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四章 （14）

　　第四章（14） 
　　 
　　十几天的工夫，成峪就象是长大了十几岁。一到办公室，他便伏在桌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引导领航员的基本功练习，一本厚厚的目测心算截击综合练习本，三天功夫就做完一本扔到了一边，换一本再做。在指挥所值班时，他也不去理会任何人，一个人躲到雷达显示器暗室里，打开灯，在那里把那厚厚的四大本儿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重新又挨着排的看过一遍，一看就是半个多月。
　　他没有学到那个音乐大师在与宿命抗争时，所表现出的顽强和坚韧的精神，视而不见书中那个倔犟的德国人在遇到人生道路上的磨难时，向外迸开的顽强的生命张力，只是记住了书中主人公说过的一句充满叔本华宿命观的一句话：
　　“生命是一场悲剧，让我们向前冲吧。”
　　他似乎也是在向前冲，其实却感觉不到自己有动力，只是在被身边的那个自亘古以来就是在无声地流淌着，根本不顾及任何人有何感受的时间，和自己内心里充塞着的不知是怎样的一种饥渴催迫着，不及思索，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在向前奔。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地上班下班，照样地和别人聊天儿说话，仍然是要强争胜，常常就和人犯倔争吵，却无法把自己投入到别人眼里的那个世界中去。只是觉得自己是在形单影只，踽踽独行地走在一条漫长单调的路上，自己有责任把这条路好好地走下去。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地渴望着参加对空作战，可也知道，这种机会已经不像是头前的三五年那样，经常就会遇到。这阵子甭管是美国人，还是苏联人，都跟早些年东北人猫冬似的，像是有点儿想歇一阵儿了，就剩下个老蒋，似乎也是年事已高，干得也不那么起劲了。
　　他辗转地拒绝了机关政治协理员要他在歌咏比赛时去唱陕北民歌，一次次徒劳地要自己不再去想小小，因为在心底里，他知道，无论自己再怎样的想小小，也无法找得到她。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急着要伸手抓住点儿什么，使自己能从水里浮出头来，透一口气，渴望能找到任何一些刺激，来激起自己的一种欲望，盼着能提起精神来，全身心投入地去做一件事，却总是没有找得到。
　　陈科长看出了成峪这一阵儿像是有些不对劲，这位经历过人生磨难的长者把成峪叫到自己办公室，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只是交给他一件任务，要他去研究出一个在遭受敌人电子干扰，雷达长时间失去目标的情况下，摸索出一种对我升空拦截作战的歼击机，实施全程推测引导领航的工作程序和作战方法。
　　成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很投入地去做这件事。这其实不是一个新鲜课题，以前也早就有人做过，陈科长现在，就是要他去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
　　成峪很快就运用学过的知识，参照二战以后许多类似的战例,在老参谋的建议指导下，结合当时科里领航员的情况和部队空勤人员的训练水平，搞出了一套程序办法。李副科长对此欣赏有加，领着大伙儿按着这套办法做了好些次图上作业演练。
　　巧的是，就在图上作业搞过不久，在一次独立大队夜航飞行，进行歼击机飞行训练大纲232 练习，执行“夜间单机拦截，使用机上雷达攻击”任务时，担任目标机和拦截机的飞机起飞不久，就遇到了突发情况。地面引导雷达的油机突然故障断电，导致在雷达显示器上完全丢失了空中飞机目标。此前预有准备，用搞出的这套办法经过多次图上作业演练的成峪和小何，在长达十几分钟没有任何标图和雷达显示的情况下，完全依靠全程推测引导，在漆黑的暗夜间，将拦截机成功地引导到了目标机的尾后，经成峪向拦截机飞行员几次推测通报目标机位置，就在无线电作战频道里听到了拦截机飞行员大声地报告：“发现目标，我的机上雷达抓到它了”。
　　刚才还是在引导显示器暗室里，盯着荧光屏上一片跳跃着的麻点儿急出了一身大汗，性格爽直的李副科长，这阵子刚从暗室里走到灯火通明的指挥所主室来，就隔着好多人，一边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一边眯着眼睛冲着成峪直喊：“干的漂亮呐小伙子”。
