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如刀绞

　　恰拉古丽一身天蓝荷花长裙，那裙裾如此长，都碰到了地上。她的眼泪在不断溢出，不知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她形同游魂般地走在大街上，远远望去，如同蓝色的僵尸。
　　“古丽！”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罗洛欢策马前奔，赶到了她身边。今日他便一直跟着她，只是为了避免与加克玛依发生正面冲突，他行踪及其隐秘。
　　“我……”她的眼睛，比兔子的眼睛还要红，眼泪仿佛河流般涌着。她的身子那么小，可此刻在隐隐发抖，仿佛身处寒冬腊月。
　　“跟我回家！”他二话不说，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后放到了马背上，而后自己坐在她身后，双手伸过她的腋下，策马离去。
　　恰拉古丽的眼角依稀还有泪痕。她小小的双唇似乎在颤动，不知在念叨着什么。罗洛欢坐在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胸脯，帮着她安然入睡。他没有带恰拉古丽回自己的府邸，而是把她带回了阿玛的府邸上，他不想让那些个福晋们嚼舌头。
　　“古丽，睡吧。”罗洛欢知道此时此刻，无论什么安慰的话语都不足以抚平她的伤痛。恰拉古丽的大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似乎在问这个世界，为什么得到了罗洛欢，就要失去加克玛依和大哥哥。
　　她摇着头，咬着嘴唇，眼泪依旧在滑落，染湿了她的枕边。
　　罗洛欢伸出左手食指，为她勾去眼角的泪水。
　　“你别怕，加合买提的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不会为了这种事和你过不去。”罗洛欢安慰着，尽管他知道恰拉古丽根本不是在害怕他会因为加合买提而心存芥蒂。
　　恰拉古丽的眼泪忽然决堤了，“加合买提”这个名字，现在幻化成了一座火狱。炽热的火焰将团团的雪花化成了决堤的山洪，顺着她的眼角涌下。
　　“我有段日子特别讨厌雅吉姑姑，恨她抢了我阿玛的心。”他毫无来头地说起了自己的事儿，只是想帮她转移一下注意力。他整理着她凌乱的鬓发，柔声说起了以前的故事。
　　“我阿玛很宠我额涅，可是他只是宠，他不爱我额涅。”罗洛欢捋了捋恰拉古丽的刘海，“我额涅一直郁结在心。阿玛别看是个粗人，他心里只有我雅吉姑姑。其实我也曾经因此厌恶过雅吉姑姑，觉得她就是个狐狸精，害我阿玛的心不在额涅身上，弄得额涅抑郁终生。”
　　这些想法，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采生人。
　　恰拉古丽猛然间脸上一愣——狐狸精。她在岳托葬礼上见过那个女人，当时她由罗洛欢的四叔和豪格扶着。
　　只是后来，她竟然大力挣开了两位扶着她的男人！豪格和罗洛欢的四叔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将，竟然她可以挣脱他俩，朝着被大火一点点吞没的棺木冲去！后来是勒克德浑的额涅济海尔挡在了她身前。
　　“后来我阿玛出殡那天，她竟然能推开豪格额其克和我四叔想随了我阿玛，我突然间就一点也不讨厌她了。遇到你以后，我就明白了，喜欢就是喜欢，谁还会管其他那么多？何况……”他轻轻一刮恰拉古丽的鼻子，“何况她嫁给我阿玛后，你知道我额涅眼睛看不见，几乎都是她在照顾。”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讲这些，他只知道想要稳定恰拉古丽的情绪，就必须说点别的。
　　过去的那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他望着表情有些发愣的恰拉古丽，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帮她从那个深渊里走出来。
　　烛光下，她苍白的脸颊上游荡着若有若无的些许红晕。她苍白的嘴唇依旧在抖动，但是她的眼泪似乎不再拼命流下。昏黄的光，伴随着夏夜的微风，不时轻轻荡漾，就像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早点睡吧。我先去照顾下姑姑，她还没完全好，然后回来陪你。”罗洛欢俯下身子，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听话。”
　　恰拉古丽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身体软绵成了一滩水，毫无一丝气力，可她听话地闭上眼睛。睡觉，就可以暂时离开火狱，换取暂时的宁静。到她的泪水，罗洛欢不禁心里头暗骂自己怎么如此愚蠢，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加合买提睁开双眼时，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趴在他身侧熟睡的加克玛依。
　　加克玛依的头深深埋在她的胳膊里。一头蓬松的卷发疲惫地垂下，了无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似乎时而清醒，时而毫无意识，偶尔听到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游离，还有一些嘈杂的，焦虑无比的说话声。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所有那些若有若无的人声里，没有恰拉古丽的声音。
