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我的1973年(15-16)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30 12:10:01 字数:9956
15
无论易铸还是姜少华,都没有劝白桦,他们要她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白桦说:“父亲的个性使他生前得罪了不少人。他太刚烈了!文革开始后,造反派抄了我家,绑走了父亲,要他低头认罪。可父亲至死不低头,他们就往死里整他。一场接一场地批斗,一次接一次地拷打,不仅摧残他的肉体,还摧残他的意志。最后一次,他们在隆冬的夜晚又一次拷打父亲,打得半死后还不让睡觉,把他五花大绑,脱了他的鞋,残忍地要他站在冰块上……”
白桦低声讲述着,她的表情是柔弱、伤心的,这种表情是姜少华从来没有见过的。在易铸面前,她更像一个姑娘、一个女儿。也许,面对父亲的战友,她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父爱。而事实上也是,白桦此刻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迷途羔羊的样子。
易铸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从不同的报纸上翻阅到了你父亲的消息。他毕竟是一名有着一定影响力的军队首长。关于他逝世的消息,我也是从报上得知的。只是,我不知道事情的真像竟是这样的残酷。后来,报上开始间断地报道‘草上飞’的消息。我作为公安局长也收到了内部参考,所以,我知道了‘草上飞’就是我的老战友的女儿……”
那天晚上,他们彻夜长谈,姜少华躺在床上一语不发。白桦和易铸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暴力,充满了对人格的摧残和污辱。这让姜少华对生活不仅仅是绝望、恐怖,更多的还是迷惘与无助。逝去的人生理想,那种似乎已是遥远的美好憧憬,都在瞬间的颠覆中化作了死灭的灰烬。人生的意义仅仅剩下逃亡,未来的空间空空荡荡的,孤独和恐惧将会伴随着他在一天比一天的绝望中慢慢地流失,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折磨过程,是炼狱般的人生煎熬……
对此,姜少华无力承受,他对前途充满了渺茫。他把双手枕在头底下,大睁着眼睛,看着空洞的房顶,久久地发呆。
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听见白桦在叫他。睁开眼睛时,看见白桦眯眯笑着说:“你睡得真香。”
他躺着不动,说:“我怎么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
“你要是知道了就是没有睡着,傻子,起床吧。”
姜少华抻了个懒腰,翻身坐起,和白桦一起出了阁楼下到地面上。易铸不在,早餐摆在桌上,白桦说:“我们要离开这里,易铸去找车。我们乘车去乡下住段日子。”
“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走?”
“火车站查得很紧,我们没法通过检查。易铸说,这里也不安全,所以要带我们去乡下。你先洗脸去吧。”
洗完脸,吃完早餐后,易铸回来了。他吩咐道:“车在镇子外边,你们俩不能同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这样很快就会被人怀疑。我和白桦先出去,半个小时后,姜少华你跟上来,我们在镇子外面等你。”
易铸没有耽误时间,说完就领着白桦先出了门。姜少华目送着他们走出门外,走到窗前,看见天空的阴云变得浅薄透明了,空汽依然潮湿。街道没有铺沥青,黄黄的土路凹凸不平,能看见一片片积水和来来往往行走的脚和车轮。车轮飞驰而过,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一个乞丐背着一个奇怪的包很招摇地走过去。
半小时后,姜少华离开了易铸家,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镇子并不大,街两边的房屋大都很高,门夸张的大,粗糙的门板呈现出古旧的黑褐色。房顶一幢挨着一幢,房瓦像鱼鳞一样一片压着一片,组成了很有特点的图案,黑黑地排列出奇怪的感觉。镇子的边沿那里,长着几棵粗大的榕树,遮住了人们许多视线。姜少华刚走到这里,猛地听见一声汽车的鸣笛声,他看见一辆帆布吉普车停靠在稻田边,白桦的笑脸在车窗里闪动着。
姜少华走过去,很快闪进车里。吉普车没有耽搁一秒钟,“轰”一声就开走了。姜少华回过头从车帆布上的小玻璃窗望出去,看见镇子的房屋、大树都像在水面上游动一样向后移去……
