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天阴沉沉，布满了铅色的云块。冷飕飕的北风裹着细细的雨点打在天鸿的脸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雨水顺着脸庞往下流淌，驮着环抱着婴儿的羊小静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扭一扭的艰难前行。原本打算让羊富贵老婆去送医，那妇人从未坐过自行车，手里还要抱着个婴儿，她有些胆怯，刚坐上去就浑身发抖，直叫头晕。恰逢读高中的羊小静放学回家，她方知家中出此变故，匆匆看了死去的二姐一眼，抹着眼泪从嫂嫂手中接过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婴儿跳上宋天鸿的单车。
　　到了公社卫生院，一个老医生看了一眼，就吩咐他们赶紧送县人民医院，如果婴儿得肺炎的话就小命难保了，无奈的天鸿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单人雨衣给羊小静穿戴好再度出发。
　　到了县人民医院将婴儿送进急诊室后，去办理住院手续才发现所带的钱不够。天鸿带着泪流满面又六神无主惶恐不安的小静找到儿科办公室主任，信誓旦旦的作了明天一定补交的保证，又对从未出过门紧张得手脚无措的小静作了许多的交代和注意事项，才走出医院打算马上赶回去告之婴儿住院的情况，好让大家尽快想办法筹钱。他一边往自行车跟前走，一边反复安慰送他出来的小静。在他掏钥匙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终于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小静，对推辞不受的小静说，我身上就这么点钱，你先拿着买饭吃，明天我一定想办法把钱送来。就在他将推着自行车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喂，那个推自行车的小伙子，你过来一下”。
　　天鸿闻声回头一看，只见医院门口的台阶前站着一老一少撑着雨伞的男人，年轻人像是在扶着年长的人，“请你过来帮忙扶我一下”，那年长的继续向他发话。
　　“哦”天鸿赶忙答应着把自行车重新支起快步走过来，和那年轻人一左一右架着年长的人送到一间病房。他刚要转身走，已经躺在床上的年长的人又发话了：“小伙子，谢谢你啦。别急着走，坐一会，我还有两句话问你呢。”他又偏过头对那年轻人说：“小陈，你去把邓医生叫来。哎呀，我这腰。”
　　“好的，路书记”那年轻人应声而去。
　　路书记回过头来笑着对有些局促的宋天鸿说：“别紧张，小伙子，我叫路天赐，在县委上班。这几天腰痛的老毛病犯了，在这住院治疗。你那自行车是谁的？你们来医院干嘛？”
　　“噢，您是县委路书记呀。自行车是我借我们队上李五叔的，他也在县委上班哩”。
　　“哈哈，我说么，他那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破玩意，怎么会在你手里。你是带这姑娘看病吗？”。
　　“不是，路书记”。宋天鸿将整个事件的经过都对这个路书记叙述了一遍。路书记听了，脸色变得异常严峻起来，他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糊涂，真糊涂！不，是愚蠢，真愚蠢！‘破四旧’搞了这么多年，那文半仙居然还敢搞这一套？！唉，如今在农村这片土地上，庄稼不怎么长，封建余孽却很难根除。小静姑娘，要记住，你姐姐是死在这万恶的迷信思想的屠刀之下！”
　　他顿了顿，把身体侧转过来，点上一支烟，又从口袋里掏了二十七快钱递给小静：“真不凑巧，袋子里就这么点钱，姑娘莫嫌少，先拿去用着。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小宋，我看你不像生产队的社员呢，是插队知青？”
　　“嗯，算是吧，也不全是”宋天鸿犹豫了一下,他怯怯的看了路书记一眼，发现他正用很柔和慈祥的眼神等着自己的回答，就鼓足勇气说：“我是随父亲下放回老家的”。
　　“哦”，路书记长叹了一声，深吸了几口烟：“小宋，好好干，你是个有知识的青年。在学习农业知识的同时，更要把新思想带到农村。像今天这样的惨事就不能再发生了”!
　　“我说了，今天甚至对他们发火了，就是没人听，我的话起不了作用”。
　　“唉，也是呀。这样，下次——我当然不希望下次还出现这样的事情——你就跟他们说，是县委副书记路天赐要你说的。我给你撑腰，你也可以去你们大队部直接打电话到县委找我，我还不信了，邪能压正！”
　　“呵呀，路书记，什么事情值得您这样大呼小叫的？”门外传来了邓医生的声音。
　　“哎呀，邓医生，你快给我弄弄这腰，今天在办公室还没坐上半天就不行了。小陈，这天色也不早了，你带小宋他们两个出去吃点饭，小宋还要赶着回家。”
　　就在宋天鸿站起身来准备走的时候，一阵剧痛突然从脚上袭来，他不由得蹙了一下眉头。他短瞬间的表情立即被路书记捕捉到了，马上关切问道：“小宋，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宋天鸿轻描淡写的笑笑：“没多大的事，先前在家时崴了一下”。一旁的小静赶紧蹲下来挽起他的裤腿，只见湿漉漉的鞋子里，他的脚踝处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路书记立刻说：“喔，这怎么行啊，你还要骑单车呢。邓医生，你先帮他弄弄......”
