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军旅情(65-67)
作品名称:小沙枣 作者:绿影 发布时间:2015-02-07 21:47:51 字数:8818
(六十五)
我和梁秀是在我父母搬到干休所后的第二年休假探的家。
干休所大院儿建在城角庄的角上,一条大马路在干休所的大门前笔直地划过,大马路的另一边是蓬蓬勃勃的庄稼地。干休所的大院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吱吱地唱着歌,把大院儿显得更加幽静和温馨。
我放下行囊,从客厅窜到餐厅,又从餐厅跑到卧室。家让妈妈收拾得十分洁净,漂亮的家具把家装点的富丽堂皇。在爸爸妈妈卧室的正墙上,高高悬挂一个大大的镜框,大镜框里镶放的竟然是爸爸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大照片。
国民党的军服挺括帅气,年青英俊的爸爸威风凛凛。我端详着这张大照片百感交集。小时候,这张照片不仅挫伤过我的革命斗志,还让我对爸爸的革命立场产生过严重的怀疑。
妈妈见我站在这张照片面前发呆,笑呵呵地拉我坐在床边儿:“文革时,我真怕你把这张照片给捅了出去呀。那时候你年纪小,不知道深浅。还好,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我疑惑地问:“妈,我爸真的当过国民党?你现在把这张照片挂出来就不怕让别人知道了吗?”
“傻孩子,你爸爸的历史是清白的。你爸爸刚参加革命时年纪小,但很聪明,组织上就送他去国民党办的坦克学校去学习,那时正逢国共的首次合作。那所学校的学生都穿国民党的军服,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共产党,你爸爸就是共产党。这张照片是你爸爸在学校毕业时照的,他的档案里也有。”
“妈,文革的时候你为啥不对我说清楚,既然爸爸没问题,你为啥那么怕爸爸的这张照片让别人看到?”
“孩子,那是个混乱的年代,大家让革命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再说,那时候有人要夺你爸的权,正愁着找不到你爸的把柄,这张照片要是让那些人看到了,他们会大做文章的,孩子,在那个年代,这张照片很可能就会要了你爸的命。那时候我对你说这些,你能听懂吗?”
这时爸爸走了过来,我对爸爸抱歉地说:“爸,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您是钻进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
爸爸呵呵地笑道:“这说明你革命的警惕性高嘛。不过你革命的还是不够彻底,你要是革命意志再坚定点儿,这张照片恐怕就真成了我叛党的证据了。呵呵……”
我也笑了。
陆兵哥哥的儿子陆箭星走了过来,那时他才上小学二年级,他指着照片对我们说:“爷爷,叔叔,你们看,这国民党的军装多棒呀!那帽子,那领子,嗨!真威风!”
爸爸把小孙子的头揽在怀里,笑呵呵地说:“呵呵,你比你叔叔的革命警惕性可是差远了,你长大以后不会为了穿这身威风的军装去当国民党吧?”
