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十一)
作品名称:伤痕 作者:云之恋 发布时间:2015-01-31 00:51:10 字数:6041
(二十一)
阳春三月,草芽萌动,大地生暖。人们纷纷脱下禁锢了一冬的臃肿的棉衣,爱美的姑娘们差不多只穿件单薄的罩衣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我透过薄薄的碎花上衣,看到了自己的肚子,怎么一凸一凹尽在明处,心里不免有了几分焦虑。平常走路,我尽量挺起胸,收紧肚皮,可是无论怎么掩饰,总觉得肚子在一天天的凸起。于是,我把床单撕成条状,一圈一圈的裹紧腹部,看上去肚子似乎恢复了常态。幸子衫是这个时节最适宜穿出去的,衣服一上身,我就走到镜子前,仔细认真的打量起自己。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衣服的下摆有些翘呢?我用力的挺起胸脯,抓住衣服下摆的两只角,捏紧了,使劲的往下拽,然而,手一松,下摆又像生气的小媳妇撅起的嘴巴。为了对付这两个翘起的衣服摆角,我站在穿衣镜前,扭过来扭过去,足足折腾了个把钟头。
我左思右想,该怎么办呢?去医院打掉是最好不过的,可去医院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我就完了。流言蜚语,吐沫星子,以至我的工作都会受到牵连。以前像这样的事情,我们隐隐约约也听说过,没结婚就有了孩子的女人,人们会鄙夷的骂她“女流氓”、“破鞋”、“水性杨花”等等。像这样污浊的不堪入耳的脏话,在我们矿,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我想去找外婆,外婆打小是很疼我的。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去找外婆了。淑芳姨,我的那个继母,我想都没想过。可几十里的路,我怎么才能去呢?况且,我又不会骑车子,即使借上车子,我也是没办法去的。怎么办呢?不如悄悄的去求刚子哥吧。刚子哥和虎子成天在一起,我得在他家门口等他,这样才不至于被虎子发现。
那一天,天色已晚,柔和的月光静静的洒在木索桥上,空气中透着草木萌芽的味道。我无心赏春,只想迅速的把腹中那个蠢蠢欲动的肉疙瘩拿出来。每一天我都会做梦,它能从我肚中剥离出去吗?可是我无论怎么跳楼梯,怎么跳床板,都无济于事,而且还提心吊胆的怕被别人发现。我在木索桥下棚户区的小巷里等着刚子哥,我知道他明天轮休,我向虎子打听清楚了。于是,我就来回的踱着脚步,在闲淡的月光中等着虎子哥。
终于,远处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那是疲惫了一天的下班矿工,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的矿工们怀着愉悦心情说笑着。我老远就听到了虎子大声叫喊:“刚子师傅,明天你干嘛去?我们去看录像,好不?录像厅正播放《霍元甲》呢!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虎子,你和兄弟们去看吧,我妈又给我张罗对象了,我得收拾一下我那屋子,前两天下雨,还有点漏雨呢!”黑夜里传来刚子哥浑厚的声音。
“刚子师傅,再见啊!”虎子把木索桥踩得一阵乱响。
“虎子,可别再打架啊!千万别再惹事啊!”刚子再三的叮嘱道。
“刚子哥……”我从柳荫里走了出来,怯怯叫出了声,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小蓉,怎么是你?这么晚了,有事吗?”刚子无限亲切地道。
“刚子哥,你明天能带我去看看我外婆吗?”我想来想去,找到了这么一条不被人怀疑的理由。
“你外婆怎么了,病了吗?”刚子的神情有了一些着急。“就是有几年了,没去看外婆,我想外婆了。”
“好吧。我带你去。”刚子哥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你不是要相亲吗?”我才想起刚才刚子和虎子说过的话。
“不急,八字还没影的事。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我们这个矿区交通实在是不方便,没有火车,更没有现在的公交车。那个年代,只有自行车,这么多年来,父亲也没买过自行车,有自行车的人家,很是让人羡慕。刚子哥上次订婚,好不容易买了辆崭新的自行车,还被虎子磕掉了一块漆皮。第二天,当我看到在木索桥边早早等候着的刚子哥,我的心里暖烘烘的。走到近处,我一眼看到了自行车大杠上完好无损的护套正是我钩织的呢。
“小蓉,快上来。”刚子哥热情的招呼着。
“刚子哥,谢谢你!”