易铸驾车奔波了近二个多小时,远远看见一座农庄掩蔽在成片的树木下。但是,易铸并没有向农庄开去,在离农庄二华里远近的一片茂密的树林下面,隐约能看见一家农舍,易铸向它开去,很快就靠近了农舍。易铸把车停靠在农舍门外,因为门太小,吉普车没法进去。
易铸说:“我们到了。”
大家都下了车。他俩同时扫了一眼农舍,见有一辆很大的空空的两轮马车停靠在大门边。大家都向庭院走去,穿过庭院站在天井下面。易铸打开房门走进去,他俩跟在后边,屋里很暗。易铸说:“这是我的旧宅。许多年前就没人住了,我一直单身,原先住着我一个远房堂弟,现在他也在武汉工作。房子一直没人住,没了人气,显出了颓败的样子。”
他说着,出了房子,领着他们走向厨房,炉堂里的火灰依然残留着,但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吃的。易铸说:“我们先休息一会,睡一觉。然后再想办法搞吃的去。”
说着,他先后打开三间房子,房子里都是灰尘满天。但被褥都齐全。易铸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不喜欢和任何人睡一张床或着一个土炕上。所以,我们每人住一间房子。房子很脏乱,自己打扫吧。”
四十多分钟后,大家都清扫了各自的房子,又都躺在炕上休息了半个多小时。白桦最先起来,叫醒姜少华,俩人一起推开易铸的房子,看见易铸鼾声很响地还睡着,就没有惊动他。悄悄地退出来,发现有一道石级谷仓从下面的牛棚通向上面。没有牛闻不到牛棚里应有的那种让人愉快的气味。谷仓堆满了干草,没有一颗粮食,屋顶上有两扇窗子,一扇用木板挡住了。有一个滑运斜道,这样干草就很容易滑向下面的牛棚供牲畜吃。他们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说起话来。
“我们在这里要住多久?”姜少华问。
“说不准。”白桦说:“也许会有十天半月吧?易铸说,等追捕我们的风声平静以后我们再走。你不喜欢这里吗?”
“不,我倒是很喜欢这里。起码,我们能在房子里睡觉了。你呢?你喜欢这里吗?”
“我……也喜欢。我们到外边走走吧?
“好的。”
他们走出庄门,沿着荒芜的稻田慢慢走了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好像一下子多了许多心事,谁也不想说话了。这时,姜少华咳了一声,说:“易铸看上去很悠闲。不知他为什么不当公安局长了?”
“我爸有许多像他这样的战友,都莫名其妙地从工作岗位上撤下来。像易铸这样还有自由生活已经难得了。他所以还有自由,于他过去的人缘有关,他是个奇人。不过,仔细想想,他能在日军特务组织里潜伏八年,和人打交道应该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白桦说话的声音有点像此刻田野上空的风,迎面吹过来,抚过面颊后就变弱,渐渐地就没有了声息。她向前走去,沿着稻田的埂子一直在走,前面,是更为空荡的荒原。
姜少华跟上去,走到她身后时,白桦停住。转过身来,俩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姜少华说:“白桦,你……昨晚上突然哭了。”
“是的。我哭了。”
“你哭了,我却觉得你更……更像一个姑娘。”
“我本来就是姑娘。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家,没有亲人,到处漂泊,性子也就变野了。”
“可是,你在易铸面前就是个姑娘了。”
“那是因为我把易铸当作了父亲。我从小成长在部队里,是在爸爸的战友们的怀抱里长大的。从小我就觉得他们都是我的爸爸,爸爸不是一个人,是所有的和他一样的人。所以,昨天我证实了易铸是爸爸的战友后,一下就觉得有那样多的委屈涌上来……
说到这里,她专注地看了一眼姜少华,接着说到:“和易铸相认后,我有了回家感觉。甚至,我也觉得你也像我的家人一样。你是我的弟弟”
“你能这样看重我,我很感动。”
“少华,从昨天到现在,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不对,你和易铸相认,应该觉得踏实才对。”
“不,刚才也许我说的有些不准确。应该是,是对过去有了怀疑。”
“你是说……”
“不,现在我什么也说不清楚。”
这时,他们的身后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回头看去,见是易铸驾车拐了个弯向着不远处的农庄开去,他是去找食品去了。果然,两个多小时后,他带回来了大米和咸肉还有一些青菜。这时候,白桦和少华已回到庭院里,仍然在交谈着什么。见易铸回来了,大家一起把东西搬进灶房。易铸主厨,白桦、姜少华两个帮手,忙了一阵子,大家围坐在一起,享受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吃完饭后,易铸说:“你们俩个在这里住几天,到时候我会接你们。但我必须今晚回到家里。”
“你就要走吗?”白桦问。
“也不用着急,我们到外边散散步,然后我就直接开车回去。”
