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六）

　　（十一）
　　
　　“小蓉，饿了吗？我们去前面吃油条去，你闻到了吗，前面小吃店飘来油条的香味了。”谢辉打趣的说道。
　　“不用了，谢辉，我不饿。改天，我们再去吃！”我其实已经感觉太幸福了，舍不得把手从他温暖的手掌中抽出来。
　　“小蓉，你到家了，好像你家有吵闹声，快进去看看！”刚走进矿区的生活楼，我就听见从我家七号楼传来的叮铃桄榔声。
　　“谢辉，那你等我一会，好吗？我还得回宿舍！”我赶紧的掀起门帘子，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下甩破了几只碗，蓝花碎碗的瓷片在方砖地板上静静的躺着，地下依稀看到几个令人垂涎的饺子。
　　“小蓉，你回来的正好！今天班主任来告状了，说虎子和小龙逃学，还发现他两偷偷吸烟，这不，刚把我叫到学校美美批评了我一顿，太不像话了！”淑芳穿着一身新婚刚做的蓝色衣服，头发也烫了时兴的羊毛毛卷。
　　“那你也不能罚我们喝玉米粥，而给你的儿子吃饺子吧！”虎子恶狠狠地指着淑芳生气的喊道。看到我进来，虎子和小龙紧紧的靠在我身上“姐，她虐待我们，经常不给我们饭吃！”我看着满脸黑痕的两弟弟，衣衫褴褛，眼泪不由的涌了出来！
　　“田淑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弟弟？”我愤怒地指责到。
　　“你倒好，一个人出去躲清静去了，把老的小的统统扔给我，要我好好侍候他们，没门！除非你交回工资来！”淑芳一屁股坐在皱皱巴巴的床铺上。
　　“那你吃饺子，总不能让两孩子看着眼热，给他们喝玉米粥吧。”我语气稍显了一些温和。
　　“那是给你爸包的几个饺子，我两孩子小，非嚷着要吃，这不，我一人刚给了三个饺子，我自己也喝的玉米粥呢，一月就供应那点白面，我哪舍得吃啊？”淑芳一边说一边用袖管抹起眼泪来。
　　“阿姨，我爸的工资不全给你了吗？”我很不情愿的拿起了笤帚和簸箕，收拾地上的碎片。
　　“你爸五十多元的工资，够干什么啊？虽说井下工挣的多，可架不住养活大大小小六口人呢！”
　　“淑芳姨，可我刚上班，挣得也不多，我自己攒着，不也是为了应急吗？”我好心辩解着。“应什么急啊？你看你现在打扮的多洋气啊？涤卡裤子，笔挺笔挺的，这掐腰的衣服，新买的吧？得十几块吧！啧啧啧，你早忘了你还有两弟弟了！”淑芳真的太不近情理了。“衣服是我用工装自己改制的，裤子是我师傅给我的旧裤子。我什么时候买新衣了？”我异常的委屈地喊道。
　　“那好，你每月给我一半的工资，我知道你挣28块八毛钱，你给我十四快好了，零钱我也不要了，要想你两弟弟吃饱饭，你就必须给我钱。”淑芳理直气壮，不容分说。
　　“这个，你说了不算，等我爸回来，我爸说了算！”我满心期待父亲能早点回来，认清这个婆姨的真实嘴脸。
　　在门外的谢辉已经听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他走了进来，清秀白净的面孔，飘逸干净的黑发，那样的清爽精神，他不由分说的拉起虎子和小龙“走，哥哥领你们去吃油条去。”
　　“你是谁啊？”虎子大声的问道。“虎子，他叫谢辉，是姐姐的同事”说话间，谢辉一手拉着虎子，一手牵着小龙掀开门帘走进了夜色里。“姐姐，你咋不去？”走出门去的小龙再一次返回来问我。“姐不饿，你们去吧！”小龙已经十二岁了，长得太瘦小了，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淑芳姨，我可以每月给你一半工资，但你再不能这样对待虎子和小龙，小龙身体不是很好，你怎么吃饺子不给他吃呢？”我一边整理饭桌一边走进了厨房，厨房里脏乱得太不像样了，我忽然想起我母亲来，尽管身体很差，她总是把厨房整理得一层不染，厨房的墙围子上的报纸溅满了油污，母亲曾经擦洗得锃亮的锅铲一点也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厚厚的污垢沾满了锅子。
　　我一边含泪一边委屈地收拾着。
　　我在床底的衣柜里整理弟弟的换洗衣服，竟然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干净的衣服，衣服的裤脚不是开线了，就是磨破了，或者扣子掉的没剩几粒了，我内心一下子波涛翻滚，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苦涩难受。我收拾了厨房，我捅开了煤炉，热了满满一锅水，一会好好给两弟弟洗洗澡，他们很久没洗澡了，小脸几乎都看不出活泼可爱的眉眼了。真是没娘的孩子惹人怜啊。