就这样,刚子载着我越过山涧的羊肠小路,走过田间的纵横阡陌,在中途踏上了平坦的大道。我们骑了近四个小时,终于抵达外婆居住的乡镇。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二妗子在一排刷着蓝色油漆的商店门口摆摊卖菜。这一排整齐的商店,里面的货物琳琅满目。小时候,我常常在里面玩耍,夏天在屋内垂挂的吊扇下吹凉,那时觉得风扇真好!透过明亮的玻璃壁橱,看到里面精美的皮球和发卡,觉得真美。商店里是不卖蔬菜的,二妗子老远就看到了我,一直盯着,等我慢慢走进了,才大声的呼叫起来“你不是小蓉吗?长得二妗子都快认不出来了,真俊啊!”二妗子把身上系着的围裙解了下来,吩咐了身边卖小葱的摊主,就领着我们往家走“小蓉啊,这是你对象吧!是不是要结婚了?”二妗子眉开眼笑地问道,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刚子一番,“长得真壮实!个头也高!小蓉啊,你眼光真好!”
“小蓉啊,你来的可真不巧,你外婆去你小姨家了,你小姨生第三个孩子,你外婆侍候月子去了,这不,我的两个娃还没人给看呢,都在家里炕上栓着呢!”二妗子机关枪似地连珠带炮地说着。我寻思着,这下可怎么是好?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外公吧,外公腿脚不利落,走路拄着一根铁拐棍,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外公有七十多了,留着八字胡须,我记忆里觉得外公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挥舞着手中的铁拐棍,我从小就很害怕外公。
“刚子哥,你在这等着,我进商店买点东西。”我对推着自行车的刚子说道。“我去吧,你看着车子。”刚子迅速支起车子,向着商店走去。“买啥东西啊,快和我回家去,二妗子给你们包饺子吃。”早听说二妗子嘴甜,把外婆哄得团团转,原来,真是不简单。
刚子哥提着两瓶罐头和一包点心从商店走了出来。我们跟在二妗子后面,向着外婆家走去。外婆家住在镇上分的一处地主家的院落里,上下两层的木楼,外婆家在西房,一个厢窑,一个角窑,厢窑里有两道炕,拱形的窑洞是相套着的,从大门进来,要上十几节台阶,经过一个走廊才能到外婆的屋子。老远的外公从窗户看到了我们,二妗子嗓门高,一进院门就喊道:“爹,你外甥女小蓉和对象来看你了。”二妗子话音还没落,脾气暴躁的外公就拄着拐棍掀开门帘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兔崽子,你娘死了,你们几年也不来看你姥姥姥爷,你们来是来了,你那没良心的爸呢?怎么不来?我闺女死了,我这做丈人的也死了吗?是不是啊?”看着外公的铁拐棍敲得院子里的石砖地都溅起了石屑,我吓得赶紧的躲在了二妗子身后。二妗子三言两语平息了外公的怨气,拉着我们进了她的厢房。我们胡乱的吃了一碗萝卜白水面后,把礼物放在了二妗子的家里,就悄没声地离开了。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二妗子并没有把这点礼物给外公拿过去,而外公又一直记恨我们,而且还和二妗子有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外公一气之下用铁拐棍敲碎了二妗子屋子的玻璃。翁媳之间的矛盾,我后来才渐渐知晓。
这一趟算是白跑了。非但没有处理了这肚子中的累赘,而且还搭上了刚子哥太多的人情。刚子哥一路上隐约感到了我的失落不安和焦灼,眼睛里流露出太多的关怀,可我该怎么办呢?