箭星小脸一扬,说:“我肯定不会去当国民党,我要和爷爷一样当解放军。不过,要是解放军的军装比国民党的军装更帅就好了。”
这次回家,我发现爸爸变了,变化之一是他真的不再抽烟,妈妈说爸爸戒烟戒得很痛快,他只对妈妈说了声“从今天起我不再抽烟了”,就真的没再抽过烟。我很惊奇,问爸爸是什么动力推动的他,爸爸摆摆手,轻松地说:“医生告诉我说抽烟对我的身体不好,我没当回事儿;后来医生又对我说,家里有小孩子最好不要抽烟,烟对小孩子的身体和智力都会有影响,所以我就不抽了。”
变化之二是爸爸的性格变了,变得都快不像他了,他过去的严肃与威严仿佛随着他的军装一起脱了下去。当爸爸温情脉脉地对我们嘘寒问暖时,我们感到受宠若惊,当我们看到爸爸对孙子既耐心又细致,既体贴又入微的态度和那灿灿的笑容时,我们全都明白了,是孙子改变了他。
爸爸喜欢带孙子,当他和小孙子在一起的时候,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童年。照顾孙子生活起居的时候爸爸是爷爷,与孙子在一起玩耍的时候,爸爸就心甘情愿地变成了孙子,孙子本末倒置地变成了爷爷。
干休所的一位领导对我说,这些老干部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人人都有一段迷茫史,后来他们在生活中慢慢地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渐渐地从迷茫中走了出来。他们有的喜欢看书,有的喜好下棋,有的写回忆录,练书法,打门球,钓鱼,画画,唱歌,还有的就是带孙子。他说我爸爸就是典型的“孙子疗法”,这种疗法对他的健康长寿很有益处。
看到爸爸享受着“孙子疗法”的快乐,我们无比欣慰。我以为,从前那个威严的爸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的爸爸永远都不会再发脾气、再打谁的屁股了。
没想到,十年后的爸爸发火了。他是当着孙子的面第一次发火。爸爸发火不是因为孙子,而是因为孙子的爸爸,他的大儿子,我的哥哥陆兵。
寒冷的冬季,东风航天城的建筑工地全体放假休息,我带着梁秀和女儿再次回家看望父母。
妈妈给我讲诉了爸爸那次发火的事儿。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陆兵哥和韩梅嫂子回家探亲。吃饭的时候,已是高中生的陆箭星美滋滋地把他的爸爸妈妈拉在他的左右入座。
嫂子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红葡萄酒,陆兵端起酒杯祝福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感谢爸爸妈妈把箭星教育得这么优秀。大家干杯喝酒,气氛融洽温馨。
陆兵哥说:“爸,妈,我已经给基地打报告要求转业了。你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身边儿得有人照顾。我们也想早点儿回地方寻求发展,不然等我们的年纪再大一些,就没人要了……”
爸爸忽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指着陆兵哥声音颤抖:“陆兵,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要求脱军装?你是想当逃兵吗?”
“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自己不要求走,早晚有一天人家也会撵我走,那时候我就被动了。我想……”
爸爸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放屁!现在部队没让你走,这就说明部队上还需要你,这个时候你撂挑子给谁看,给谁看啊?!告诉你,我不同意你转业,就是不同意!明天你就给我滚回去把那个狗屁报告给我撤了,听到没有?”
“爸,您别发火好不好?您听我说呀……”
爸爸气呼呼地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盘儿呀碗儿呀一阵叮当乱响,有两个酒杯滚落到地下,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他怒吼道:“你说什么说?我不听!陆兵呀,当年我脱这身儿军装的时候有多难过,你不是不知道呀。那是因为我老了,我不能挡年青人的路,我得为部队建设着想。你呢?你是咋回事呀?你才多大呀,部队培养你了这么些年,容易吗?你咋能先为自己打算啊?告诉你,你必须在部队上给我好好干,你不仅是为你自己,你还是为了我这个老兵!你说你怎么可以自己要求脱军装呢?你真是气死我了你!告诉你,这军装不能随便脱!就是不能!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揍你,别以为我现在揍不动你了!”
陆箭星站起来对陆兵说:“爸,您就少说几句嘛,看您把我爷爷给气的。”他走到爷爷身后,把爷爷按在座位上坐下,在爷爷的背后搂着爷爷的脖子说:“爷爷,您别跟我爸生气了嘛。爷爷,就我现在的学习成绩,等我高中毕业了准能考上重点大学,您说我是上重点军校还是上重点名校?是学国际财经还是学国防科技?我听爷爷您的。”
爸爸拍着孙子的手说:“你是军人的后代,当然要上重点军校学国防科技了,这还用问?”
“爷爷,有我接爸爸和您的班,您还生啥气呀?您的军装先是有爸爸替您穿,接着还有我替您穿,等我有了儿子,我再让我的儿子继续穿,咱们家的子孙后代都穿军装,爷爷,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爸爸的脸色柔和多了,他轻轻地拍着小孙子的手,温和地说:“好,好哇。真的能那样,爷爷死了就能闭上眼了。”
爸爸指着陆兵哥说:“你呀,你看看你,你都不如你的儿子!”
