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十八）

　　（三十一）
　　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请到天涯海角来》，每天广播一响。下班的时间就到了，我匆匆收拾好桌子上的一切，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半。坏了！说好六点准时接娇娇的，今天看来就又要被老师批评了。我赶紧地一路小跑到了幼儿园，幼儿园门口已经变得很清净了。于是，我就径自向教室走去，楼道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清脆悦耳的电子琴声是那样的舒缓优美，我就隔着窗户静静地看着，原来，老师在一台木质的电子琴旁聚精会神地弹着，教室里的孩子们只剩娇娇一个，娇娇就站在老师身边，专注地听着，小手时不时想去抚摸着那黑白分明的琴键，看着老师微笑的眼神，她伸出去的小手每次都轻轻地收缩回来。一首曲子弹完了，我就敲了一下门。老师站了起来：“娇娇妈妈，今天怎么又来晚了？”我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啊，单位总是走不开。”说着，我就去牵娇娇的手，娇娇却死活不肯走。“怎么了，娇？”我蹲下身子，温柔的问道。“妈妈，我要弹琴。”娇娇怯生生地说道。
　　“对了，娇娇妈妈，娇娇这孩子手指修长，音乐节奏很有感觉，是块学琴的料。”老师走到娇娇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老师，是你教吗？”我心里其实对音乐充满了一种向往，有一种梦幻中的情结。
　　“家里有琴吗？家里有琴才能具备学琴的条件，我收了三个学生了，每天放学一个小时，每小时收费五元钱，你要是想学的话，请尽快报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留着顺滑的披肩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着是那样的端庄秀雅有才华。
　　一路上，我牵着娇娇往家走，娇娇就是挪不动脚步，小嘴噘得老高，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嘴里一直嘟囔着“我要学琴，我要学琴嘛！”我心里就想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我没有及时答复老师到底学还是不学，让娇娇生气了。其实，就在昨天晚上，刚子和我说，小叔强子要结婚了，强子中专毕业，由于没啥关系，分回了矿上设备科，找了一个在食堂做服务员的对象，婆婆对刚子说了，你看你们结婚好几年了，强子结婚，你们能不能也给买台洗衣机，不用太好的，和虎子一样就行。
　　我知道，这话，婆婆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只是不好直接和我讲罢了，小叔结婚，我这做嫂子的，出点钱是理所应当的，可要是这么要出来，我心里很是别扭。当时我就调转身子，背过刚子一言不发了。
　　“娇娇，你到底走不走啊？”我使劲拉着拗着不走的娇娇。“我就要学琴，你不让我学琴，我就不回家！”娇娇生气地挣开了我的手，双臂抱在胸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她新穿的裤子沾满了土，我不由分说地上去提溜起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啪啪”地打了两下。娇娇哇一声大哭起来，我生气地抱起她，她扑腾着，挣扎着，扭动着，弄得我很是狼狈。
　　回到家，娇娇依然没有停止哭泣，刚子今天是夜班，作为矿工的妻子，我知道是绝对不能让丈夫生气的，井下的工作环境恶劣，稍不留神，就怕有什么不测。今天早晨，我们全家闷闷地吃了一顿饭，我和刚子谁也没搭理谁，中午本来是每天回家做饭的，可今天我约了小凡一起在食堂吃了。
　　“娇娇，怎么了？怎么哭得像小花猫似的，一点也不漂亮哦！”还没进门，刚子就听到了娇娇的哭声，跑进楼道里就过来抱娇娇，娇娇一见刚子哭得更凶了：“妈妈不让我学琴，我要弹琴，我要弹琴！”
　　“娇，弹啥琴啊？弹琴有啥好玩的呢？”刚子抬高了声音哄着女儿。“你个木头人，你就知道吃饱不饿，哪晓得生活情趣？”我疾步走上台阶，狠狠地白了刚子一眼，愤然地说道。
　　娇娇无论刚子怎么哄，就是不肯停止啼哭，刚子也终于按捺不住动手在娇娇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是刚子六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孩子，娇娇吃惊地看着一直以来疼她宠她的爸爸，眼泪只管往下掉，刚子后悔了，赶紧地蹲下身子给女儿陪不是：“娇，都怪爸不好，不该打你，你打爸好不好？”刚子拿起女儿的小手朝着自己脸只管打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啊？”我走过去，一把把娇娇抱回了屋里，楼道里人们都纷纷探出了头，窃窃议论着。
　　“小蓉，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不就是给我弟弟买洗衣机的事嘛，至于你这样吗？”刚子把门轻轻地关上。“是一台洗衣机那么简单吗？”我怒目圆睁，一边整理着碗筷，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你家兄弟四个呢，给强子买了，三叔四叔五叔，要不要买啊？你自己说说！”我心里就是不痛快。“我们结婚，谁给我们买洗衣机了？我到现在还是天天在水池里洗呢！”我委屈地抹起了眼泪。娇娇见我也哭起来，她稍稍停了一会的哭声又再次响亮起来：“我要弹琴，我就要弹琴”！看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满脸涨红，我拿起毛巾给她擦了擦小脸，忽然，我想起五斗橱最下层，我放着谢辉的一把口琴，我迅速地拉开抽屉，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那把泛着金属光泽的不锈钢口琴，递给了女儿：“娇娇，你先吹这个，看好不好听？”娇娇一下子停止了哭泣，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对着口琴吹了起来，“吱吱吱”--清脆的乐府声就在屋里飘荡开来。
