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十)
作品名称:伤痕 作者:云之恋 发布时间:2015-01-31 00:23:06 字数:5970
(十九)
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我独自在小街上走着,矿区的小街上人头攒动,马上就要过年了,集市上琳琅满目,有兜售年画的,那年年有鱼的胖娃娃多少年了,也总也长不大,一脸天真地笑着,我喜欢看故事连环画,什么五女拜寿,什么程咬金三板斧,我蹲在画摊上看得津津有味,难得一时清闲,淑芳姨非常懒惰,家里一下也懒得收拾,为了父亲,我什么都不说,忙里忙外收拾了一个星期,看着窗明几净格外敞亮了的家,我想把墙上陈旧的年画换下来,那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贴上去的,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母亲。忽然,我看到了丛珊的明星照,怎么这样面熟?我终于想起我看过她主演的电影《牧马人》,我马上询问摊主:“师傅,这张画怎么卖?”“五毛一张,姑娘,一看就知道你是时髦人,你看,还有张瑜,刘晓庆,陈冲,都是当红影星呢!快买吧,一会就卖光了。”于是,我买了几张明星照,准备回家贴到墙上去。
我给虎子和小龙一人买了身新衣服,都是的确良做的军绿色服装,街上很流行的,弟弟们都长大了,虎子虽然总是三天两头的打架斗殴,但他也是见义勇为,一副侠义柔肠,两年待业,没少让淑芳姨责骂,父亲在淑芳姨的撺掇下,也几次用鸡毛毯子,笤帚把子使劲的抽打过虎子,而且淑芳姨还经常跑来问我三块两块的要些钱。说是虎子又闯祸了,打破了人家的玻璃,要赔偿。附近砖厂上要人的时候,虎子就去搬砖,一天也能整个块儿八毛的,总算能填饱肚子,这不,虎子刚十八岁,刚子哥主动过来,让虎子和他一起下井挖煤,虎子也乐意,刚子是队长,也有个照应,过年了,我想给刚子哥家送点东西,虎子性格急躁,做事毛毛糙糙的,刚子要费心了。我就在集市上买了点红糖和罐头,向着木索桥下走去。
“阿姨,刚子在家吗?”开门的是刚子的母亲,头发有些花白,脸上有不少的皱纹,但看着很精神,眼睛里有些慑人的威严。“你是?”“我是景虎的姐姐,我叫景蓉。阿姨,您好!”
“快进来,姑娘。你这是?”阿姨看到我网兜里的东西,有些疑惑的样子。“刚子哥很照顾我家虎子的,我这当姐姐的,一点心意。”
“唉!我家刚子老大不小了,这马上过转年就二十七了,对象也黄了。”阿姨说话间竟抹起眼泪来。
“怎么?上回不是有个姑娘和刚子哥订婚了吗?”我无比诧异。
“你是说淑娟啊,非要一台洗衣机,这不刚东挪西借的买了电视,那还能买起洗衣机啊?我把我娘家的嫁妆一对耳坠儿给她,都不行,这不,早就黄了。”
“那刚子哥,没人再给张罗?”
“成天在井下挖煤,那能见着姑娘?刚子性子犟,一听要这要那的,见也不见就走了。”
“哦,刚子哥很好的一个人,阿姨,不要着急,一定会找到对象的。”我好言劝慰着。
“蓉儿,你跟前姑娘多,给刚子留意着点,赶紧的介绍一个过来,好不好啊?”