于是,大家起身又来到了外边。易铸说:“这套祖屋能保留到今天连我也想不到。但是,它还是我的祖屋。”易铸健步登上一道土坡,又拉白桦上去。姜少华跟上,也是健步登上去。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越过大片的稻田,他们看见有河流绕树林而去,银亮婉转。
“你们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吗?”易铸问。他并不等他俩回答,接着说到:“我很小就离开了家,远涉大洋去了日本留学。那时候我是抱定了一颗立志之心,也就是你们年轻人常说的所谓理想。”
易铸笑起来,他的眼睛细长,熠熠生辉。他接着说道:“为了理想,为了一个信念,我能做的都做了。这些我昨晚上都对你们讲过了。我现在对你们讲讲全国解放后我的故事。”
他说着,慢慢向前走去,边走边说道:“解放后,我先后做过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在这个过程中,我前前后后有过数不清的被审察、被停职、又被重用的事情。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活着其实是很累的。所以说它累,是因为我们常常处在阴谋的包围圈里,稍有不慎,就会落进陷阱里。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理想或者信念,其实是被人操纵着的,现实的残酷性往往超出了我们的预想。一切说到底都是一个阴谋,只不过加上了伪装。你们明白我的话吗?”
他俩个认真注视着易铸。易铸说:“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应该学学外国人的幽默,要学会享受生活。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这个人就会享受,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吃饭要吃好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打猎。我与世无争,没有理想,更没有信念。我崇尚的就是享乐,这与我留过洋有关系。记住了,要学会爱自己。爱自己不是自私,是对生活的回报。哈哈,这不矛盾。”
易铸当日就驱车走了。天跟着黑了下来,姜少华点燃了豆油灯,一小苗火焰,一弹,房间里弥漫上了橙黄。白桦端来一小盆汤面条,放在小炕桌上,又拿来两小碟咸菜和两付碗筷,俩人就着豆油灯慢慢吃晚餐,一边说着话。面条炝了葱花油,很香。姜少华大口吃着面,说:“面条真香,明天你还给我做好吗?”
“喜欢吃明天我还给你做。”白桦说。
“好吃好吃。”姜少华又去盛面。
“你都吃了吧,”白桦说:“看来是这几天的奔波欠了你的嘴了。我吃饱了,你都吃了,都舀上。”
姜少华端起盆连汤带水全倒进碗里,他吃出了一头汗。说:“这面条让我想起了我妈,她给我做的面条就是这种味道。”
“你妈妈……”白桦迟疑着说下去:“一定是一位娴淑的女人。她漂亮吗?”
“这个……我怎么说呢?”姜少华低头想想,突然说:“妈妈有一条粉红色的披肩,是我爸爸送给她的。他们上学的那所大学,是一所春天里开满樱花的校园,妈妈披着爸爸送给她的粉色披肩走在铺满樱花的校园里,脸上荡漾着春风抚过面颊时的那种红润。我想,那时候的妈妈一定是很美丽的。”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低头看着豆油灯,久久沉思着什么。
“后来呢?”白桦问。
“后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妈妈和爸爸更多的事情。他们都很忙,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我聊天。我只能以想象来勾勒出他们年轻时候的多情和恋爱的故事。我爸爸长得比我高大多了,听妈妈说,他是棒球队队员,并且他们学校的棒球队是最好的球队。我也由此能够想象得出,爸爸和妈妈年轻时的生活一定是诗情画意的。”
“你再说说你妈妈的那条粉色披肩好吗?”
“这件事,我其实很不想提起。因为……因为妈妈告诉我这件事时神智已经不清醒了。你应该知道的,哪有妈妈对儿子讲她的恋爱经历的事呢?但是,妈妈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只不过是在她神智不清的时候。妈妈说,他们学校建在长满樱树的山坡上,有一条河绕山而过,河上有一座白色的桥,河的流水像蓝色的锦一样……”
乡村的夜晚宁静安祥,天空凝结成深蓝色,星星很清晰地缀在天幕上。时而有狗的吠叫声从不远处的农庄传来,为这寂静的荒原打点出了人间烟火的气味。
白桦一直在姜少华的房间里,他们的交谈还在继续。
白桦说:“你的父亲母亲一定有许多浪漫的往事,他们的爱情总是富有诗意。“
“白桦,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妈妈,为什么?”
