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打工(55-64)
作品名称:小沙枣 作者:绿影 发布时间:2015-02-07 21:47:34 字数:27893
(五十五)
我所在的汽车队在老主任的领导下,年年超额完成任务。我们自己修车,自己保养车辆。仅这一项,就给厂里省了一大笔的开销。
我铭记老主任的谆谆教导,视厂如家,爱家如命。我把每次的出车都当成是上前线似的重视,把每次的修车都当成是保养自己的武器似的认真。
老主任在临退休前,亲自到厂领导那儿去呼吁,让我接他的班儿。不久,一位副厂长找我谈话,让我做好接老主任班的思想准备。
工厂是工人们的“家”,厂里把对“家”尽职尽责的机会给了我,是我的殊荣。上天又将降大任于我,虽说我没能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怎么说我也为了这个“家”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十多年。
天有不测风云,还没等我走马上任,汽车队就因为工厂生产任务的骤然减少而处于半瘫痪状态。昔日红红火火的“家”已养不起我们这些爱“家”如命的孩子了。
1995年的春节姗姗到来,工友们都没有了过节的兴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仿佛与我们这幢住宅楼毫无关系,工友们个个都窝在家里不出门,偶尔出去在大街上碰到,也是满面羞愧,尴尬地相互点头示意,仿佛做了啥亏心事儿似的。
春节刚过,在汽车队的大会上,老主任颤抖的声音在车库里回荡:“……咱们车队这样下去可不行,大家都有老婆孩子,再发不出工资来,一家老小吃啥?等是没有用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汽车承包给你们个人,让大家自己去找活儿干,自己找饭吃。大家都知道,我已是退休的人了,这个会呢本应该是由接任我的新主任陆军同志来主持,因为咱们厂正处在特殊时期,他的任命一直没批下来。陆军同志是复员军人,是共产党员,我们大家都认可他。我相信,在咱们新主任陆军同志的带领下,咱们车队这次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一定会进行的非常顺利。陆军主任,请你上来说几句吧。”
……
还不是主任的我以主任的姿态把车队那辆最破的东风牌大卡车划在了自己承包的名下,在我的带动下,车队的汽车承包责任制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我刚进家门,就听到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陆宇星在喊:“妈妈,是爸爸单位的电话,说是让他到厂部去一趟。爸,正好你回来了,你们厂里让你现在就去,说是有急事。”
我匆忙去了厂办,厂办的领导告诉我,说我现要住的二居室楼房是工厂当初按福利分房政策分给我的,现在工厂的住宅都要参加住房改革,把房产卖给职工个人,限期半年把售房款交清,否则,厂办有权将我现在住的房子卖给厂里其他能交得起房款的职工。
我战战兢兢地问:“我那房子得交多少钱?”
“二万五千元。”
跟长征一样遥远的巨款让我眼冒金星,呼吸急促:“这么多钱?我,我现在……”
“厂里考虑到你们一时凑不齐购房款,请你们先给厂办写个购房欠款的请示,上面写清楚你最晚的交款期限,这个期限不能超出半年,说白了,也就是你们给厂里打一个欠房款的借条。”
我定定神,接过秘书递过来的钢笔和纸趴在办公桌上开始写借条。
“写好了,这样行吗?”
“行。带印章了吗?”
“好久都没发工资了,印章搁哪儿了都不知道,我回去找找?”
“不用再跑了,你在欠条上按个手印吧。”
我在二万五千元巨款的欠条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手印按下去的一刹那,我恍恍惚惚的以为自己是在舞台上扮演走投无路的杨白劳。
汽车承包后,我开始每月欠着应该上交的承包款“车份儿”钱;住房制度货币化,我又欠了二万五千元的购房款。“车份儿”钱和购房款这两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回到家,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梁秀给我端来一杯水,柔声细语地说:“我都听说了,你别急啊,喝口水,总会有办法的。”
这小半年来,我们这个家全靠梁秀的那点工资支撑着,她从未有过怨言。其实她越是这样,我这心里就越是着急。有时我想,梁秀要是能埋怨我几句,能在我面前发几句牢骚,我这心里兴许还会好受些。
我使劲抽着烟,透过蒙蒙烟雾,我看到梁秀那双细长明亮的眼睛在凝视着我,眼睛里含有笑意和关怀。
我们厂已有了几起因为丈夫下岗妻子闹离婚的事件,没有了生活来源又被妻子抛弃的工友那凄怆的面容总在我的眼前晃悠。是呀,扪心自问,堂堂的七尺男儿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妻儿,有什么脸面成为妻子的负担?