　　“姐姐，油条真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呢，姐姐，你知道我吃了多少根吗？”小龙兴高采烈得一奔一跳地跑了进来，无比喜悦地说道。“五根，对吗？”我极力的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他们看出我哭过的样子。“虎子哥吃了十根呢！我吃了八根！”小龙惊讶地说道。说得一字一板，非常神气。我看到谢辉温温的一脸笑容“你两弟弟真可爱。”
　　“你来得正好，我热好水了，你给他俩洗洗澡吧。”两弟弟长大了，姐姐给他们洗澡，他们害羞，早就不用我了。
　　“好的。”谢辉脱了蓝色的咔叽布上衣，撸起了里面海魂衫的袖子，把热水盆端到了虎子们居住的撇桬子里。
　　“以后，让他们每星期去矿上的澡堂洗吧，让他们去找我，我领他们进去。怎么样？”谢辉隔着一块布帘子大声说道。
　　“矿上不允许家属进去，你不知道吗？”我认真回答到。
　　“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去嘛！”帘子那边传来一阵窃笑。一阵哗啦的水声和他们刚刚熟悉的问答。小龙平时沉默寡言的，没想到，今天小龙的话多了起来：“谢辉哥哥，瓦斯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毒死人呢？”
　　我收拾了两弟弟的脏衣服床单枕巾，整整包了满满一大包，准备提到单位乘着上夜班时悄悄洗掉。
　　当整理收拾完这一切，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这是平时父亲下班的时间，我终于等到了父亲推门进来，一身疲惫的父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脸上明显的布满了一些皱纹，淑芳赶紧的从橱柜里端出一盘饺子来，给父亲热了热，又倒了一些醋汁，撒了一些辣椒粉进去。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父亲她虐待虎子和小龙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给她留一些面子，看着她对父亲不错的份上，我吃点屈，不算什么。
　　“谢辉，我们走吧。爸爸，你休息吧！我回单位宿舍了。”我提起满满一包脏衣服往出走。“姐姐，你不要走。”在撇桬子睡下的小龙一听到我要走，竟光着身子赤脚走了出来，明显的带着哭腔。“小龙，姐明天是上午班，姐的赶回去。”我扔下包裹，蹲下身，擦去了小龙脸上的泪痕。“姐，我讨厌后妈！”说话间，小龙紧紧地扑进了我的怀抱。我好不容易哄好小龙，我和谢辉在寒风料峭的晚上，慢慢地行走着，心情格外沉重。
　　“小蓉，你知道吗？我也是后妈。”谢辉无比沉痛的声音带着一些喑哑。我惊叹万分，怪不得他从不谈他的父母。“我为什么来到这个偏僻的矿区，因为我父亲娶了后妈，我只好到我外婆这里。”“那你妈妈呢？不会也是？”我伤心的问道。
　　“他们是离婚了，我母亲也重新嫁了人。”谢辉语句低沉。
　　“后母的心，毒蛇般阴”谢辉狠狠地说道。
　　“真的吗？”我似乎不太相信。我还抱着幻想，希望淑芳姨能像她的名字一样，充满贤淑和善良，对我两弟弟能够好一点。
　　
　　（十二）
　　　　
　　谢辉骨子里是一个很烂漫很细腻很柔情的男人，他在一群矿工里，显得是那样与众不同，他洁净，白净，潇洒，有气质，有很强的上进心和工作责任感。他总是说甜水沟的水为什么那样清甜，而矿区的自来水水质怎么那么差？他想，一定是采矿破坏了地下水层，使自来水质混杂了别的物质，需要专门化验。于是他联系了化验室的苏雪，想要一起去甜水沟采集山泉水。
　　“小蓉，明天带着弟弟们，我们一起去甜水沟放风筝，怎么样？”谢辉眉色飞舞地对正在水池边洗衣服的我说道。言语间，他挽起了海魂衫的袖子，一起帮着我洗两弟弟的脏衣服。
　　“真的吗？你不是有事情吗？”我兴奋的说道。“我叫了苏雪，你认识她吗？”谢辉眉宇间多了一点闪烁。
　　“不认识，但听说过，她很风流啊！，人们不都这么说吗？”我确实听很多人私下这么议论着。
　　“她很认真的，化验工作做得极其细致。”谢辉轻描淡写地说着。