陆兵哥委曲地说:“爸,我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来家之前,部队首长找我谈过话,有让我转业的意思,只不过是先征求我个人的意见。爸,你想想,这个时候我咋可能继续赖在部队里不走呢?爸,我已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在部队里我也是老帮子了,我同样也不能挡年青人的路。爸,我打小就生活在军营里,我在部队的时间比您还长,我对这身军装的感情不比您少,让我脱军装我也很难受啊,我也是不得已呀!爸,就因为我难受才想起当年您脱军装时……”哥哥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韩梅嫂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爸,妈,这几天我们俩都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他对我说,小梅呀,咱们回家看看爸吧,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爸脱军装时真坚强,咱们俩一定能从爸身上汲取力量,所以我们就回家来了。”
爸爸表情凝重地对儿子儿媳妇点点头,突然,他严肃地喊了一嗓子:“陆箭星!”
“到!”
“陆箭星,你都看到了,这身军装不是那么好穿的。现在你不仅要有穿这身军装的豪气,将来还要具备脱这身军装的勇气,军人,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你说,你现在还有报考军校的志气吗?”
“报告爷爷,我是军人的后代,参军上军校是我的理想,我一定要争取考上国防科大,毕业后我还要回到东风去接爸爸的班,就像爸爸当年接爷爷的班一样!”
“好!为咱们这个军人世家后继有人,干杯!”
(六十六)
冬季到了,航天城的工地休息,我回家了。
“爸爸!我想死您了!“女儿陆宇星紧紧地抱着我,声音哽咽地说。
梁秀接过我手里的旅行包:“陆军,你可回来了。宇星是天天地叨唠你呀,看你,瘦了,也黑了。”
我把女儿和媳妇搂着怀里,说不出的惬意涌上了心头。门外有人敲门,梁秀把门打开,贺胜利和方小影两口子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
方小影对梁秀说:“梁秀,我和胜利给你们送年货来了,啊?陆军,你在家呀?你啥时候回来的?”
贺胜利握着我手使劲儿地摇晃:“哈哈,你这家伙,回来了也不吱一声,害的我们一大早就跑出去采购,就怕她们娘俩过不好这个年。”
我感动得不知说啥好。
方小影越来越漂亮了,她穿戴时髦,脖子耳朵手指手腕上佩戴叮咚,珠光宝气。以前那个瘦了吧叽的贺胜利也变得小肚子微凸,红光满面。
我感叹道:“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在你们两口子的身上体现得太充分了,快说说,你们是咋与时俱进的?”
梁秀挽留他们吃饭,和女儿进厨房忙去了。我们仨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听方小影绘声绘色地讲她的故事。
列车在祖国南方的大地上轰轰隆隆地奔驰,硬座车厢里人满为患、空气污浊,方小影挤坐的车厢过道边儿的坐位上啃着夹着咸菜条的硬烧饼。列车突然的急刹车使得她的身子猛的一歪,把烧饼和咸菜全砸在了一个正在过道里艰难跋涉的旅客怀里。
“哎哟,这是啥玩意儿呀?谁呀这是?”
“没事儿在这儿瞎挤啥?那是我的烧饼,咋跑到你身上了去问火车司机去。瞧你那个恶心样儿!”
“哎,你,你,你是……”
“你啥你?有完没完了?我的午饭都没了,我找谁说理去?”
“方小影?你是方小影!”
方小影愣住了,她站起来盯着那人,用手指着那人的鼻子惊呼:“啊?你是徐明明!徐明明!天啊!你咋在这儿啊?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你?”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请让一下,劳驾,让我过去。”
徐明明拉着方小影的手不放:“走,到我的车厢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你的东西在哪儿,我帮你拿,跟我走。”
方小影跟在徐明明的身后艰难地往前挤。
“徐明明,对不起呀,真没想到刚才是你,呵呵。”
“方小影,要不是你骂我‘瞧你那个恶心样儿’我也想不到是你。这句话太亲切了,我都好久没听人这样说我了,你这是去哪儿呀?”
“哈哈,我去义乌,你呢?去哪儿?”