电话玲响了,我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掐灭烟蒂,拿起电话:“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从电话那头传来了贺胜利爽朗的笑声:“哈哈,是陆军吗?我是贺胜利啊。陆军,你听我说,梁秀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你小子别着急啊,你不是总说天将降大任的时候必将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吗?你现在就是这样。哈哈,这就是上天在考验你呢,你小子可一定要挺住啊。”
“胜利,是你呀,你小子就会说风凉话,我这一大堆的愁事儿放你身上试试,你给我挺一个看看。”
“陆军,我知道,你是遇到坎儿了,老同学我也惦着你呢。这不,我跑长途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乡镇企业的业务员,他呀,正在发愁雇不到汽车呢。他们是一个饲料加工厂,刚起步,没钱买车。他听我介绍你是参加过中越反击战的老司机,是喘气的烈士,就一口答应聘用你了。你呀,现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开着社会主义的大汽车去奔资本主义了。”
“真的?胜利呀,太感谢你了!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啊!喂,胜利呀,他们需要几台车?我这里还有一大帮子开着汽车要饭的弟兄呢?”
“哦,他说了,有三辆大卡车就足够了。对了,明天我正好又要出车去他们那儿,你快点准备准备,跟我一起去?”
“行!明天我就带车去找你。哦,对了,胜利呀,我们去了住在哪儿?是不是得自己背铺盖卷啊?”
门外有人在咚咚地砸门。
我示意梁秀去开门,我对着话筒说:“胜利呀,我都知道了,明天见啊!”
三位汽车队的老师傅满面愧赧地走了进来。一位姓冉的老哥上前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陆主任啊,我们可咋活呀?”随即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失声。
冉师傅家的情况我知道,他的爱人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大儿子腿有残疾,二女儿上中学,他在农村的父母常年有病……
另外两位师傅的家境也是大同小异的窘迫。这三位老师傅人都很老实,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知道,他们但凡有一丁点的办法,也不会找到我的门上来。
我的眼睛潮湿了:“冉大哥,您别难过。各位老师傅,你们啥都不用说了,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这样吧,你们赶紧回去准备一下,认真检查检查你们的汽车,明天一大早,带上你们的行李卷,我送你们打工挣钱去。”
“我们三人都能去吗?是开着三台汽车去吗?”他们的脸上有了希望的光泽。
我咬咬牙,说:“对!你们三人开着你们承包的三台车一块儿去吧。到了那边你们要互相帮助,照顾好自己。干活时要有眼色,遇事儿多替他人着想,自己也要留点心眼,可不比在咱们自己的汽车队了。”
“陆主任呀,太感谢您了。您可是我们全家老小的大救星,大恩人啊!你也去吗?你领着我们一起干吧,有你在就有组织在,有组织在我们的心里才有底呀。”三位老师傅感激涕零地抓着我的手。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我算是哪门子的主任呀。这事儿你们先保密,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是我给你们找的活儿,要是工友们都找上门来我可就惨了。明天我去送你们,把你们安顿好了,我再回头找自己的饭碗去。”
(五十六)
冉师傅他们走了以后,我给陆兵哥哥写了一封信,把我在这儿的情况跟他如实做了汇报。
第二天,贺胜利带着我把三位老师傅送到那家乡镇办的饲料加工厂。我帮着厂方安顿好了老师傅们的吃住,与厂方商订妥了其工资待遇和劳动保险等项事宜,帮助他们和厂方签订了二年的劳务合同之后,才放心回家。
夜深人静,我和梁秀摸黑坐在床上聊天。我闭着眼睛咬咬牙:“秀儿,你听我说,我现在下岗了,不但没有固定的收入,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认真想过,我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们娘俩了,要不,咱们也,也离了得了。债务全划在我的名下,这房子归你和孩子,你看……”
梁秀的声音发颤:“你不想要我跟孩子了?”