“我好像对你说过,我很小就没有了妈妈。听爸爸说,妈妈曾经是一名舞蹈演员,抗大学生。“
“这样听你说,你的妈妈一定有许多故事。”
“应该是吧,只是我一点影响都没有。爸爸也很少对我讲妈妈的事。似乎,他也在回避着什么。”
“你是姑娘,应该很恋妈妈的。”
“道理上是这样的。只是,我从小生活在部队里,在那样阳刚的地方长大,我也被培养成了近似男孩子的性格。小时候我特贪玩,心也很粗。不过有一点,我还算聪明,上学后学习一直没有落在后边,还考上了大学。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我现在还在大学里读书,读托尔斯泰或者沙士比亚。”
“一说到沙士比亚,我就又想起了魏红兵。”
“是的,魏红兵这个名字势必是要和沙士比亚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常的时代里,魏红兵或许已经是一名很有成就的作家了。但是,他不仅没有成为作家,连生命也结束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你问我吗?”白桦盯住姜少华反问。
姜少华被她盯的不自然,歪脸向窗外看去。窗户上黑暗的一片,夜已很深了。气温很低,庭院里也许已经凝结了白色的霜花。夜是茫然的,无边的寒冷覆盖了大地,深邃的夜幕里,偶尔会发出一声动物的呓语声,含糊不清。当夜进入到了最为黑暗的时刻,在荒原的深处,常常会发出一声嘶叫,这可能是食肉野兽发出的吧。
豆油灯跳了一下,一小片碎碎的火星在灯花中急速地闪过,很快,一切又趋于平静。深夜里很冷,他们拉过被子拥住腿和腰。被子有点潮,但让身子焐过一阵后,身子就渐渐暖和了。被子里,他们的脚靠在了一起,姜少华抖了一下。白桦却一脸漠然,但在暗淡的灯影里,能看出她的嘴唇还没有缓过寒冷,嘴角依然在哆嗦。她的身子缩在了一起。
“真冷,比那天我们在石磨房里过夜还要冷。”她说。
“那天我们点了篝火,所以感觉还是暖和的。”姜少华说。
“我的脚一定比冰还要凉吧?”白桦说,两只脚在被子里相互搓着。姜少华又抖了一下,这一次很明显,白桦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她问他:“你在抖?一定也很冷吧?”
“是,是,是有点冷。你看,我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姜少华极力掩饰着,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了背上在出汗。
“你可以靠紧我,我们相互取暖,这样你我都不会冷了。”白桦说。
姜少华抬起脸,看了一眼她。没吱声。
“怎么?”白桦说:“不好意思了?你的脸红了。这样封建呀?”
姜少华咽下一口唾沫,他感觉到了嘴角处渗出了一点点微咸,这让他尴尬不安。因为,他知道他的额头出汗了。一种从心底里涌出的渴望使他焦躁不安,也让他噤若寒蝉。但是,他听见白桦说:“少华,你不要紧张,过去,我和罗健也有在野外过夜的情形。那时,我们就是紧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
姜少华听她这样一说,困倦顿时涌上来。他靠向白桦,像是经历了一次长途跋涉一样,浑身都感到了疲惫,不一会,他就慢慢闭上了眼睛。白桦试着摇摇他,他喃喃说了句什么,又睡着了。白桦慢慢帮他躺好,伸过头刚要吹灯,却又愣了一下。她望着渐已熟睡的姜少华,叹息一声,果断地吹灭了豆油灯。
16
也许,这个晚上对于白桦来说并不平静。她早早地起身,看看依然熟睡的姜少华,嘴角时不时地会抽搐一下,这种稚态,让白桦不由地心生怜悯之情。但是,她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就果断地出门取水洗脸,然后生火做早餐。
白桦很会做饭。她和姜少华共用早餐时,他们的谈话使姜少华明白了白桦为什么这样会做饭。白桦说:“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大都离不开部队生活,可以说是准军事化的。其中,埋锅做饭也是必备的课程。假期里,我会跟着父亲的部队拉练,我的个子从小就不低,十六岁时,我就已经长成现在这样的个子了。跟着父亲拉练时,我也会穿上军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也是一个兵呢!”