“行,阿姨,我会想着刚子哥的。”
小时候,盼着过年,外婆会帮母亲做一些烧肉,丸子,什么小酥肉,梅菜扣肉,酱梅肉,吃着可香了。外婆还会给我们做千层底布鞋,自从母亲去世,几年了,我们都没见到过外婆,父亲把整个家交给了一个和我们姐弟毫不相干的女人,她把自己的两儿子打扮得花儿一样的,什么鞭炮,玩具手枪,以及他们爱吃的大白兔奶糖,这是虎子和小龙很难见到的,我也是常回家,和两小弟弟混熟了,小明和我格外亲热,总踩上凳子爬上柜顶拿出一些好吃的来:“蓉姐姐吃,大白兔奶糖,我妈说可贵了!”看着小明天真稚气的脸,我心里暖暖的。“小明,你娘给小龙哥哥吃过吗?”我一边擦着锅台,一边无意的问道。“蓉姐姐,我娘不让我说,她不让小龙哥哥看见,可我悄悄的给小龙哥哥吃。小龙哥哥可喜欢吃了。”
我就这样牵念着我的两弟弟,迎来了1982年的春节。
正月里,人们都去串亲戚去了,小龙学习任务紧,一天也见不到人影,总在同学家里一起温习功课,虎子天生爱玩,休息了,总是找他那些哥们弟兄疯玩。家里总是淑芳姨和一些没事干的婆姨游湖打麻将,父亲难得的清闲,就坐在马扎上一边哼着他的《苏三起解》一边抽着劣质烟卷。这时的我,显得百无聊赖,就一个人卷缩在冰凉的宿舍,看风靡的琼瑶小说。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了,雪已经下的很厚了,我穿着碎花棉袄依然觉得寒彻冻骨,捂着被子屋里都觉得像冰窖,手哆嗦得根本翻不了书,我在看《失火的天堂》,为书中豌豆花被继父蹂躏倍感义愤。
“蓉儿,快开门!快!”我听见是小凡的声音。
“小凡,你怎么来了!”我钻出了被窝,起身给小凡开了门。
“快!谢辉病了,发着高烧呢,口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你快去吧!”小凡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不去,快两年了,他见到我,也就远远看着,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我早就不理他了!”我内心其实非常担心和牵挂他,可我嘴上却口是心非的说道。
“蓉儿,你就别犟了,是的,我知道苏雪喜欢谢辉,也老和谢辉在一起,可这么长时间了,我看谢辉一下子也没给过她好脸色,这不苏雪上大学回北京也有大半年了,你怎么还不相信谢辉啊?”小凡其实很清楚我们的。
“那他怎么不来和我亲自说啊?”说话间,我的眼泪不由地掉了下来,为谢辉的冷漠,为他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不理我,为他怎么能这样伤害我。
“他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啊?他就是死不认错,他认准的事,领导都拿他没办法,这几天,矿上瓦斯报警器经常发出嘀嘀嘀的轰鸣声,他一天到晚在井下测试,这不,天这么冷,他一人在外的,穿得又单薄,这不病了吗!快走吧!蓉儿,你要不去,他就快死了!”小凡一边说,一边给我围好围巾,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向着谢辉的男宿舍楼走去。
看着病床上异常憔悴一脸沧桑的谢辉,我震惊了,好久没见,他清秀的面孔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胡须,飘逸的头发乱蓬蓬的,宿舍里一片狼藉,地下是一堆刚吐的污秽,散发着一缕酒精呛人的味道,屋子里的温度很低,都有些冻僵了的样子,谢辉苍白的脸颊变得格外的消瘦,他微闭着眼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轻轻地坐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真烫!我赶紧地给小凡一些钱“小凡,你快去买退烧药回来!”小凡飞一样的跑远了。我赶紧地拿来毛巾,去楼下舀了一些冰雪,包在毛巾里,迅速地一遍一遍地给他降温,我利落地收拾了屋子里的一切,去茶楼房打来一些热水,认真地给他擦洗起来,小凡很快买回来药品,我们一起给他服下,他的意识才稍稍有了一些清醒。但依然没能恢复正常的体温,“小凡,你看矿上的医院上班了吗?”我急迫地问着小凡。“蓉姐,今天才正月初三,初六才上班呢,医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小凡清理完办公楼的卫生,着急回村去串亲戚,就起身告辞了。