“我去杭州。”
软卧车厢与硬坐车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徐明明把方小影安顿好,让方小影在包厢里等他一会儿,就匆匆出去了。
方小影坐在温馨的车厢里,看着窗外旖旎的江南风光在窗内轻柔的音乐声中缓缓地变幻着画面与色彩,这时的方小影才感到乘火车其实是件挺惬意的事儿。
徐明明回来了。他刚才出去替方小影补了一张软卧车票,还给她带回了一盒午饭:“小影,你的烧饼我是还不上了,你就凑合着吃点盒饭吧。”
方小影不好意思地说:“明明,你看我刚才是不是特像一泼妇?唉!都是让生活给逼的。你不知道,我在大街上摆摊,啥人都能遇到,不历害点儿就得受欺负。”
徐明明打开一瓶饮料递给方小影:“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你!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只小小的蜥蜴能把你吓得哇哇大哭,几句道歉的话就能让你破涕为笑;你善良热情,胸无城府;你遇事冷静,敢做敢为。在你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咱们东风子弟的性格。咱们在张掖住校时,总有人说咱们东风子弟骄娇二气。要我说啊,娇气的娇咱们没有。骄傲的骄咱们真有,咱们的父辈给咱们留下啥了?不就剩下骄傲了吗!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任谁眼红都没用。”
方小影往嘴里扒拉完最后一口盒饭:“你说的太好了!徐明明,咱们分别有十几年了,你的父母都还好吗?你在哪儿工作?在做什么?你调走后,我和贺胜利结婚了,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们的儿子也挺争气的,后来,我就下岗了。我想我不能靠胜利一个人养家,总得出来做点啥,我就摆了个服装摊儿,这不,我这是到义乌进点货去,干啥都不容易啊,咋办呢,咬着牙也得往前走不是?”
徐明明给方小影削苹果,水果刀在徐明明的手里灵巧地转动着,苹果皮一圈一圈地脱离开了苹果后仍然依依不舍地浮在苹果上。徐明明说:“那年,我爸爸妈妈转业回到了浙江的一个小镇,哦,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小镇。”
说着,徐明明把附有果皮的苹果放在方小影的手上,拽着果皮的一头轻轻一扯,长长的果皮从苹果上脱落下来。
方小影乐了:“呵呵,就是那个上游洗马桶,下游洗米的小镇吗?”
“哈哈,那个小镇现在变成城市了,那种情景已经是过去时了。我先是在邮局工作,后来,我在全国首次恢复高考的那年考上了大学,学是是临床医学。毕业后,我又考上医学院的研究生。我现在杭州的一家医院里当外科医生。我的爱人也是医生,我的女儿才上初中,我们晚婚。”
“徐明明,你真优秀!”
“其实咱们东风子弟都很优秀!你知道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录取分数线是多少吗?才二百多分!很容易考的。咱们这些人生活在十号区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圈子里,彼此之间相依相伴,苦是苦了点儿,但没有因为生存受过太多的难,对名利都有些不屑一顾。假若你们也去考了,也能考上。”
“徐明明,你说得有道理。我听陆军的哥哥和我的哥哥都说过,在部队里,最能任劳任怨脚踏实地工作的还得属咱们这些东风子弟。东风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父辈的工作热情,他们心无芥蒂,不拉帮结派,更不会踩着谁往上爬。有人说东风子弟傻,也有的人说东风子弟牛,我觉得这正是东风子弟最可爱的地方。”
“是呀。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了东风,我就更加想念东风,方小影,咱们东风可是块净土哇,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那么的透明和温馨。你越在地方待得越久了,就越会想念东风。东风子弟为什么个个都形成了坚强、善良、阳光、自信、坦荡,不会害人、也不懂的防人的性格,就是因为东风这个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工作性质还有咱们父辈特殊的优良传统给咱们种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给咱们这群孩子都打上了东风的烙印,咱们今生今世都被这枚烙印影响着,左右着。”
“咱们东风地处戈壁,没有社会依托,就仿佛是一条孤零零的大船行驶在苍茫的大海上。这条大船要前进,就得万人一条心,万众齐划桨。这种大协作的精神伴随着我们的成长,从而熏陶渐染逐步形成了东风性格,也就是你说的东风烙印。徐明明,你说,对咱们东风子弟来说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事物的本身都是一分为二的,没有完全的好与坏之分。还是让时间和事实去评说吧。方小影,刚才你提到陆军,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王海涛,付文斌,楚微微,毓米,李晓然,肖卓,他们都还好吗?”