“所以你就成了一个假小子。”姜少华说。
“我很小就具备了独立生活的能力。生活中的父亲虽说粗枝大叶,但对我是溺爱的。更重要的是,我从他的身上学会了许多生活能力。”
他们交谈着用完早餐,很自然地又去外面散步。天晴朗,江南潮湿的气候使一切看上去都弥漫着柔软的气氛。视野很开阔,无边的稻田沉浸在温暖的阳光里,他们面向东方逆光而立,阳光宛若金粉,在朦胧的折射中,空气中的悬浮物清晰可见。那是一些草茎和甘硬透明的蒲公英的籽伞,它们一朵连着一朵,在视野里漂浮着。越过朦胧不清的灰色树林,能看见极远处的长江闪动着粼粼光斑,一行飞翔的白鹭缓缓地贴着树林向远方飞去......
这样的情景让人感到了一种软兮兮的情绪。姜少华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怎么就遇上了易铸?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神的帮助?”
“亏得遇上了他,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躲藏呢?也不知道罗健现在在哪里。”
“他会怎样呢?不会被抓住吧?”
“应该不会的。如果被抓住,易铸就一定能得到消息。”
“罗健,他很能干,也很……很怪。”
“他不怪,就是太自以为是。这也难怪,他的生存能力比我们谁都强。并且,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同学,大家都依赖着他。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
姜少华没有吱声,认真看着白桦。
白桦说:“有些人从理智上觉得应该喜欢他,但是,心里却很难接受他。而有些人,却不由得要人喜欢。”
“你是说罗健吗?”
“是的。罗健是个好人。我和他出生入死许多年了,但我却一直不能接受他。”
“那……魏红兵呢?我是说,在他神智不清之前,你喜欢过他吗?”
“他……他没有疯之前,是女同学们追逐的偶像,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压力。那时候他已是人人皆知的作家,是同学们敬捧的才子和领袖了。当你面对一个近似神一样的人时,你除了压力就是崇拜。但对于我来说,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累。更谈不上喜欢了。”
“看来,做你的朋友很难。”
“你这样说我?那我要问你,你和我相触感觉怎样?”
“你是我永远不能离开的朋友。”
“我很感动。少华,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越来越觉得我们是不能分开的好朋友。”
“是的。你刚才说你和罗健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那么我们呢?我们不也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吗?”
“是的,我们也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
“我时常会回想起我们在印刷厂做排字工的事情来。我想,那一段生活,才是我平生最难以忘记的生活。”
“是,那真是让人留恋的生活。少华,你还记得我们的《萌芽》吗?”
“当然记得。我想,要是没有这次流亡,我们还在做排字工,也许我都写出了第二篇小说了。但是,就是因为我写出了一篇叫作《殇雪》的小说,才使得我们被迫离开了印刷厂。”
“不对,你说的不对。就算没有《殇雪》,我们也是迟早要离开那里的。少华,你有很才华,但是,你也太天真。你还不明白现实有多残酷,更不明白政治怎样掌控着我们的生活。我们这次逃亡只不过是提前来了罢了。逃亡,是终归要发生的。”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这样残酷?
“是的很残酷。我们也没法回避。”
“如果我们被捕了,结果会怎样?”
“会被绑起来游街,然后被枪毙。”
“听起来真的很恐怖。所以我们要离开我们的祖国去越南。”
“少华,你应该不是平凡的人。你很有才华,如果我们生活在正常的环境里,你高中毕业会考上大学,然后,你会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的。”
“是的,对于这一点,我很自信。”
“你应该自信。我看过你写的《殇雪》,依你的天赋,我相信是能超过魏红兵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白桦说到这里突然停顿,她离开姜少华独自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站在一棵杨树下,歪过脸,任一缕寒风从她的面颊上掠过,掀起了她的一络头发。她转过脸接着说到:“也许,你和魏红兵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吧。这又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没有累的感觉,我们相处的很轻松。我很想说,想说……”
她犹豫着最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是健步登上了一个土岗子,土岗子上长爬满了灰软的植物。姜少华站在原地看上去有点呆,他仅仅迟疑了一小会,就跟上白桦,也登上了那土岗子。
晚饭白桦为姜少华熬了大米粥,他们就着咸菜草草结束了晚饭。易铸留给他们的食物能保障他们一周的伙食,但是,谈不上好吃。这是在乡下,比不上城里。更多的是咸菜,白桦只能想办法把饭菜做得可口点。
姜少华说:“要是有份报纸看就好了。也许,我们能从报上的新闻中得知一点罗健的消息。”