　　春天的甜水沟，景色迷人，远远望去，一抹葱绿染遍了整个山坡，春小麦行行复行行，无限葱茏，一片欣欣然，垂柳绽出新芽，由最初的浅浅的绿无边的蔓延开来。我们一行五人兴高采烈地出发了。在木索桥边，我看到了一身牛仔打扮的苏雪，那紧绷着的牛仔衣勾勒出她丰满玲珑的窈窕身姿，一张丰润的有着无限妩媚的脸庞是那样的迷人，明亮的眼睛，卷曲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轻薄的红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朵上那硕大的金光闪闪的耳环。浑身上下有着一种时代气息，那种扑面而来的时尚，让人无法抗拒，也无限向往和好奇。
　　“景蓉，认识你很高兴！”苏雪大方地伸出了她白皙修长的涂有红色指甲油的手。我一身素颜，平时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在漂亮时髦的苏雪面前，把我比了个黯然失色，可我还是精心的打扮了自己，一件蓝碎花罩衣，一条季姐穿过我精心改制过的蓝色裤子，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鞋，虽然陈旧但依然很洁白的袜子，看上去，我的个头要高挑一些，我也伸出了手，微笑地说道：“苏雪，你好！”
　　虎子不知问哪路朋友借回一辆上海永久牌自行车，看着那漆黑的车架以及耀眼的不锈钢铃铛，我好生羡慕，虎子跌跌撞撞也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骑自行车，竟敢带着小龙歪歪扭扭地上路了，苏雪推着一辆女士的轻便自行车，很显然，苏雪是自己骑车来的。
　　谢辉骑着他外婆家笨重的自行车终于赶到了，他的军绿色挎包里装着什么呢，嘟嘟囔囔的一包，他拿着自己做的蝙蝠图样的风筝，老远就大声喊道：“你们来了！”
　　“小蓉，这是我昨晚刚赶制好的风筝，你看怎么样？”谢辉洋洋得意的说。昨天洗完衣服和谢辉分手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说要放风筝，我还以为他有现成的风筝呢，没曾想，他是现做的。
　　“你……你昨晚刚做的？”我无比惊讶的问道。“是啊！我从晚上十二点做到凌晨两点呢，这不，不是闹铃，我还起不来呢！”
　　“真有你的！”我纵身一跃，无比轻盈的坐在了谢辉自行车的后架上。去甜水沟需要越过人流密集的宿舍区，再爬上宿舍区后面的山坡，然后就是蜿蜒的乡村小路，我们一路上欢声笑语，虎子和一群穷伙伴呆的时间长了，知道甜水沟有嫩生生的野菜，往年这个时节，我和母亲也会在星期天的时候，提着篮子挖野菜。“姐，我提了篮子，我们挖野菜，姐，你给我们做野菜团子吃，咋样？”虎子在爬坡的时候，实在蹬不动了，小龙坐在后架上，哆嗦着不敢下来，虎子就使劲地推着他，小脸涨得通红。
　　“姐，我们天天喝玉米糊糊，难喝死了，我想吃饺子。”小龙怯生生的说道。说话间，我心里一酸。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小龙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好，我们挖野菜，回家姐给你们做野菜鸡蛋饺子。”我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书包里带着满满一网兜油条呢！虎子，小龙，你俩不是爱吃油条吗？”谢辉一边使劲地蹬车，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苏雪就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谢技术员，有我吃的吗？”
　　苏雪紧蹬了几步，赶了上来。
　　“怎么能少了我们苏大美女的呢！”谢辉打着哈哈。
　　“虎子，小心点，前面有石子！”说话间，我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堆小石子，我赶紧提醒着虎子，可还是迟了，虎子左拐右拐，就是没能绕过石子堆，咣当连人带车跌倒在了石子堆上，小龙也顺势趴在了地上。我从谢辉车架上敏捷地跳下，赶忙跑上前去看虎子怎么样了，小龙看上去不要紧，自己已经爬了起来，可虎子竟被自行车给压住了。“姐，你看车子没摔坏吧”虎子不顾自己腿怎么样了，一瘸一拐的赶紧去扶自行车。仔细的检查着，看看哪里给蹭了。这一看不要紧，虎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呢？这是刚子哥定婚刚买的自行车，他那个新媳妇非嚷着刚子哥要车子，电视，和洗衣机。刚子哥只答应了车子。攒了一年的工资才买的呢！”
