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五章 （2）

　　第五章（2）
　　
　　谢晓蓉要去上军医大学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名额仅有一个，可眼巴巴瞅着的人却不少。
　　前些日子，她和维克没有和成峪、东疆他们一起在司令部机关提起干部，想必还是有一些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让一直都蛮喜欢他们俩的机关首长，多少地感到了有些为难。今天，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把小蓉送去上了大学，一走了之，那些起于青萍之末的闲言碎语，自然也就会消弭于无形，这样的一个结果，就让司令部首长感到松了一口气。从老乡那里听到这事儿的军务科老徐，悄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蓉，晓蓉虽感到有些意外，但心里高兴自不必说，当然，多少也还有些不舍。
　　在此之前，晓蓉对那些闲言碎语也曾感到心里有些委屈，不过看到维克那坦然，不介意的样子，便也释然了许多，不再去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虽然没有提成干部，她还是整天满面春风地干自己的活儿，脆朗朗地和大家说笑，竟没有让人看出她有什么失落和沮丧。
　　知道过些天儿就要离开流亭机场去军医大学了，晚饭后，小蓉给照相室打去电话，悄悄儿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维克，又约维克到白沙河的河边上去走走。让她颇感到意外的是，维克竟迟疑了起来，推说是晚上要赶着把28团下午送来的好些照相攻击的射击胶卷判读出来，没有离开照相室。
　　小蓉悻悻地举着电话听筒呆住了，恨不得要骂上维克一句，一赌气扣上了电话，呆呆地坐在打字室的桌儿前，一时间，失望，委屈，困惑，迟疑，竟像是掀翻了五味瓶儿，眼泪盈了上来。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小蓉接起电话，却是维克又把电话打了回来：
　　“生气了吗，别这样儿，女孩儿都是在笑的时候才最好看，你都要走了，还是让我记着你笑着的模样儿吧。”
　　“我偏不，我就是要你记着我哭得样子，我现在就又想哭了，你来吧，晚了就看不到了。”
　　小蓉这么说着，其实却开始破涕为笑了。
　　电话那一头儿，维克笑了：“我本来还惦记着要带上相机去给你照张相儿的，叫你这么一说，那我还真不能够，不然，待会儿我这儿快门儿咔嚓一响，你那个乌云降雨的瞬间，可就一下子就成了永恒，虽说是一不留心，才把你照成个苦昭君，可从今往后，我就成了毛延寿，赶上哪天我倒霉，让个什么皇上知道了照片儿是我拍的，就跟我起了急，治我个欺君之罪，还要给我脖子上抹一刀，你说我可冤不冤。”
　　往常他们在一起时，维克常说些轻松逗趣儿的话来逗小蓉开心，他喜欢听着小蓉朗朗地笑出声儿来，在心里记住了小蓉那开心发笑的样子，这会使维克感到格外的畅意，这一次，他又是这样，想用些夸张逗乐的话，冲淡他们就要远离时，两人各自在心中感到的惆怅。
　　“那你来照吧，我这儿正缺着一张乌云降雨的照片儿呢，照好了你就自个儿留着，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来跟你起急了，难得我这会儿还正下着雨，你快点儿来，我在楼下打字室等你，”小蓉一口气说完，觉着心在通通地跳。
　　不一会儿，维克从楼上照相室下来，到了小蓉这里。
　　见维克没有把相机带来，小蓉故意问他：“你的相机怎么不带来，我还等着你来给我拍一个满天乌云，大雨落下呢。”
　　小蓉想做出个面带愠色的样子，可眼睛里的期盼却还是掩不住地露了出来。
　　维克嘿嘿一笑说：“哟，还真生气了，上大学挺好件事儿，搁谁那儿还不都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昭君出塞，你干嘛要把自个儿弄得苦兮兮的，我琢磨着，你要走了，我是应该给你来拍个照片儿，不过也别赶着你这儿正阴天下雨的时候，我犯不着去冒这份儿险，让谁日后来跟我急赤白脸地起急，索性就等一天，赶明儿等你这儿雨过天晴了，我来给你拍个乐呵呵的大阿福。”
　　小蓉终于绷不住笑了，接着维克的话说：“哪儿有一个人单蹦儿照什么大阿福的，那得俩人儿才行，到时候，我也得给你来一张，也好凑成个一对儿。”小蓉故意把凑成个一对儿使劲儿地说出来。
　　见小蓉乐了，维克放了心，却故意把头摇了摇说：“别介，我这张脸，瘦的跟干儿狼似的，到时候人家看了，肯定都不说那是大阿福，一准儿是把我给当成个今日版的三毛儿从军，回头再给弄个寒碜社会主义的名儿背着，还得连累你吃瓜落儿。”
　　小蓉却不管那些，对维克说：“你别老是推三阻四地没个准话儿，听科长讲，就这两天就会通知我去报到了，我可还等着和你一块儿，拍一对儿美不颠儿的大阿福呢。”
　　见小蓉认真起来，维克不再闪烁其辞，点点头说：“那成，这个礼拜天儿，我叫上他们几个，咱们选个地儿，我好好给你照几张。”
　　小蓉点点头答应着，像是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没有马上开口，迟疑了一下，才对维克说：
　　“维克，我这会儿怎么觉着有点儿高兴不起来呢。”
　　维克懂得小蓉的心思，这些年，他们总是能够心有灵犀地互相知道着。从接到小蓉的电话，维克自然就想到了日后的分别，随之而生的，也是眷恋之心，不舍之情。但一向思虑周到，处事缜密的他，很快也就想到，这次送小蓉上学，机关首长必定是用心良苦，早先的那些闲言碎语，虽是捕风捉影，却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相处，向无越界之举，也从来没有故意地避开人们的视线，这才使得那些传言，没有了像对秦敏和常晓东那样的杀伤力。但即便是这样，在他俩提干的问题上，机关首长还是感到了为难，更何况现在，明摆着是僧多粥少，几多人望眼欲穿，在此情势下，即使是现在，如果再闹出些节外生枝的事儿，变故还是有可能会发生，毕竟一个小兵儿的命运，往往就会因着一些无端的事由，过于轻易地就被改变了。