我艰难地说:“按理说我这个当爸爸的应该付孩子的扶养费,秀儿,能不能先让我欠着,我也给你打个欠条,欠条上也按上我的手印,等我挣了钱再加倍还你,可以吗?”
“就,就这么简单吗?”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尽力满足你的。”
夜色朦胧,我看不清梁秀的脸,只能听到她急骤的呼吸声,我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很难过,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我抱着头长叹了一声。
梁秀幽怨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陆军,我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是爷爷和哥哥把我拉扯大,后来哥哥当兵当成了烈士(梁秀以为只要是在战场上牺牲的都是烈士),爷爷也跟着哥哥去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对我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了,你知道吗?那时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呀。是上天把你带到了我的面前,从认识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我骨肉相连的亲人。跟着你,我心里踏实,没有你,我活着还有啥意义?可是你,你遇到点困难就想逃,你往那里逃呀?你……”
“梁秀,你听我说,你想想,我没有了工作,还欠着厂里的购房款,我是怕万一我挣不来钱还债,你们娘俩住哪儿呀?咱们要是离了婚,你可以让厂里找我要钱,反正我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就是再多按几个手印吗?大不了我……”
梁秀颤栗的声音:“陆军,你傻呀你!房子是个啥?房子是住人的东西!没有了人,要东西有啥用?我不要房子,我要你!哪怕是以后我和你露宿街头我愿意!你听着,遇到困难咱们一起扛,谁都不许抛弃谁,不许逃!”
我把梁秀揽在怀里,动情地说:“秀儿,我们谁都不抛弃谁,我不逃,我要努力奋斗,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我就开始认真保养寄放在车队的那辆承包车。
这天,我正趴在汽车下面忙活,车队的门卫师傅送来了一封信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心头不禁一热——东风航天城的哥哥来信了,信封里还装有我和车辆的通行证件。
陆兵哥在信中告诉我,基地的“921”工程建设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工程建设需要大量的物资进场,其中有少量的地方物资是就近从酒泉进货。因为部队日常工作太忙,抽不出运输车辆,由于基地保密的特殊情况,外面的人又不方便进来,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我的来信,他和晓锋把我的情况向物资部门详细做了介绍,负责物资运输的同志认为,我是东风子弟,把这些地方物资的运输任务交给我是最合适不过的。哥哥在信中说,物资部门的同志听说你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后,对你肃然起敬,已经同意将这批地方物资的运输任务全部交给你。陆军,回家吧!
回家!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东风航天城的“家”向我招手!
我好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召唤,我举着信激动地跑回家,一进家门就把梁秀抱了起来,我抱着她仰天长啸近乎癫狂。梁秀问我咋了,我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着我的东风牌大汽车朝着东风航天城进发。两天后,我就来到了我的“家”门口。
我“家”的大门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那时,这七十多公里的军事管辖区还没有修公路。我开着车放眼望去,这片戈壁滩仿佛是无限宽无穷大的超级大公路,我沿着通往“家”和各个点号的电线杆子,兴奋地哼着歌儿,加大了油门,在浩瀚的大戈壁上飞奔。
戈壁滩貌似平坦,其实不然。这一块是硬戈壁,那一块却是软沙坑,硬戈壁的路面被来来往往的汽车碾成了大搓板,软沙坑被戈壁之风吹得平平整整,根本看不出坑的外形,车轮一上去,就会陷到沙坑里。遇到大沙坑汽车会陷进去,遇到小沙坑汽车会跳着进去,蹦着出来。
我归心似箭,开我和汽车在搓板和小沙坑的戈壁滩上蹦蹦跳跳,颠簸了不到十公里,“嘭”的一声,我的车胎给颠爆了,我停下车补轮胎,补好了再开。没走多远,又是“嘭”的一声……
戈壁滩,平静的外表隐匿着峥嵘。吃够了戈壁路苦头的我对戈壁滩产生了敬畏之情,我减慢车速,仔细盯着路面,不停地打着方向盘,绕过沙坑,躲开骆驼刺丛,小心谨慎地驾驶。
我以膜拜者的虔诚,缓缓地向着我的“家”进发。东风牌大卡车在辽阔的戈壁滩上前进,就如同一只小小的甲壳虫在蠕蠕地爬行。
在汽车引擎的单调声中,寂静的天地显得愈加寂静。夕阳斜斜地射进我的车窗,好似在欢迎我,也好似在抚慰我。
东风航天城,你的孩子回来了!
