屈着膝盖。本来正是还算温暖的春天，可她简直像来到了冬天，牙齿在“咯咯”打颤。
　　“你起来吧。”豪格的语气略微有些缓和了，“估摸着你也不想来，是勒克德浑希望你来的吧？”
　　问得看似随意，其实却全然不是。这么一来，加克玛依差点没惊得双脚一软。
　　“不……”想着那日她挥起木刀朝勒克德浑砍去，又想着勒克德浑那双眼睛下的渴望，她下意识否认了。这个坏人，就这么风光娶了个科尔沁的福晋，哼！
　　“原来那位大福晋，是我玛法和我三姑硬塞给我的。”豪格看了一眼她的大眼睛，就知道她在撒谎了。有几个女孩儿愿意来到心上人的婚礼上，看着他娶另一个女人呢？除非她的心上人希望她来吧？
　　他稍稍靠前，望着那双水灵水灵的眼睛，风轻云淡地讲起了当年的事儿。
　　当豪格提到自己先前的大福晋时，加克玛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不为什么，就因她想到豪格最后竟然亲手掐死了这个与他夫妻十几年的女人，同时还是他的表妹。
　　“我在我玛法面前争过，被我玛法和阿玛训了一顿。我根本就不想娶她，想娶克勤郡王侧福晋，也就是勒克德浑的雅吉姑姑。成婚那天，我非常希望她能来，可后来府里的小厮告诉我，她没来，在宫里轮值。可人来了，心里头起码舒服点。”不知不觉中，加克玛依发现，豪格那冰冷的神色似乎在被融化。
　　豪格……好像没有勒克德浑说的那么坏吧？加克玛依在心里头自问自答着，可他那般对待勒克德浑他大伯，实在是太可恶了！
　　“勒克德浑成亲，我就不信你会想来。如果不是他想你来，或者你已经疯了，你怎么可能来？”豪格看着已经瞠目结舌的加克玛依，心里头不禁涌起了些许羡慕，“去我府上坐坐吧，在这儿说这些话不大适合。”
　　“是……王爷……”她讷讷地点着头，却已然完全呆愣——他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儿，才能如此看破她的心思？
　　不愧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一踏入豪格的府邸，加克玛依纵然心脏跳动得及其厉害，却也不曾忽略这座府邸的精致与偌大。当然，她想得更多的，是今天晚上她能不能顺顺利利地踏出这座府邸，甚至于能不能活着出去。
　　“贝勒爷您可回来了。”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迎了上来，当她望见加克玛依时，只是淡淡一笑，“这位姑娘是？”
　　“朋友。”面对自己的大福晋，豪格的话语，却仿佛只是在对着一位陌生人。
　　博尔济吉特氏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太多不信。这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比豪格小了个十来岁，容貌又好，何来朋友一说？只是她知道，她要做的只有闭嘴，否则明天，她很可能面对的就是豪格的马鞭了。
　　她完全不懂满语，因而根本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因而心中那股逃跑的念头愈加强烈，偏生她的双腿在不听话地打颤。平日里，勒克德浑虽然对豪格及其愤恨，可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皇太极，盛京城里最不能招惹的人里头绝对有豪格的名字。
　　“勒克德浑，你来救我啊！”在这般时候，她头脑里第一个想到的救星就是勒克德浑了。可是她清醒地告诉自己，此时此刻他依旧在与众人豪饮。
　　“跟我来吧。”当博尔济吉特退下后，加克玛依在头脑的嗡嗡发麻声与夏虫的鸣叫声中，依稀听到了豪格的命令。
　　她忍不住朝夜空翻了个白眼，心里不断在朝着勒克德浑大呼“救命”。可就算她嘴巴上大喊出来，喊破了嗓子，那呼喊声也不会飞出这座府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