　　又过了一个多月，成峪觉着自己活过来了。其实，他是从心里头，把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此给埋葬了。连同一下子从自己身边消失了的小小，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少年时代了，也再也没有人，可以听到他醉心地唱起他喜爱的陕北民歌儿。即使他听到了有什么人，或是在广播里有谁，是在用三秦大地上的人们所特有的那种质朴的行腔吐字，在那里额（我）呀、仍（人）呀地在唱，也不管那唱得是好是坏，是苍凉还是欢快，是高亢还是低徊，他都会远远地躲开去，不想再去听它，甚至都不愿再去想它。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回到赵阿姨家里那间不大的小会客室，在那里，阿姨神情慈祥地注视着两个年少的孩子，其中的那个男孩子，正在屏气凝神，心驰神往地听着小小那不管是苦辣酸甜，高唱低吟，都能把他的心唱醉的那些从黄土地的沟坡坡里，黄河边的圪梁梁上飞出来的信天游和酸曲。
　　1986，中共中央批复了山东省委《关于黎玉、林浩同志申诉问题的复议报告》，撤销了康生1948年一手炮制的华东局扩大会议《关于克服党内无纪律无政府状态加强纪律性决议》，推翻了强加给黎玉、林浩、景晓村等一大批山东解放区干部头上的种种罪名。此前的1982年，林政委的追悼会在西安市某著名军校隆重举行。
　　成峪因在海南岛参加海军航空兵参谋人员比武大会，没能前去参加林叔叔的追悼会。他用此次比武四个考核项目中的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两个前三名的成绩，为林叔叔的在天之灵，为饱受摧残却意志弥坚，坚信真理的阳光终会照到党的一个受害蒙尘三十四年，含冤离世十五年的儿子墓前的赵阿姨，也为新婚燕尔的小小，奉去了自己默默的，沉沉的思念和祝福。
　　时间还是在那样无声无息的流淌着，静静地从每个人的身边流过去，没有人能够看得到，抓得住它，可它却在每个人的脸上，在每个人的心里，清晰可见地留下了无法抹去，无法改变的印记。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成峪没有想过要再去陕西西安，也没有想过，要再一次从那里走向延安，走到陕北黄河的岸边上，甚至也不再去想小小。尽管那个地方，他此生都在魂牵梦萦，梦里又无数次地去到过，那个人，他此生都无法忘记，在心底里曾无数次地呼喊她。
　　许多年以后，成峪去到过德国的波恩，在那里，他从一个临街的低矮简朴的小门里进去，来到那位在这里度过他二十二年人生最初岁月的伟大音乐家故居的后院儿，坐在小花园里那座小小的音乐家雕像的旁边，思想起伟大音乐家一生走过的礼赞自由、崇尚英雄的艰辛苦旅，慨叹他苦苦追求，却毕生无果的爱情之路，似乎在心里，懂得了他为何终生不再回到这里，却选择了在维也纳的魏林格公墓来安息的原因。可不知是为什么，此时，在成峪耳边响起的，竟然不是那支奏响在全世界所有最高音乐殿堂的《英雄交响曲》，却是那些萦绕了自己一生的，黄土地上的歌。
　　最近这些年，成峪重又开始迷恋上了曾经是那样地喜爱，却又在好些年里那样害怕听到的陕北民歌。常常在夜深人静，自己辗转不寐时，他会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那个曾经轻轻地走近自己，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那些把他的心都唱醉了的民歌酸曲，唤醒他此生一段刻骨铭心的真情，却又一下子从自己身边消失了的小小，耳边就会止不住地萦绕起那些从心底里涌出的，过去曾一次次叩打他心扉的辽远的歌声。不同的是，如今当他再次回想起这一切，耳边又响起那些歌声时，心中已经没有了往时那太多的煎熬和苦涩，他似乎是已经把这段曾使他倍感心痛的往事，在心里聚成了一份醇厚的陈酿，从这份陈酿中，他渐渐品味出了人性的甘醇和亲情的浓郁，触摸到了高贵的人格和纯净的心灵，白天里的那些浮躁，种种的纷扰，也就渐渐地远了，淡了，心会随之也静了下来。
