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十四）

　　（二十七)
　　
　　
　　单位招开计划生育动员大会，会上人们七嘴八舌的，一片哄吵声，两个女儿的人家就像斗得急红眼的公鸡，恨不得跳起来祖宗八代的骂那些计生干部，嘴里骂骂咧咧的，很是愤然。我坐在密集的人群里，心里铁了心的要生这个孩子，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莫非他们还拖着我去流产了不可？可是干部说了，凡是生二胎的要开除公职，已经生下的交罚款二百元，孩子还得罚款至十八周岁，时间是一九八五年元月一号执行。也就是说，一九八五年元月生下的孩子，凡是二胎的就得缴纳二百元罚金，我赶紧的和季姐嘀咕道：“季姐，要是现在怀孕了，还没生出来，怎么算啊？”季姐作为女工委员和计生干部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讨论来讨论去，相关的政策文件也没具体的说法，于是，计生干部就说：“要是能流产的，就流产，按独生之女政策每月享受独生之女费，要是能结扎做绝育的，也可以生出二胎，无论男女，但也得交纳罚款。”我心里燃起了一缕希望，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没两天，政策就又变了，计划生育的风头又紧了，每天上班下班，人们的话题就是绝育，上环，女人们遭天谴了，上辈子做什么孽了？非得好好的去挨一刀。季姐知道我的情况，季姐说，要不你请了假出去躲一躲？等偷生下来，让亲戚帮着带，我不是没想过，可我去哪里躲呢？况且我只有半年就结业了，我不能拉下夜校的课程，复杂缜密的会计学，拉下很难跟得上的。没几天，县里来了一批医护人员，专门给育龄妇女做绝育手术，广播里喊着名字，凡是做绝育的女职工连升两级工资，可要生二胎的反而要降两级工资，情节严重的开除公职，也就是说，两胎都是女娃，还要再生的就毫不客气的开除。部门领导找到了我：“小蓉，听说你又怀孕了，你工作踏实，认真，要是你去流产了，响应党和国家的政策，我们树你典型，涨工资不说，给你换一个体面的岗位，咋样啊？”于是，这些人天天来游说，说得我头都大了，有一天，季姐就拉着我当着那些计生干部们说：“小蓉同意做手术了，你们这下放心了吧！”我对季姐这话感到十分的惊讶，季姐一直冲我挤眼，我心里不禁嘀咕，季姐卖的啥葫芦药？季姐乘没人的时候说到：“小蓉啊，不管生男生女，你是不是再不生了？”我就说那是一定的。季姐说：“县里来的医生有她一个同学，人家说了，她只管做输卵管结扎，要是已经怀孕的，她能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你再掩饰一些，等计生的干部发现了，就说手术了，怎么回事，反正到时候打哈哈，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矿上的医院，医院里的女人们有的哭喊着，有的死坐在地上，拖也拖不动。刚子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刚子心里非常盼望这个孩子，可刚子不想为难我，我婆婆听说了，疯了似地跑进医院，一进医院大门就拍着大腿，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捶胸顿足的哭喊起来：“这是要我老任家的命啊！这是让我老任家断子绝孙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季姐过去把我婆婆拉起来，可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死活就是不起来。死死拦着我进不了病房，我劝刚子把咱妈拉回去，我和刚子说好了，季姐会帮忙留下肚子里孩子的，只是不管男是女，反正以后就不能再生了。刚子说了，生个儿子，正合心事，生个女儿，一对姐妹，都好。刚子和婆婆嘀嘀咕咕了半天，婆婆用粗糙的手抹了脸上的老泪，半信半疑地回去了。于是，我进了手术室，季姐找的那个医生给我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临末，好心的医生微笑着说，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是个男娃。
　　就这样，我平时穿着很宽松的衣服，我身材又纤细，到了七个月的时候，计生干部们才看出来，他们很惊讶地问道：“这不是景蓉吗？你不是做了手术了，怎么肚子又大了？”于是，季姐故意扯开大嗓门叫喊着：“你们这是啥技术啊？手术单，你们不是看了吗？手术的时候，明明做了结扎又做了流产，可咋的就又怀孕了？小蓉，我们还以为你吃胖了，或者浮肿了，咋怀上了？”于是，计生干部们一头雾水地开始调查，这一段，做绝育的人多了去了，大夫们一批又一批的来了又走了，也没查出是谁做的，季姐故意在人多的时候说一些风凉话：“我们还委屈呢，明明做了手术的，难道我们就白挨了一刀不成？”于是，计生干部们觉得自己工作马虎，开了一张手术中可能是双胞胎，没能及时诊断的证明材料，总算息事宁人了。