回到矿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春寒料峭,我冷得瑟瑟发抖,刚子哥蹬车蹬得汗流浃背,他把他的衣衫给我穿上,我们在这皎洁惨白的月色里无言的行进着。
一夜无眠,尽管身心很是疲惫,可我毫无睡意。和刚子告别,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宿舍里其他的女伴响着轻微的鼾声。月光透过西窗照进屋里,摇曳着斑驳陆离的魅影。这样静谧的夜晚,我不由的泪如雨下,思念像潮水般的涌来,我想,明天我去葬着谢辉的甜水沟好好祭奠他。
一大早起来,我就朝着甜水沟的方向走去。我在山野里采集了一把灿烂的雏菊,静静地放在谢辉的墓碑前方。坟茔上长着一簇独孤的蒲公英,那金黄娇艳的小花在风中静静地开放,一朵圆滚滚的绒球盛开在美丽的春天里,我轻轻地摘下来,放在唇边,那飞舞的细小的绒花,带着我飘飘扬扬地飞旋。我泪眼模糊中,看着年轻俊朗的谢辉,他的身影一点点的清晰起来,我看到了他坐在水塘边吹着动听的口琴曲“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于是我向着他跑去,恍惚中,他张开双臂,也向着我跑来,跑啊跑啊跑啊……
(二十二)
水塘里涟漪阵阵,水面倒影着美丽的春光,我的眼前全都是谢辉清新的影子,一会在草丛里,一会在山岗上,一会在麦田里,一会在田园里,最后淹没在水塘里。我迅速地向着水塘跑去,水塘里溅起朵朵水花:“谢辉,别走,谢辉,你别走,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在梦幻中低声呢喃。水塘里再次浮现出谢辉温情的面容,我俯下身子,我想去抓住他……
“小蓉,你快回来,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就在我将要沉没水塘的那一刻,我的耳畔响起了一声亲切的呼唤。
“谢辉,是你吗?是你在叫我吗?我来了,你等等我。”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跑水声传来,水塘里的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去:“小蓉,你怎么了,昨天一天我都看你不对劲,好几次想问你,没好意思开口。”温温的语气,充满春天般的温暖。
在这个男子温暖的怀抱里,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依靠,湿漉漉的衣衫一览无余的展现了我的身体曲线,额头上几缕湿发覆盖了我半张脸,只觉得一只结实的大手无限温柔的拂起我的头发,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愣怔的盯注着眼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刚子哥……”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脖颈,放声的大哭起来。
“小蓉,你是不是遇到啥难事了,和刚子哥说说,看刚子哥能不能帮你。”刚子的语气充满无限的关怀。“你是不是怀孕了,孩子是谢辉的,是不是?”,刚子终于还是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我充满无限信任地冲着刚子哥点了点头。“其实,我昨天就猜到了,所以,我一直不放心你,一路悄悄跟着你,就怕你做傻事。”刚子哥把我轻轻地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把自己的衣衫脱下来给我披在肩上。
“其实,谢辉的出事,我有很大的责任,而且他也是为了我才被落下的煤块砸死的。我心里也一直难受。他才二十二岁,刚刚考上大学,我对不起他。”刚子坐在草丛里,埋下头,深深的自责着,眼眶里涌动着闪烁的泪花。
“小蓉,不如这样好不好,一直以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的文静,优雅,你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嫁给我吧!”刚子哥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清晰地说道。
“刚子哥,你说什么?”我无限惊奇的发问。“嫁给我吧,我要娶你!”这一次,我看到了刚子哥更加坚定的眼神。
“这不行,这是万万不行的,我怀了谢辉的孩子,你怎么能……”我的心情惴惴不安,“刚子哥,你是可怜我,对不对?你只是想帮我?是吗?”我看着水塘里一阵阵的波纹,心里感觉非常忐忑。
“小蓉,都说男人最看重的是女人的贞洁和容貌,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小蓉,你知道吗?刚子哥见了十来个女朋友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恬静,端庄,秀雅,懂礼。我真得喜欢你,你愿意嫁给刚子哥吗?”刚子走过来,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万一,有一天人们知道了这孩子不是你的,怎么办?你父母会接受我吗?”我心里终于不由得朝着这方面去想。“这么说,你同意了?”刚子哥流露出异常兴奋的表情。我含着泪微微笑了。