“肖卓调回老家去了,楚微微和毓米也调走了,坚守在东风的只有李晓然。真正在东风扎根的就是军工。王海涛和陆军都在兰州,大家混得都还行,就是和付文斌失去了联系。”
“付文斌,我见过他的。别急,让我想想,是哪一年了?哦,对了,是九二年,当时我在北京学习。我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正在大街上转悠找汽车站的时候,遇到一位身穿武警制服的军人,他对我说:‘同志,请问您,汽车站在哪个方向?去故宫乘几路车?’我说:‘您算是问着了,我也在找汽车站,也正想去故宫逛逛,我跟着您走咋样?’”
方小影哈哈大笑:“哈哈,真恶心,这么大的北京,咋就这么寸劲儿的,让你们这俩儿大傻冒碰在了一起,笑死我了。快往下说。”
徐明明继续说:“那位军人用挺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也毫不示弱地瞪大眼睛去瞅他。突然间,我们俩一起冲着对方大呼小叫,付文斌!徐明明!我们俩人激动的一下子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你们一块去故宫了吗,那天?”
“哪儿还顾得上去故宫呀,我们俩立即勾肩搭背地去了餐馆,这天下最好找的就是餐馆了。那天我们除了说话就是喝酒,喝了两瓶儿二锅头,愣是没醉,最后硬是让餐馆的老板给轰了出去。”
“这个付文斌,还是个军人呢,军人在马路上是不能与他人勾肩搭背的,这老板也真是的,为啥轰你们呀?”
“我们那天都喝到下两点了,餐馆里只剩下我们俩人了,老板要关门,所以轰我们。”
方小影靠在铺上啃着苹果,饶有兴趣地问;“那天你们都说了些啥?”
“我们俩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你想啊,这一晃儿就是十几年没见了,这话能少得了吗?你知道付文斌他们家搬哪去了吗?他们家去了山西的基地了。哦,对了,咱们这些人的父母还有在东风的吗?”
“没有了。咱们这些人的父母是军人的转业的转业,调走的调走;退休的老军工的也大部分返回了老家。听李晓然说,军委还为了这群老军工的安置拨了专项经费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是铁打的东风流水的兵。我总感觉东风才是我的根,所以我希望咱们的东风是铁打钢铸的。”
“我也是这样希望。你快说说付文斌吧。”
“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六十七)
部队子弟在新兵连都冒尖,付文斌也是在新兵班里就当上了副班长。
付文斌当的是武警。他对我说他当兵的第二年就参加了执行枪毙死刑犯的任务。他第一次对着犯人的后脑勺开枪楞是没打准,犯人的帽子随着枪响一下子飞出去了好远,他晕晕糊糊地以为是犯人的脑袋飞了出去。
别的犯人都被一枪毙命,只有他负责的犯人还在那挺挺地跪着。
队长命令他补枪,他对准犯人再次端起了枪。他的子弹终于从犯人的后脑穿了进去。当时他紧张、亢奋、惶恐的心情交织在了一起,射击是他的强项,可是这次他打的是活生生的人。咱们在知青点的时候,杀鸡杀猪勒狗,哪一回能找到他?
付文斌提干后,还亲自带领部队平息过少数民族教派间的枪击械斗事件,多次带兵配合公安局抓捕犯人。
有一次,他们分头去抓犯人,他带着一名战士在犯人的家里堵截到了犯人,他俩迅速把犯人制服后用手铐把他铐锁在了他们家火炕上的房梁上。他自己守着犯人,命令战士回去找人增援。因为犯人的家人全都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就他们俩人带走犯人是不可能的。
犯人的家人又是哭又是骂,都急红了眼。还有的想冲到炕上来抢回犯人,付文斌立即对着他们的脚下扣动了板机,随着枪响,他们脚下的土块儿和尘土一齐飞了起来,付文斌喝道,我现在是代表国家在执行公务,谁敢上来捣乱,我就开枪打死谁!