我来到弱水河大桥前的检查站,在哨兵的指挥下停了下来。哨兵认真检查了我的证件后,立正,军礼,小红旗一摆,指示我可以驶入东风航天城了。
弱水河桥下的河水雄姿英发,波浪滚滚。两岸的胡杨林还没有发芽,那浅浅嫩嫩的绿色是来自随风摇摆的岸边垂柳。弱水河畔的东风航天城还是那样的洁净安详,值勤的哨兵在各自的哨位上伫立如树,这时,一支整齐的绿色队伍从我的车旁走过,“一、二、三、四!”的口令声惊飞了枝头上的喜鹊,啊!曾几何时,喜鹊的家族已迁进了航天城。再往前走,我看到堆在住宅楼门前的柴禾垛全部不翼而飞,一排排整齐的小平房替代了以前简易的鸡舍。
大礼堂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放慢车速爱恋地打量她:她还是那样的挺拔巍峨。江泽民总书记在基地视察时欣然写下的“东风航天城,江泽民”八个金色的大字屹立在大礼堂的上空,为这座雄伟的建筑注入了新的内涵。
自从父母离开了东风航天城,我以为我的家也从航天城搬走了,今天我才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东风航天城里有没有亲人在,这儿都是我的“家”。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非常的亲切,一只飞鸟会让我惊喜,一点绿色会让我心动。
我与物资部门的同志签订合同,完事儿后,我拍着胸脯对他们说:“我是东风子弟,当过兵,打过仗。咱基地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拉运的这些物资都是用在航天城的建设上,它的重要性我知道。请您放心,我一定按期保质地把这些物资全拉回来,我在物资在!”
那位同志对我语重心长:“拉运物资时你会与地方的老板打交道,希望你多留个心眼,别节外生枝,影响工作。”
“放心吧,这点素质我还是有的。”
我住在已是高级工程师的陆兵哥的家里。韩梅嫂子还仍然在她的点号工作,只是现在有了班车,可以每天都回家来了。他们的儿子陆箭星在几年前让我父母接到石家庄去上学,现已是市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了。
妹夫迟晓锋现在已是“921”工程指挥部的副团职参谋,他们的女儿迟戈鸽也已上了东风小学。
陆兵哥和迟晓锋为我的大卡车置办了一些必要的行头,四个已补得疙疙瘩瘩的轮胎都换成了新的,陆戈妹妹还在我汽车的驾驶室里安装了音响,说是让我开着汽车听大草原的歌曲,把戈壁滩想象成大草原,我在戈壁滩上开汽车就像是在草原上骑骏马。小戈鸽格格地笑着说,应该让我二舅开汽车的时候听飞行员在蓝天上翱翔的音乐,舅舅在戈壁滩上跑车就像是在祖国的蓝天上飞翔。陆兵哥哥说,还是听点革命歌曲吧,要时刻想着责任,想着安全。
我把晓锋拉到没人的地方,悄悄地问:“晓锋,能告诉我啥是‘921’吗?我会严守机密的。”
晓锋故弄玄虚:“二哥,这可是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了,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你呢?”