　　想到这些，维克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想让小蓉在此情势下，因被思念之情席卷，再受闲言碎语所累。
　　见维克没有开口，小蓉又试着问他：“维克，你觉得高兴吗？”
　　维克立刻就回答：“我当然高兴，等机关通知你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我来张罗着给你送行，叫上从莱山一起过来的几个人儿，还有机关的成峪和国典，要是想热闹，就叫上丫丫和毛豆儿，咱们还是去海边，只是可惜秦敏和常晓东来不了。”
　　刚说完，维克就知道自己说秃噜了，不该提起秦敏和常晓东。
　　八一节前后，常晓东从北京来青岛，秦敏带他去见了自己的老爸，却被那个大嗓门儿的老军人，像训傻小子一样地，把两个倒霉蛋儿劈头盖脸儿地训了一通儿。晓东忍不住分辨了几句，竟让从小就把独生女儿当成自己心尖儿一样的老头儿，气得背过了气，被抬上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晓东进退惟谷，手足无措，秦敏哭倒在地，痛不欲生。
　　送走了晓东，秦敏悄悄来到流亭机场，在老萧家里，秦敏在那间她和晓东最后一次相拥而泣的小屋里，伏在晓明的肩上哭成个泪人儿，在一边儿陪着落泪的小蓉触景生情，大热天儿的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了。从那以后，这几乎成了小蓉心上的一处痛，提到秦敏，小蓉就会难过起来。
　　不过这一次，小蓉没有露出太多伤感来，她点点头，对维克说：“那行，等接到通知我就告诉你，不过咱们别去海边儿了，太费时间，礼拜天就去流亭买点儿东西，咱们到国典那儿，让成峪和厨子做一顿儿，大伙儿聚聚，这样成吗？”小蓉此时，像是已经在心里读懂了维克的深意。
　　维克同意说：“成吧，咱先这么定着，回头等通知下来，你就去跟丫丫说一声儿，剩下那几个人我来张罗，不过这会儿我得先回去了，得把手上的那些胶卷赶紧判读完了，这两天，28团在飞大纲87练习的歼击机水平攻击，要判读的胶卷不少，我还得忙一阵儿。”
　　见维克这就要回去，小蓉有些不舍，心里觉着还有好些话想对维克说，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见小蓉欲言又止的样子，维克没有马上离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精美的瑞士VICTORINOX维氏军刀来，递给小蓉，对她说：
　　“这把三十年代的瑞士军刀，是我老爹在志愿军67军金城防御战时，从美军第七师的一个中校那儿缴获来的，我当兵的时候，我老爹把他的两件宝贝都给了我，那架莱卡相机我在照相室可以不用它，探家的时候时我就把它带回去了，搁在了家里，这把军刀，我留下来一直带在身边，虽说是送女孩儿一把军刀挺可笑，不过这把刀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就当是我给了你一把水果刀，你留着削苹果吧。”
　　维克说完，没等小蓉开口，转过身儿，留下小蓉自己在屋里，回到楼上去了。
　　小蓉有些怅然地走到桌儿前，把军刀摆在桌儿上，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把台灯拧亮，神思凝重地慢慢坐下来，轻柔地抚摸着桌儿上那把精美小巧的，在红色刀柄上镌着一个白色十字架盾牌的军刀，又把它轻轻地拿起，小心地打开，眼睛盯住在军刀锋利的刀锋上。
　　灯光下，那把打开着的军刀，闪着逼人的寒光，小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把军刀重新折起，慢慢地放到贴胸的上衣口袋儿里，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把它温热，一首古老的乌克兰民歌儿，轻轻地从心底里流淌了出来：
　　“从前是这样
　　如今你还是这样
　　勇敢的的鹰啊哥萨克哟
　　你为什么拿走了我的心
　　悄悄地地走在草原上——”
　　一周后，小蓉离开了流亭机场，顺利地到了军医大学报到，从此，开始了她的军医生涯。
　　令她的同学和她的战友、亲朋不解的是，像小蓉这样的一个秀气可人的女子，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却成了一个十足的世界名刀发烧友。家里收藏了近百把世界上各种各样著名的军刀，军刺，警刀，猎刀，水手刀，还有诸如廓尔喀弯刀，土耳其腰刀，日本武士刀，印度马刀，北欧和阿拉斯加的猎户刀等等，五花八门儿，琳琅满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每每有人谈及这类话题，小蓉总是神情专注，两眼放光，若要是自己也开口说起来，就也是头头是道儿，尽知其详，总是能探踪溯源，准确精到地与你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俨然就是一个世界名刀的专家。
　　甭问，在她的收藏中，那把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瑞士VICTORINOX维氏军刀,会是她的最爱，却被她珍重藏起，从不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