　　宋天鸿赶紧推辞：“真没事，路书记！我回家弄点草药敷一敷就行了。”他踮着脚坚持着走出了医院，身后传来了路书记与邓医生的对话“嗯，这小伙子不错！”
　　宋天鸿吃了饭就冒着雨忍着脚痛紧赶慢赶的回到了家，从里到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了，在海六子帮他捣草药时，将他在县人民医院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啧啧称奇，有人就说这丫头生下来就没爹没娘，却巧遇贵人，真是大难不死，定有后福！这丫头将来必定是个人才！海六子和皇七爷等领导小组成员商议后，在当晚的社员会上做出了从集体有限的资金中拿出四十元，又提议大家捐款救一救这个刚出生就没了娘的苦命丫头。宋天鸿注意到大家都是毫无半点怨言，摸摸索索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塑料袋或小布袋包了又包裹了又裹的钱包来，你一块他两块的放在桌子上，包括队长海六子和指导员黄七爷在内，还有好几个人竟然掏了五块！四狗子神色黯然的掏出一个塑料袋子做成的钱包，将里面的钱一股脑的倾倒在桌子上。天鸿在整理这堆零乱的钞票时，不自然的默记下了钱的数目——十一块七毛五分！他清楚，这点钱是四狗子的全部家当！当然最多的是在县组织部工作的李五叔，他捐了二十块。就连平时抠门的半仙文和平也掏了两块钱，与众不同的是他将那两块钱郑重的放在桌子上后，用那双小眼睛环顾了大家一眼，脸上表露出一种做了好事渴望有人赞许有人褒奖的神情。只是在这种悲情的状况下，没有人会去理会他的什么表情。在队长的授意下，宋天鸿将这些带着人们体温的钞票整理好，交给李五叔，委托他明天带到医院。整个捐款过程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对于一个工日才一毛四分钱的社员来说，捐这些钱意味着什么。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祈盼这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队人的牵挂。
　　人们对于羊环珍的死，似乎没有过多的同情和怜悯，反倒觉得有一种恐惧的阴云笼罩在他们头上。人们在无节制的生育繁衍，奢望多子多福时，却对女人生育过程中偶发的大出血现象视为洪水猛兽。近几十年间，这个生产队生育了那么多的孩子，从未发生过“血污鬼”附身的事。人们开始诅咒羊环珍是不守妇道的邪鬼，并瞒着羊家人私下凑钱请“文半仙”晚上偷偷地用长铁钎从坟头上钉进去，将“血污鬼”钉死，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危害乡邻！
　　对于人们的这种行为，与大家捐款救羊环珍女儿时的慷慨，所表现出的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宋天鸿很是费解。他不禁感慨：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里，文明是无法替代先祖遗留下来的愚昧。因为他和大家讨论这些问题，试图用他所知的科学的道理来解释生活中某些现象时，人们充耳不闻，相当的抵触。并善意的忠告他：你可以不信神，但绝不可欺神！让他无言以对。他与海六子讨论这些困惑时，从不唉声叹气的海六子也是一脸的无奈：我自己不相信鬼神，却无法阻止别人去相信。羊家所发生的事，依我看，大家迷信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其实还是一个“钱”字的原因，洋鬼子手里如果有钱，他就不会去请什么文半仙。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死在钱上。谁都希望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单丽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刘美秀刚怀上没三个月呢，昨天晚上就请了半仙画符敬神。”
　　天鸿说：“丽姐，那天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了，女人家怀上了孩子，要多去医院做产前检查，再也不要相信什么神啊鬼的。这事真不能大意，弄不好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哪天劝劝刘秀美吧。”
　　沉思了一阵的海六子说：“要不哪天我们领导小组研究一下，凡是愿意去县人民医院做产前检查的孕妇，队上负责往返的车费，还给他们夫妻记两个出勤，需要在医院生孩子的，队上按一定比例报销一点费用。什么事情都比不了命值钱，就是再穷也得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