　　“啊？你怎么能借刚子的自行车呢？”我惊异地嗔怪着虎子。
　　“我央求了刚子哥，一早起来就给刚子哥倒了五篓子炉灰才借到的。”虎子心疼的摩挲着锃亮漆黑的车架。
　　“姐给他织个护套，你看咋样。”我脑海里浮现出伟岸结实魁梧的刚子。
　　甜水沟里，清澈的山泉水叮叮咚咚，四处盛开着无名的野花，黄色的蒲公英漫山遍野，紫色的雏菊星星点点，苏雪拿着烧瓶试剂弯腰去了水塘，我想起前年的那个初冬季节，我和谢辉的相逢，多少带有一些不可思议。“谢技术员，你看，这里的水，氯含量只有1ppm，国家规定，合格的饮用水的氯含量是5ppm以内。可我们矿区的自来水竟高达10ppm,，这样长期下去，一定会给人们带来健康隐患。
　　“苏雪，你说，怎么能使氯含量指标正常呢？”谢辉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个，与地下开采有着很大的关联，开采必然破坏地层结构，使得水位下沉，每个层面的水质不同，目前还没有根本有效的办法，只能装净水器，但现在条件根本不允许，最好是把水烧开了再喝。”
　　“我们写一份可行性报告，要求矿上在供水塔按装净水处理器，怎么样？具体数据，你一定要给我整理出来。”谢辉声色凝重。“好的，没问题”苏雪一脸的认真。“我多采集点水样，你们不要管我，和孩子们放风筝去吧！”苏雪的身影消失在水塘的那边。
　　山坡上麦田里到处长满了甜蕨菜，嫩生生、水灵灵的，虎子和小龙早已迫不及待地去挖野菜去了，不时传来他们咯咯的笑声，谢辉把风筝理顺了，他把线笼递到了我手中，我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我心里怯怯的，我一手牵着风筝，一手扯着线，一阵风出来，风筝飞起来了，张开了它金色的翅膀，这只蝙蝠飞起来竟然那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我不禁佩服谢辉的多才多艺。正当我沉浸在喜悦当中时，风筝却一头栽落下来，飘飘忽忽的落在了身边的草丛里，我再次拉紧了线，让风筝随风飘上了天，起先，风筝徐徐上升，后来在空中自由的摆动身子，最后转了一个弯，它终于展翅飞翔起来。多么美丽的蝙蝠！“虎子哥，快看，姐放的风筝！我们放风筝去！”不远处的小龙看到了风筝随手扔下篮子，急匆匆地向着我们跑来“放风筝了！放风筝了！”看着两弟弟很久没有的笑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谢辉，你不是教我吹口琴吗？邓丽君的《小城故事》？你会吹了吗？”我把风筝给了虎子，我轻轻地坐到了谢辉身边的草地上。谢辉从书包里取出他银色的口琴，轻轻擦了擦，递到了嘴边，那首节奏轻快无限柔婉的音乐便在耳畔飘来：“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不能不说，有着小资情调的谢辉深深地迷惑了我，我从心底爱上了这个风雅有情趣的俊美男子。
　　他一遍又一遍美妙的琴音把我带到了无比神奇的幻想当中，不远处两弟弟在快乐的嬉戏，我想，假如有一天，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们也生可爱的儿子，也这样在一起快乐地演奏，高兴地放风筝。
　　“春天，系在细细长长的线上，从三月的瞳孔里惊艳地飞起来，翩跹的蝴蝶五色的花瓣，银灰的鸽群雪亮的风帆，你轻盈的身姿是我心中斑斓的色彩，你摇曳的裙裾是我跳跃的诗行，你是我的心中永远的爱神——贝特丽丝。”
　　谢辉情绪激昂，饱蘸深情地朗诵着他即兴的诗歌，那头飘逸的黑发在风中吹拂，那浑厚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是那样的让我迷恋，尤其是他一张一翕轻薄的唇际，一缕淡淡的胡须，透露出成熟男子无限的魅力。
　　苏雪，谢辉什么会约上苏雪呢？这个同样来自大都市的城里姑娘，会成为我的朋友还是情敌？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掠过一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