　　“小蓉！你这是什么意思？”刚子生气地走到我身边，充满无限疑惑的望着我：“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他？我算什么！”刚子气得眼睛里闪现出骇人的烈火。
　　“你和死人吃什么醋啊？你要有本事，就给孩子买琴去啊？一台洗衣机又算什么啊？你买十台才叫有本事呢！”我把五斗橱上摆放的碗筷一咕噜摔到了地上，筷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几个碗“啪”的一声重响摔成了碎片，碗里的馒头咕噜咕噜跑了几圈，终于倒放在了地上。
　　刚子拿起衣服愤愤地摔门而去。我抱着受了惊吓的女儿，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我收拾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心里担心起刚子来，他还没吃饭，要是出去喝闷酒，晚上上夜班，万一……我心里不由地颤栗起来，不敢继续往下想，我把娇娇先让邻居看着，我就跑出去，找寻刚子去。
　　可可不着，刚子就在街头的小饭馆里一个人喝着闷酒。我就悄悄地走过去，坐在了刚子的对面。刚子看上去露出了一点惊异，但马上又绷起了脸，一脸严肃，我看着他清晰的面部笼络，凸显着男子的刚毅沉稳和英俊，不由得咧了咧嘴，浮起了一丝笑容，两个浅浅的酒窝毫不收敛的映在了对面的镜子里。
　　“刚子哥，你决定吧，我们的钱加起来，买洗衣机不成问题，但娇娇学琴，我还是要培养的，这样吧，我先问季姐借上，你看怎么样？”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小蓉，我想调动一下工作，矿上运输队队长和我说了，运输队出车补助非常高，我想调到运输车队去，只是我还没驾本，学驾本需要八百块呢，这事赶到一起了，我也正难为呢！”刚子给我也到了满满一杯酒，递给我一双筷子，我们就着一盘花生米对饮了起来。
　　“老麻烦季姐，不是办法吧，总是打扰别人。”刚子说道。
“季姐不是别人，我把她当我亲姐姐，往后我们要时时处处想着她，我再问问我爸，我爸这两年挣的也不少，我看他能借我们一点不？”
　　“爸那儿，你就别难为他了，我看爸够呛！”刚子一边夹着盘里的花生米，一边嘀咕到，我就专门拿着筷子搅拌着，刚子左夹右夹，就是夹不着。我们低下头，不由得窃笑起来。
　　“我一会就去找我爸。”我对刚子坚定地说道。
　　月亮升到了空中，借着一缕柔和的月色，我挽着刚子的手臂送他到了木索桥，我们在木索桥上依偎着行进，一阵清风吹来，我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刚子紧紧地抱住了我，使劲地在我的脸颊上亲吻起来。
　　我在夜色里看着刚子走向了六号井的井架旁，就折回身，向着父亲家走去。
　　刚才刚子要了满满一瓶酒，要不是及时赶到，劝说着，刚子一瓶酒就下肚了，我把剩下的半瓶给父亲拿上，一进门，我就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马扎旁，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着小酒。“爸，我淑芳姨呢？”
　　“她呀！出去打牌去了！”
　　“爸，那你吃饭了吗？”我看着小四方桌上只摆着一盘咸菜，心里不知怎么的升起一丝不快甚至是怒意。
　　“锅里的冷馒头，我不想吃！”父亲呷了一口酒说道。我就走到厨房揭开锅盖，锅子里放着一个咧开口的馒头，一看就是放了好几天了，我递到鼻子前闻了闻，都有一点馊味了。这淑芳姨，为了打牌，就让父亲吃这变质的冷馒头，真是不像话！我就看了看火，火炉都是凉的，虽说是秋日的时分，可这凉馒头怎么能下咽呢？我赶紧地跑到街上，给父亲买了一些油条，买了一碗豆腐脑，算是给父亲的晚餐吧。
　　“小蓉，看来爸这后半生可指望不上你淑芳姨了，爸得靠你呢！”父亲仰起脖子来，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就自己拿了一个酒盅，拿出我提来的半瓶酒和父亲再次对饮起来，几杯酒下肚，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又提起我母亲来，觉得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心疼他，哪像淑芳，对他就知道要钱要钱，像个讨债鬼似的。年轻的那几年，年轻气盛地贪恋女人，让着她，这年纪一天天大了，越来越见不得这个狠心的女人。父亲说的句句属实，点点血泪。
　　“小蓉，不瞒你说，爸这几年背着你淑芳姨攒了一些私房钱，虎子结婚，我就看明白了，你淑芳姨心里就根本没我那两儿子，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小蓉，要不，你拿着给爸存到银行去，等小龙结婚，你拿出来就是了！”父亲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卧室，钻到床底下，我跟着父亲进去，父亲让我把着手电筒，父亲就掀起床底下的两块砖头，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用方格手绢包裹着一个鼓囊囊的东西，父亲拿在电灯下，轻轻地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塌子钞票，有十元的，五元的，还有一块五毛的。
　　“小蓉，你数数，这有八百块呢！都是我的夜班津贴和加班费，你淑芳姨不知道的。”父亲脸上布满了皱纹，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爸！这么多啊？”我惊异地看着父亲的脸。“爸，你看这样好不好？刚子想调到运输车队，要学驾本，我们先挪用一下，怎么样？”我和爸爸实诚的说到。
　　“行啊！蓉儿，爸这两年看明白了，虎子结婚、虎子出事、小龙上学，蓉儿你为他们操碎了心，俩弟弟花了你很多的钱，爸对不起你啊！刚子是个好人，你嫁给刚子，爸也放心了。爸知道，小龙结婚你不会不管的，你要急着用钱你只管用好了。”父亲认真地一层一层的把钱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到了我的手里。
　　“爸爸……”我无限深情地扑倒了父亲的怀里，父亲明显有些站立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