　　那蓬松的卷发忽然轻轻动了动，加克玛依抬起了那张略显消瘦的脸。
　　加合买提吓坏了——那双乌亮的眼睛了无灵气，泛着血丝，苍白的脸色透着些许蜡黄。
　　“哥，你总算醒了。”加克玛依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可是那笑容没有一点活力。她毫无底气的声音，听得加合买提心里一阵刺痛。
　　知道恰拉古丽的事儿后，哥哥起初竟然平静无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可过了四天后，哥哥病倒了，发了三天高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没日没夜地照顾了他三天，饭也只是随便胡乱吃几口。
　　她想叫娜日达大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何况她心想，娜日达大婶也累坏了，让她好好歇息歇息。
　　“玛依，过来我这儿躺着睡觉。”加合买提稍稍挪动了一下，腾出了些位置给加克玛依。
　　“哥，你休息，别说话。”加克玛依几乎是动用了吃奶的劲才说出了这句话。
　　“过来躺着！”加合买提皱了皱眉，抬起手轻轻一拍身侧，“躺着！”
　　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加克玛依才躺到了哥哥身边。一躺下，那种独有的舒适感便如摇篮曲般将她催眠。
　　加合买提尽管也没多少力气，可还是能够帮妹妹盖好被子。从小时候开始，妹妹就不爱和他一起睡觉，即便是跟他睡，她也会一直闹。反倒是恰拉古丽总喜欢从自个家跑来，闹着要和他一起睡，要他给她说故事。
　　加克玛依睡得很沉很沉，显然是累坏了。加合买提就这么看着她，时不时的，妹妹那张消瘦的脸蛋，还是会幻化成恰拉古丽的模样。
　　“大哥哥，快点讲故事不然我不睡！”忽然，他看到了小小的恰拉古丽正侧躺在自己身边，“呼啦”一下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卷走了。她整个人裹在一大团厚厚的被子里，嘟着嘴，一脸的不罢休。
　　“行行行！你把被子给我盖我就讲！”他的声音依旧稚嫩，而且一阵阵冷意整的他在瑟瑟发抖。
　　这个小丫头，一点也不比妹妹乖。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妹妹调皮，恰拉古丽有过之而不及！
　　画面骤然间破碎，躺在身边的，变回了加克玛依。曾经死活都不愿意跟自己睡的她乖乖地睡着，不哭不闹。那个为了自己从宁夏卫跑出来，大老远来到盛京的小姑娘，却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玛依，你长大了。”他看着沉浸在睡梦中的妹妹，心里默默说着，可是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即便这一年充斥着太多的痛苦，崇德四年终究还是结束了。日子依旧在继续，不会因为痛苦或是欢乐而终止。
　　济海尔给勒克德浑订一门亲事，已经和祖父代善商量过。他已经二十一了，虽然有两位侧室，可一直没有娶大福晋。这回新娘子是祖父和额涅一同确定的——蒙古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
　　“不去准备婚礼，居然有时间陪我练刀？娶大福晋的婚礼不是很繁琐么？你怎么不去打理？”当勒克德浑抽出木头刀准备与加克玛依对练时，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知是吃醋，还是嘲讽，还是难过的笑容。
　　“用不着我操心，我额涅他们自会打理。”他淡然地说着。对婚礼，他从头到尾也没反对过，而从头到尾额涅也没问过他的意思，反正就是要跟科尔沁部一定要打好关系。而后，他迅速出刀，加克玛依竟然没有防守，而是一个侧身避开后直接向他心脏刺来！
　　木刀相撞，刮擦声不断，勒克德浑发觉加克玛依今日格外凶悍，比平常更为拼命，仿佛在无声宣告着她的不满！今日她似乎不知疲倦，有如母狼般不断向他冲来！
　　勒克德浑没有继续进攻，而是防守，也罢，今日她心情不好，就让着她吧。
　　“喂！躲躲闪闪有意思么？”加克玛依发觉了，竟是拿刀指着他的鼻子怒骂，“快点给我出手！”
　　话毕，她用力朝他劈来，勒克德浑没有躲开，只是稍微侧了侧，忽然肩膀一阵生疼，只见她的木刀直直砍在了自己的右肩。
　　望着她开始发红，却又无比愤怒的双眸，勒克德浑恍然发觉如果这刀是真刀，以她今天这力道劈下来，只怕真可能会将他肩膀给砍断了！
　　“婚礼那日你千万别来，出了事儿又要进监狱。”望着她越来越红的眼睛，勒克德浑提点到——他怕她到时候一怒之下干傻事，到时候……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没有掩饰住他眼中的渴望——他希望她能来，至少她在，自己能感觉到不那么孤独。
　　“谁稀罕来？”加克玛依瞧着他不断流出的渴望，收起刀而后转身飞奔离去。
　　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可勒克德浑肩上的疼痛感没有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