当晚上的时候,我煮了稀饭,炖了水蒸蛋,想给谢辉吃点什么,但谢辉意识不是很清楚,嘴里不时喊着:“小蓉,小蓉。”我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当我再去摸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凉凉的,我心里不由的一喜,总算降下温了,可紧接着,谢辉的牙齿咯咯咯地打着寒颤,整个人卷缩成一团,依然感觉很冷,我赶紧跑回我的宿舍,抱来了我的被子,一起给他盖上,可是,他依然哆嗦个不停,这可怎么办呢?大过年的,楼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急中生智脱去了自己的棉衣,只穿着一点衬衣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的温暖着他。他依然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依然在半清醒状态里一会笑,一会哭的,我回想着和他一路走来的风雨,他对两弟弟一次次的关照,我想起我们一起放风筝,一起吃油条,一起走在木索桥,一起去牵手看电影,一幕幕往事,涌出几多甜蜜,我忘情地吻着他,我想,再不要去折磨彼此了,我们是深深相爱的,我温柔地一次次地吮吸着他,我们在最曼丽的青春里,饱尝了爱的芬芳,我只想用美丽的爱情拯救我们受伤的心灵。
当谢辉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我,我们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窗户上凝结了漂亮的冰凌花,那美丽的窗花里,好像有着无限的神奇,透过窗户,楼下的孩子们在快乐的堆着雪人,他们在雪地里打着滚,传来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二十)
一九八二年的正月,是我一生中最铭心刻骨的记忆,当年轻的自尊在真爱里消融,所有发生在我们恋爱季里的阴郁全都烟消云散,正月里的集市上非常的热闹,我们从集市这头走到集市那头,那甜滋滋的冰糖葫芦在稻草人上看着格外的惹眼,谢辉就一毛钱买一根,我们俩一人一口,吃得格外香甜,夜晚的灯笼照亮了这条小街,街上会有卖汤圆的不断吆喝,小孩子们在冻得结实的冰面上玩溜冰,一不小心,一咕噜摔个大跟头,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他们不时的玩着一种甩炮的爆竹,时不时传来一声轰隆声。我们就这样在元宵节,一轮圆月的日子里,幸福的恋爱着,甜甜的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但不幸正向着我们悄悄地袭来。
正月二十,是我们矿区人们的小天仓,这个节日,人们家家家户户要做糕灯的,也就是用糯米面捏成包裹状或者灯笼型,用棉花碾成一根灯芯,在糕灯碗里倒上点麻油,天黑的时候,放在院外窗户台上或者楼道里的水泥灶台上,故意让男娃们来偷,虎子向来是最积极的,往往每年都能偷回一大包糕灯,俗称偷食溜。不知不觉间,虎子也长大成人了,我才晓得我的婚事要摆上议程了。
这一天,天空中飘着一些零星的雪花,天气阴沉沉的,虎子和刚子像往常一样来到了矿上,准备下井作业,谢辉却在我们洗衣组门前大声的说道:“队长,这几天瓦斯检测仪总在不断报警,虽然瓦斯浓度不是很高,但对于井下作业非常不适宜,今天,你们必须停工!不能再下去了!”刚子虎子以及很多的矿工已经穿好窑衣,戴好了矿灯。准备八点整升降机的开启。
“我请示一下矿长。”刚子说着就走进我们值班室拨通了矿长办公室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矿长很严厉的语句:“我们新年新计划,保证月供媒三百万吨,怎么可以停工呢?首都建设等着我们供电呢!”
“矿长,谢技术员说瓦斯浓度超标,不适宜作业。”刚子语气比较温和。
“不行,要是不要紧的话,继续生产,大干一百天,我们已经三个月无事故,安全生产了,不要小题大做!”电话那头,分明是一副官腔。谢辉一直在一旁听着,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谢辉一把抢过电话,坚决的说道:“矿长,矿工的生命不能视作儿戏,安全第一!今天,绝对不能下井作业!”说完,谢辉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这样吧,我和谢技术员先下去,我们进行进一步的检测,排风。同志们先原地待命。”刚子吩咐道。“刚子师傅,我也和你去!”虎子生龙活虎地冲到了刚子面前。
谢辉拿着检测仪仔细地勘查瓦斯的浓度,红色指示灯总在忽闪着,提示着瓦斯浓度已不在安全范围,他们坐着升降机来到了煤层处,瓦斯红色指示灯迅速闪示,紧接着想起尖锐的爆鸣声,虎子下意识的跑去立马开启了通风口,氧气浓度一下子上升了,通风扇的开关接触不是很好,年代久了,用绝缘胶布缠着的触点有点裸露,接触线头在风扇开启的瞬间冒出了点火星,瓦斯遇到火星,又有足够的氧气,“轰”的一声发生了爆炸,我和我的工友们都听到了这整耳欲聋的爆炸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怎么了,该不会有事吧?矿上立马组织了救护队,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分的捱着,这难捱的时间!