那些人不敢再靠近他,只是哭嚎着对他继续哀求和咒骂,他们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二十多分钟以后,援兵赶到了,公安干警不仅抓走了犯人,还把犯人的家人也全部带走了。
方小影感叹到:“没想到一向胆小的付文斌竟然会这么勇敢,咱们的同学们要是知道了,不定咋震惊呢!”
徐明明问付文斌,你和李晓然还有联系吗?
付文斌说:“我刚当兵时我们还通过几封信,那时我是个新兵蛋子,啥都不敢想,信上啥也不便说。等我提干以后再写信找她,信封上贴着‘查无此人’被退了回来。徐明明,你也知道,我们是有感情的,可惜呀,初恋时不懂爱情。那时候我们都太年青,不知道爱情也会稍纵即逝,唉!有情人不一定就成眷属,命也!”
我痴痴地倾听方小影的娓娓诉说,忽听女儿宇星喊我们吃饭。我们就把在沙发上的话题转移到了饭桌上。
我说:“来,别客气啊,家常便饭,多吃点。听说向旭东上了大学后又继续深造了,你们知道他深造到哪儿去了?”
贺胜利把那盘香菇油菜挪到自己面前:“这菜我爱吃。你说向旭东啊,听说他出国留学了,回没回来就不知道了。”
方小影啃着鸡爪子:“他打小就聪明,不会真跑到国外当汉奸不回来了吧?”
梁秀把汤放在餐桌中间说:“出国留学和工作都不是坏事,这和汉奸扯不着。咱们国家好多科学家都是在国外学成后再回国效力的。”
“对,向旭东爱国之心还是有的。对了,有一次我出差去广州,你们猜我看到谁了?”贺胜利不等我们猜测,又说:“我看到郑小军了,唉!”
“他咋了?快给我们说说。”
贺胜利放下筷子:“去年我在广州办完事儿,替我们单位的一哥们去戒毒所看望他的儿子,没想到在那种地方,我竟然见到了郑小军,他见到我后紧紧地抱着我放声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惨!郑小军跟着父母转业回到了地方后,认识了几个社会混混,咱们东风的孩子心眼实,不会害人也不会防人,没多久,他就被骗而染上的毒瘾,他是出租车司机,挣的钱不够他吸毒,他就朝父母要,朝弟妹们要,父母早早就让他给活活地气死了,弟妹们把他强行送到戒毒所。郑小军当年是多帅的小伙子呀,我见到的他却是黄瘦黄瘦的,憔悴得要命!我给他留了点钱,劝他一定要坚持戒毒,有啥事儿给我来电话,我还说,别忘了你是东风子弟,我相信你会挺过这一关的。”
梁秀问:“他爱人和孩子不管他吗?”
“他爱人和他离了。”贺胜利继续说:“郑小军抱着我哭时我没掉泪,可我走的时候,看到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挥手向我告别,你们知道吗?他冲着我笑,笑的是那么灿烂、那么甜蜜,那是一种满足的笑,发自内心的笑。我的心被这笑揪的生疼,我在汽车上看着他的笑哭的是唏哩哗啦,郑小军他,他太可怜了!”
方小影用餐巾纸蘸着泪珠说:“咱们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儿里,后又搬到东风那个特殊的地方,咱们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东风的人际关系是那么的和谐和透明,到了社会上,才知道了啥叫复杂。都感到太不适应了,其实咱们都经历过这种不适应。郑小军就是这种不适应的牺牲品。”
大家沉默不语,空气仿佛凝固了。
贺胜利说:“瞧瞧,好好的气氛让我给弄成这样,对不起了啊,咱们说点别的吧,哎,对了,陆军,你给我们说说东风吧,说说我哥哥、你哥哥还有李晓然,他们都咋样了?我真想抽时间回东风去看看。我梦里梦的全都是东风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