　　又过了两月，我夜大的课程全部结业，拿着盖着省城大学公章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结业证书，我两眼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娇娇三岁了，我用了整整两年半时间终于拿到了大专毕业证，刚子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啊，冬天，天黑得早，放了学，我不敢回家，刚子就把娇娇托给婆婆，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小姑燕子，他就借上同事的车子大老远的来接我，风里来雨里去的，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天空中漫天飞雪，车子不能骑，我们俩就一人推着一辆车子，刚子一只手紧紧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
　　孩子降生了，果然是个男孩。我想起季姐那个医生同学的微笑，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我不知道我是否给她带来了麻烦，但我一想起她从严实的口罩后露出的那双微笑的眼睛，我就感到无限的感动。婆婆一看是个男孩，在医院里就张罗着给我炖老母鸡，煮鸡汤挂面，用铝制饭桶装着，早早地端到了我的面前，婆婆热情地说道：“小蓉啊，我给你做了鸡丝面，还卧了一颗荷包蛋呢！”看着婆婆笑开花的脸庞，我知道这个男婴解冻了我们婆媳之间冰冷的关系。
　　“你这个小活宝啊！爸爸妈妈为了你，一台洗衣机又泡汤了！”回到家的刚子看着儿子故作嗔怒地说道，“宝贝啊！你妈妈是咱们家永久牌洗衣机啊！”刚子一边收拾着孩子尿布，一边开着玩笑，我正吃着一碗鸡蛋挂面，听着刚子的玩笑话“噗嗤”一声把面条喷了出来：“刚子，谁是洗衣机啊？”“你慢点，我是还不行吗?”说话间，刚子把收拾好的尿布放进盆里就去水房洗了，一旁看《聪明的一休》的娇娇拍手叫到：“哦！爸爸是洗衣机，爸爸是洗衣机！”
　　我们的儿子，我给取名叫任阳，小名阳阳。为了生他，我降了两级工资，还缴纳了二百元罚金。每月还要缴纳十八块钱的罚款，一直缴到十八周岁，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阳阳满周岁的时候，有一天，唐姐兴匆匆地跑过来：“小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事啊？唐姐，慢慢说！”一旁的娇娇还在专心地看电视，我就对娇娇说去你找你唐姨家姐姐玩去吧，唐姐织毛活的技术还是欠佳，她两个女儿的毛衣都是我帮着织的，唐姐对我特别关照。“小蓉啊，我家爱人调回上海了，他来咱们矿做了几年军区代表，这不我要随她回上海了。”说话间，唐姐露出了一点不舍。于是，我就拉着唐姐的手，无比羡慕地说道：“上海多好啊！大城市，我做梦都想去呢！”
　　“哦！小蓉，对了，我走了，会计没人干了，科长在整个矿上也找不出有学历有会计证的女同志，我向我们科长推荐了你！”唐姐的话简直是如雷贯耳，让我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唐姐，这是真的吗？”我拉着唐姐的双手不相信的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科长让我先带带你，一个月后说你能上岗了，才给我签调令呢！”
　　“唐姐，让我怎么谢你呢？我拿什么谢你呢？”我激动得都快哭了。
　　“咱姐妹，住在一个楼道里，这就三年了，还说什么谢不谢呢，小蓉，你还是谢谢你自己吧！你自强不息，人也聪慧。能有今天，是你努力换来的。”唐姐说话间，露出了美丽的笑容。我忽然想起了谢辉，谢辉总说小蓉你不能一辈子做洗衣工吧。以前我不以为然，其实，刚子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拿出谢辉的蓝色日记本，我终于理解了但丁女神贝特丽丝的全部涵义，我看着谢辉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经常怔怔地想，我要实现他的夙愿。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小蓉，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我和谢技术员以前是一个办公室的。”唐姐静静地说到。
　　“真的吗？”我诧异。“苏雪她单方面追求谢辉，那主动、那热情、那架势我们可是领教了！谢辉善良、倔强我们知道的。”唐姐轻轻地说着。很多年了！谢辉，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这个名字，我想，这份爱，就让他长眠于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