“哦,那就算了。”
晓锋笑了:“我的好二哥,不告诉别人也得告诉你呀,你听我说……”
“打住!你最好别说,晓锋,是我不应该问,你可别为了我犯纪律……”
“哈哈,我是逗你呢。二哥,你听我说:六十年代的时候,没有原子弹、导弹,在世界上没咱们中国人说话的份儿;七十年代,没有人造卫星,咱们国家的腰杆子就硬不起来;八十年代以后呢,‘航天’就成了世界各国高科技发展的主流。原子弹、导弹、人造卫星,咱们现在都已经做到指哪儿飞哪儿、飞哪儿打哪儿了。‘航天’咱们也不能落后呀。咱们国家在1986年3月就制定了高新技术发展规划,简称‘863计划’,这个计划其中一个领域就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921’就是咱们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的代号。92年9月,这项工程开始立项启动,地点就在咱们十号区。二哥,将来全世界都会知道咱们这儿的,到那时,我就想对你保密也保不成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中国,是有着飞天传奇的文明古国,的确应该到天宇上去争取属于自己的空间。哎?不是从咱们十号区分出去了好几个基地吗?有人说‘咱们东风基地是只老母鸡,别的基地都是咱们这只老母鸡下的蛋’。为啥不把载人航天这项伟大的任务放在其他的基地而放在咱们基地呢?”
“咱们基地远离城市,利于保密。在咱们这儿,本来就有‘只干不说’的优良传统。再就是咱们这儿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能见度好,飞船运行轨道纬度低。再说了,老母鸡总比鸡蛋有经验吧?”
“晓锋,我现在领受的运输任务是不是也与‘921’工程建设有关啊?”
“那当然了。你开车进出场区的时候可以看到弱水河东岸的建设工地,那就是中国载人航天的新发射场,你拉运的物资,正是建设新发射场所需物资中的一部分呀。”
上天再次降大任于我,我激动地说:“晓锋,你放心好了,保密守则我懂,你的话我不会往外乱说。明天,对!明天我就到酒泉拉运这批物资去。”
(五十七)
“滴滴——”
跑了大半天的我终于在酒泉郊区找到了挂着“天府铸造厂”的厂大门儿。我停车按响汽车的大喇叭,不多时,从大门的小门里走出来一位少妇,中等个儿,穿着时髦得体,她忽闪着大眼睛高声问我:“你找哪一过儿?”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学她的腔调回复她:“我找花经理。我是东风基地派来拉你们货的,我这里有你们和部队签的合同。”
“我就是花俏俏。”她转身冲着大院喊到:“花小伟,把大门打开来,让汽车进院儿。彭兴旺,叫你婶婶赶紧准备饭,加个菜,来客人了。”
下车后,我边洗手边打量着这个大院儿,院里整齐地摆放着形状怪异的铸铁管子,大院的东侧有一排平房,可能是办公室和宿舍,南侧有几间大点的房子,像是车间。大院儿里有十几位穿着工装的工人在忙着摆放铁管子。
花俏俏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一看你就是从部队上来的。你姓啥子?咱们先吃饭,一会儿我给你安排住处,明天一早就给你装车。”
我拍拍身上的迷彩服,对她笑道:“凭啥子认定我是部队上的?就凭这身衣裳吗?你够聪明!我姓陆,叫陆军,以前也是个当兵的。从今天起,你供给基地的这些铁家伙都由我来拉运,数量质量可不许出问题哟。”
从外面走进一位老先生,看年纪大概也有五六十岁了,人长得慈眉善目,气质风度都很好。他笑着接我的话说:“要得!货的质量你就放心好了。来,咱们先吃饭,俏俏,把酒拿来。”
花俏俏说:“陆军,这是我的爱人彭仲义;老彭,他叫陆军,咱们给基地供的货以后就是他来拉运。”
彭仲义说:“好,好哇。俏俏,给陆军找个往的地方。陆军呀,以后你到酒泉来,不管是不是拉我们家的货,都可以在这里吃住,这儿的安全你尽管放心。”
我感激地说:“好的,非常感谢,以后我少不了打扰你们。住在这儿有张床就行,吃饭嘛,我每月给你们结一次伙食费,你们看行吗?”