我冲在人群的最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矿口,心里在不住地祈祷:“他们没事的,虎子,谢辉,刚子,没事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奋力抢救,他们被救了上来。我在人群里疯了似地呼喊着:“虎子,谢辉,刚子,你们没事吧!”“小蓉,是这样的,刚子用身体护着虎子,谢辉在爆炸的一瞬间扑倒在刚子身上,刚子和虎子得救了,谢辉殉职牺牲了。”刚子和虎子在医院里进行了包扎,他们俩就是震得昏死了过去,一点皮外伤。而谢辉张开双臂,扑倒在刚子身上,震塌的煤块狠狠地砸向了谢辉,那场面不忍目睹。我听到这样的噩耗,浑身酸软,跌倒在季姐的怀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季姐小凡守在我的身边,父亲在屋子的一角远远地望着,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小蓉,不要哭了。”季姐早已哭成一团。
“小蓉,这是谢辉的遗物,你看看。”季姐把一本精美的蓝色日记本和一把口琴递到了我的身边,那依稀有着谢辉热浪的不锈钢口琴,仿佛也在默默地哀伤。我双手紧紧地抓起口琴,抱在胸前,泪水泛滥。
“小蓉,还有这个,你看。”季姐从日记本里抽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片,我泪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北京大学矿物系”我紧紧地盯着耀眼的字迹,无比诧异地看着这血红的证书。
“小蓉,苏雪为了追求谢辉,使尽了各种手段,他千方百计的打听到了谢辉的志愿,她也报了和谢辉一样的学校,谢辉为了躲开她,放弃了这次上大学的机会。”季姐边哭边说,“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季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用力摇晃着季姐,“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也是他办公室的小唐刚说的。”季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解释着,“小蓉,别哭了,你看你三天没吃没喝了,你吃点东西吧。”
“季姐!我真该死!我怎么可以误会他?怎么可以很久不理他?怎么可以?我对不起他!季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哭得西斯底里、肝肠寸断。
食堂里,季姐给我打来了馒头,土豆丝,稀饭,稀饭里还有一颗圆滚滚的剥好了的鸡蛋:“小蓉,快吃点吧,你看你瘦成啥样了。”两个月了,我吃不下,睡不着,脑海里都是谢辉的影子,工作上,季姐照顾我,总让我坐着。这不,又给我打好了饭,饭票还是季姐出的。看着雪白的馒头和平时难得一见的鸡蛋,我眼睛一亮,可马上感觉反胃,直吐酸水,季姐赶紧地给我锤起后背来:“小蓉,不是病了吧,要不,去医院看看。”
“季姐,没关系的。”还没等我说完,又一阵剧烈地呕吐,可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股酸水儿,让人格外的难受。
“小蓉,你是不是那个啦?”季姐问得我很莫名其妙。
“你那个来过了没有,你和谢辉是不是那个了?”季姐吃惊地问到。我这才想到自己真的快两月没来月事了:“季姐,我这是怎么了,不是得了什么病吧?”我无知的问着。“小蓉,你是不是有了?”季姐拉着我的手臂,仔细的打量着我的腰身。
“跟姐说,姐是过来人,姐会给你保密的。”季姐一脸温和地安慰着我。“季姐,你说什么,什么有了,有什么了?”我一头雾水。
“怀孕了,是不是?”季姐终于说出了嘴。我惊愕地张开嘴巴,眼睛瞪的很大,难道这样就能怀孕?
“小蓉,这可怎么是好?你让季姐怎么帮你啊?告诉季姐,是谢辉的,对不对?”
季姐显得无比的焦急。
“小蓉,要不干脆打了吧,你这大姑娘的,传出去,你就没脸活了。说不准,还会连累谢辉烈士的申报呢。”
“季姐,那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显得六神无主。这事,我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知道了,会打折我的腿的,矿上的人思想不开放,这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能让父亲知道呢。我想到了外婆,不如我去求外婆,我母亲生小妹的时候,外婆认得接生婆,外婆懂,外婆会帮我的。
这一段如坐针毡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的日子啊。我还没来得及从失去谢辉的悲伤中解脱,紧接着,未婚先孕的阴影就笼罩在我年轻不谐世事的姑娘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