　　现在的成峪似乎已经知道，人生总是会有风雨残缺，但生命却不是像约翰.克里斯多夫一度曾说的那样“是一场悲剧”。也许，正是从人生的这些风雨残缺中，人性中的那种至善至美，才会更加地凸显无遗。此时，高贵的人格，就会从圣洁的人的心灵里，升华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如同后来他在卢浮宫里见到了断臂的维纳斯，无头的胜利女神，那似乎就能把美和高贵诠释得更加透彻明白。想到这些，今天的成峪，心里充满的，已经不再是悲戚和抱憾，更多的，已经是对人性中的那些美和高贵的敬意和赞叹。他甚至庆幸自己此生有了一件无价的珍宝，他从赵阿姨和小小那里得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件，像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沙梅用生命做出的金蔷薇一样珍贵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价的珍宝。他把赵阿姨那充满慈爱的深情注视，和坚毅慈祥的淡淡笑容，还有小小那双含情能语的清澈眼眸，和那些叩人心扉的醉人歌声，都珍重地留在了自己心中最高贵的殿堂。在那里，成峪终于把被他自己埋葬掉了的少年时代，连同定格在美丽青春少女时的小小，还有在他们相聚日子里一起痴迷地从心底里唱出的那些醉人的陕北民歌，一同又都找了回来。
　　他又读过《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一次他记住的是，克里斯朵夫肩上背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孩子用小手儿拽着他的一绺儿头发，嘴里老在喊着：“走罢”！终于，他们艰难地走到了彼岸，他问这个孩子“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没错儿，如今的社会生活，的确是每天价都在日新月异，想要赢得世间功名，改善物质生活，也成为多数人的追求，这些说起来，真的也都无可厚非。可要是人们终日惶惶碌碌，孜孜以求的，全都是些功利，追逐的全都是些没个止境的感官享乐，那他们真的就敢说，自己得到的就一定会是快乐吗？或许，那些时下已是衣食无忧的人们，就该像那个走过了整整一夜，渡过了河，来到对岸，就要倒在削壁危崖下的克里斯朵夫那样，多少地关注一下自己的心灵、往事、美德、梦想，想一下怎样去参透人生，渗透自然，从中得到心灵的慰籍，领悟智慧的喜悦，感觉精神的充盈，承接亲情的赐予。要知道，这样一种独步尘上，一览众小的心境，是要来自几番静下心来的沉思默想，从阅历中做些个反思，悟出些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道理，也才会有机会，摒开为着世间的浮躁和纷扰带到心智上的疲惫和厌倦，涤去因了旧日的伤痕和创痛留在记忆里的灰凉和辛酸，在“早祷的钟声响起，天又黎明，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的时候”，神清气爽地为自己在心底里，把上一盏浓香的佳酿，伴着这份佳酿的浓香，走进到“即将来到的日子”。
　　现今的成峪，已经不再那么关注所谓事业怎样成功，人脉怎样延展，别人怎样看待自己，而是更多地回过头来，回想老爸老妈的风雨人生，审视自己走过的路，梳理自己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并且想要把这一切，告诉自己一天天长大了的儿子。他把儿子送到遥远的国外去读书，却在心里盼望他会从万里负笈的泰晤士河边，回到五千年的华夏祖国，回到黄河故土，回到自己身边来。希望他能记住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忠勇刚直，硬骨铮铮的爷爷，懂得自己那个虽没啥出息作为，可是听到国歌奏响就会落下泪来，一颗赤子之心滚烫的爸爸，盼望儿子能够读得懂生活的这本大书,做个根基深固，厚道质朴，敢对一切奸佞无德说不的好人。此时，那些伴随了自己以往生活的真情质朴的歌声，便止不住地又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于是，在心底里，他便是浸满深情地，真真切切地，想要把这些承载了中华民族古老灿烂文化，从上古先秦，两汉魏晋，一直在三秦大地间口口相传,承袭传衍，经黄河母亲孕育滋养，在善良淳朴的轩辕子孙心中绵延不绝，世代流淌的歌，唱给自己的老爸老妈，唱给那些如今已经离去的，还有那些依然在或远或近的什么地方，惦记和牵挂着自己的亲人、战友，也唱给自己深爱的儿子听。
　　这时的他，已是在用自己的心来为他们唱：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诶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只船诶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诶
　　几十几个那艄公吆嗬
　　来把船来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