花俏俏撅起了嘴巴:“哟,看你说的,吃几顿饭还交啥子伙食费嘛,你是陆军,不是红军,再说你现在啥子军都不是了,和我们一样都是老百姓,还怕犯啥子纪律哟?”
花俏俏和彭仲义这一对老夫少妻都很爽快,我们碰了几杯酒后,这儿的情况我就已知道了个大概:这是一家私营企业,彭仲义是厂长,人称老彭;花俏俏对外跑销售和进原材料,人称花经理。
几杯酒下肚后,我打开了话匣子。我给他们讲我的经历,讲参加越战时的故事,枪声炮声汽车的引擎声从我的嘴里变着花样儿地往外蹦。招的花小伟、彭兴旺这帮年青人围坐在我的身旁痴痴地听。
从此以后,我开着大卡车三天二趟地往返于基地和酒泉,花经理经常搭我的车去基地联系业务。这段路虽然全程只有二百多公里,但路况不太好,公路破旧,乡村小路狭窄,特别是那段七十多公里的戈壁路,让我伤透了脑筋。
一天下午,我开着装满货物的大卡车,在戈壁路上慢吞吞地往十号区爬行,《回家》的萨克斯音乐在天地间回响,那浸透着苍凉与忧伤的快乐旋律,给我信心,给我力量。夕阳灿灿地映射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眯着眼睛抽着烟,集中精力盯着路面,小心谨慎地扭动着方向盘。
突然,随着一声脆响,汽车不再听从我的指挥。我刹住车,下车查看,发现汽车后桥总成有一处彻底断裂。在现有的条件下,修好它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沮丧地四处张望,茫茫的戈壁滩上空荡荡的,寂静中只有《回家》的旋律在空中回荡。
“呜——”火车的气笛在歌唱,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列火车在行进,比火车更近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突兀在戈壁滩上。我知道,那火车是基地的军列,那小房子是军列途中的小火车站。
我丢下罢工的汽车,向着小火车站奔去。
小小的火车站里只有四名战士在驻守,我的突然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他们围着我问长问短,热情地给我端饭夹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就跟到家似的。火车站有电话,我用电话向陆兵哥汇报我的情况,陆兵哥想了想,说:“陆军,别急啊。一会儿我给老彭打电话,请他们在酒泉给你代买一副后桥总成设法捎给你,你守着汽车,看好车上的物资,你就住在火车站等他们,好吗?这几天我们都快要忙死了,好几个星期都没休息了,实在是顾不上你。其实你已经到家了,车站的战士们会帮你的。”
这四名战士年纪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才十八岁。他们分别来自山东、陕西、甘肃和河北。他们的脸庞都是一样的黝黑一样的粗糙,冷不丁一看,特像是亲兄弟。二十二岁的高班长是山东人,他长得清秀单薄,与人们心目中的山东大汉及不相符。陕西兵小钟倒长得高大魁梧。
高班长当兵快满四年了,铁路管理处已上报将他提拔为志愿兵(就是后来的士官)了。他说他当新兵时被直接拉去了点号的新兵团,半年后,又被直接从新兵团拉到了这个小火车站。他不知道十号区有多大,不知道发射架有多高。
我问:“高班长,你愿意继续留在这儿吗?”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这儿太荒凉太寂寞。我当兵是父亲的意思,当铁道卫士是爷爷的意思,刚开始我不太理解他们的苦心,后来,嘿嘿……”高班长不好意思地笑了,龇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你家里有几个孩子?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小钟抢着回答:“高班长是他家里的独生子,他爸爸是大老板。”
高班长嗔怪道:“小钟!”
小钟腼腆地笑了。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下来。我告诉他们我得去看着汽车,车上的物资决不能丢失。小钟听我的话乐了:“陆军哥,你真逗,这儿荒凉得连兔子都不来,哪来的小偷哇,就你车上的那些破铁玩意儿,谁要啊?”