“我相信他能摆脱困境的,一定!”白桦说。
“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样过的。一定很苦。”
“是的,我们俩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易铸,我们和罗健一样,也是要过苦日子的。并且……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因为逃亡的路很长。”
“我明白。也做好了准备。”
“今天下午我们聊天时说到了魏红兵,其实我当时是想说,”白桦突然转了说题:“人都有神智清醒的时候,即便是精神病。但他过去不是精神病,而是一位文学研究生,是一位作家。就像我下午对你说的那样,那时候的魏红兵很受女同学的喜欢,我……”
她降低了声音,接着说到:“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
她犹豫着不想往下说了。姜少华没有打扰他,专注地等待她下面的话。白桦低下了头,沉思了一会,终究没有马上说出要说的话。而是走到油灯前,用火柴棍挑了一下灯花,房间里顿时亮了许多。她转过脸面向姜少华,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有,我想听你把话说完。”
“说了也没意思。魏红兵清醒的时候,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要多少有多少。那时候的魏红兵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甚至都不能多看我一眼。而我在意的除了他的才华,更多的还是他本色的自我意识和对真理的执著的追求。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不仅拥有儒雅的外表和才华,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颗追求真理的恒心。总之,有一段日子,我在很痛苦的心情里煎熬渡地过了每一天。那段生活对我来说,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逢。”
“再后来呢?”
“后来?”白桦清润的脸上掠过一丝冷俊,说:“后来你应该都知道了。发生了武斗。工人民兵冲进了校园,同学们惨烈地抵抗。那情景真的很惨烈,同学们躲在教室窗子后边用冲锋枪抵抗。战火烧焦了梧桐树,图书馆被手榴弹炸开了一个黑黑的洞,冒着大火的浓烟。枪声在各个地方激烈地响,一个又一个同学倒下去了......”
白桦的讲述并不平静。她用低缓的语速接着往下讲:“伴随着天色慢慢暗下来,校园里晃动着橙色的火光,血与火的交织,让生活在幻想世界里的魏红兵更加地疯狂起来。他播放起了《国际歌》,然后在歌声中开始朗诵雪莱的诗。但是这时候的枪声已变成了零星的冷射,许多同学们牺牲了,活着的也大都放弃了抵抗。罗健打昏了魏红兵,背着他逃离了学校。”
豆油灯依然直立起那一点火苗,弹射着桔色的光亮,照在白桦清润的颊上。她的眼睛黑亮,微微皱着眉,说:“罗健那一拳也许打得太重了,魏红兵从此就没有清醒过来。罗健也因此落下了心病,总以为是他那一拳打疯了魏红兵。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天才的所有幻想就此结束了。如果单从人的肉体上来说,他的生命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他是上帝的宠儿,姑娘们的偶像。但是从这时候起,他的肉体却饱尝了人间的苦难和污辱。我想,他也可以安静地死去了,不管怎样,在他生命结束前的最后时刻,还有我在陪着他……”
白桦的眼睫上,凝结了一颗豆大的泪珠。豆油灯跳了一下,那颗泪珠也落下,无声无息。姜少华愣楞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但是,白桦突然笑起来,说:“不说这些了。这些过去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
她笑着拉开被子盖在腿上,说:“少华,你不冷吗?来盖上吧。”
姜少华把腿小心地伸进被子里,说:“冷,我都缩在一起了。但是我的注意力都在听你讲话了。”
“实际上,我本来是想说别的事的,可又不知道怎样说,说着说着就又到了老话上了。”
“那你要说什么?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当然,我们是可以什么都能说的。不过,对一个姑娘来说,有些话在说之前是要想想的。这你理解吗?”
“也许理解吧,毕竟,我涉世不是太深。”
“你,你想过爱情吗?”
“爱情?当然想过。”
“那你说说。”白桦很感兴趣地盯住姜少华。
“其实,我过去……是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爱情。后来……我又对爱情有了新的想法。”
“说下去。”
“我在想,爱情其实就是俩个人呆在一起不厌倦。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他们也能相守在一起。如果有了,有了这些……也就是说,这样的爱情是用不着说明白的。是吧,白桦?”
“那你是在说,在说……”
他俩的眼睛一下都开始回避对方。姜少华咳了一声。后来,他们觉得还有话说,但是,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白桦叹口气,说:“睡吧。”
她说着,把头靠向姜少华。他的身子一硬,僵持了一会,看看白桦,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