没几天,刚子家就托媒来提亲了。这门亲事,在我家发生了大地震。
“老景啊,你说咱家蓉儿嫁谁不好?偏偏嫁给刚子那个穷鬼!”淑芳姨一边抽着烟卷,吐出一缕呛人的烟味。一边不屑的冲着父亲说道。
“蓉蓉,不是你淑芳姨说你,他家姊妹六个,五个儿子,刚子又是老大,你嫁过去,这不是明显受累吗?”父亲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半晌,闷闷的说出这一句话。
“爸,刚子哥对我很好的!”我坚定的说道。
“这个死丫头,爸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告诉你,这门亲事,别说你淑芳姨,我就坚决不同意!”父亲把披在肩上的衣服抖落在地上,从马扎上腾地一声站立起来,语气狠狠的说道。
“爸,我铁了心嫁刚子哥了!”我犟起来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小蓉啊,你淑芳姨托你甜嘴姨给你介绍矿长的侄儿呢,一结婚,熊猫电视,金鱼洗衣机,三洋收音机,还能住上矿上的单元楼,你看这有多好啊!”父亲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谁知道这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人们都说矿长的侄儿是街头的混混,整天的游手好闲,调戏少女,记得在木索桥那一次遭遇,好像就有这个街头无赖。
“爸,你啥也别说了,我和刚子决定了,我们五一劳动节结婚。”我一边用抹布擦着柜子,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这个死丫头,你给我滚!翅膀硬了,爸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是不是?”父亲的面孔变得僵硬了许多,淑芳姨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老景啊,你还指望着你闺女给你钓个金龟婿呢,好让你这干了一辈子井下工的有几天享福日子,我看是泡汤了。”
“爸,淑芳姨,不管咋样,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关于彩礼嘛,你们不能随便要,我说了,统统算上,二百块,什么结婚旅游,什么见面礼,磕头钱,包裹钱,压箱钱,一概算上,不许你们再要!”我神色格外的严肃。
这两年,我上班也攒了一点钱,虎子上班了,不需我多费心,除去小龙的学费,我的支出少了很多,我从来没指望淑芳姨和父亲会陪嫁我点什么。距离五一劳动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掐指算来,我腹中的胎儿也二个多月了。刚子说了,我们把婚事抓紧办了,免得肚子显怀了,让人们看出破绽。
其实,我以前也去过刚子家。可走进刚子家屋里,还是头一回,低矮的瓦舍房,屋顶用纸板搭建着,墙壁斑驳,有几处还露出毛坯子。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画像,旁边是大胖娃娃的光屁股年画。古老的黑色三屉桌上摆着一台陈旧的座钟,钟声沉闷,铛铛铛地一直响动着。刚子利用倒班的空闲时间,去附近的贤者村找来水泥、砖头和涂料,把家里房屋上上下下修缮了一番,新房也就是约九平米的一间小屋。我和刚子利落地整理着我们的小屋,经过我们齐心协力的拾掇,屋子变得清亮洁净,似乎也宽敞了许多。
刚子哥的弟弟为了刚子哥结婚,在屋子门厅里又搭了二层高的床铺,这样,小小的门厅里睡了四个弟弟,一间卧室留给刚子的父母,一间留给我们当新房,刚子唯一的妹妹只能住院子里一间临时搭建的简易屋了,小小的院落所剩无几。尽管如此,刚子哥用砖块砌成的花型栅栏,依然种植着一些郁郁葱葱的菜苗,给小院增添了一缕格外清新的气息。
“大哥,我嫂子就是灵气,你看,经过她一番整理和设计,咱们家变得焕然一新了!我嫂子真好!”刚子的小妹妹看上去很俏丽,个头也长得蛮高,我站在她面前,似乎还不及她。
五一劳动节就要到了,我打算给刚子做一身新衣服。刚子说,上次订婚的时候有一套呢,我说,上次订婚不是黄了吗,我们图个吉利,穿新的,那身就给小叔子穿吧。四个小叔,一个小姑,我那头两个弟弟,还有继母家的两弟弟,我们家男娃真多。矿上结婚,时兴出去旅游,很多像我一样年纪结婚的新人都去杭州,或者去北京上海旅游的。刚子哥有一天对我说“小蓉,委屈你了,我们家孩子多,就我和父亲挣钱,钱紧巴了点,你看,我们去省城旅游怎么样?我总得带你出去玩玩吧。”
“刚子哥,旅游就免了吧,省点钱,给妈做件衣服吧,你看妈的衣服都打补丁了。”其实,我长这么大,连省城在哪,我都不晓得。
“妈的衣服,我给做,我们去不起上海、北京,省城总还能去得起,明天,我们结婚旅游去,顺便给你买结婚的衣裳,好不好?”刚子哥顺势搂紧了我。
我沉浸在无比的幸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