我严肃地说:“小钟,车毕竟是坏在大道上,我怕有过路的车顺手牵羊。所以我得守在那里,这些铁玩意儿都是咱基地的东西,可不能丢了。”
高班长说:“陆师傅,看你都累成啥样儿了。这样吧,你先躺在我的床上睡一觉,我替你去看会儿车。小胡,你们几个在家值班,我去了啊。”
我一头扎在高班长的床上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盖在身上的军被,竟以为是又回到了部队。
“陆军师傅,你醒了呀?”是小胡的声音。
我边起床边急切地问:“啊,我咋一觉睡到这时候了?高班长他们呢,小胡,就你自己在家?哎哟,我的汽车!”
小胡说;“陆军师傅,你别急呀,你听我说呀……”
我没理睬他的话,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外跑,一出门,就惊呆了:我的大汽车竟然就停在小房子的后面!车上的货物完好无损!
跟在我后面的小胡告诉我,昨晚他们四人轮流替我值班看车,天刚放亮的时候,从基地方向开过来几辆军用大卡车,高班长拦住汽车,请他们帮着把我的汽车给拖到车站附近,说是这样照看起来方便。
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高班长他人呢?”
“高班长和小陈巡道去了,我值班,小钟还在睡觉呢。”
我看着小胡眼睛里的红血丝,内疚地说:“对不起!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要不这样,我替你值班,你也去睡一会儿吧。”
小胡打了个哈欠:“没事儿,你的班我们能替,我们的班你替不了。要不你帮咱们做饭得了,就让小钟多睡一会儿,行吗?”
“行,当然行了!我来做饭。”
厨房里有一堆生了芽的土豆和几棵干瘪的大白菜,冰箱里储存着一块猪肉、一块羊肉,还有半盒鸡蛋。地上放着一只大木箱子,大木箱子里的芹菜已长的有一寸高了,绿油油的。
我跑到小屋后面的戈壁滩上采回来了一洗脸盆沙葱,我把沙葱洗净切碎,打了八个鸡蛋,伴馅,和面,包起了大个儿大馅儿的沙葱鸡蛋大饺子。
当热腾腾的水饺端上桌,这四位小战士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边吃边念叨着:“真好吃!过年喽,吃饺子喽,嗷!”
(五十八)
第二天,花俏俏和彭兴旺开着他们厂的客货两用车,把新买的汽车后桥总成从酒泉带到了这个小火车站,在大家的帮助下,我的汽车很快就修好了。
花俏俏让彭兴旺开车回酒泉,自己却留了下来,说要搭我的车进东风。
战士们送我们出发,他们久久伫立在戈壁滩上向我们挥手,我紧握着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瞥见他们在茫茫戈壁中的身影越来越小,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这几个傻小子怎么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当兵,真可怜。”没想到花俏俏的普通话说得还挺地道。
汽车前方有一沙坑,我来不及拐弯,就把车停了下来。我一边倒车一边对花俏俏说:“你最好别用‘可怜’这两个字,我不爱听!我爸他们刚到东风的时候,比这几个战士不知道要苦多少倍,那时的风沙大,没住处,还吃不饱,可他们照样官兵一致地抡着大镐头干活,谁不敬佩他们?谁敢说他们可怜?”
“本来就可怜嘛。不然你咋会掉泪?在这个光秃秃的地方,光这孤独寂寞就让人受不了。哎,在这儿当兵是不是给的钱多?”
“他们都是义务兵,没几个津贴费。”
汽车绕过沙坑,继续前行。我腾出一只手掏出一包烟,坐在我身边儿的花俏俏把烟盒接了过去,她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的嘴里,把烟抽着后送到我的嘴边儿。
汽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颠簸前进,“回家”的音乐再次在天地间回响。
花俏俏说:“陆师傅,你长得很像一个人,特别是你说话时的神态,真的很像他。”
“是吗?”
深沉忧郁的马头琴声和悠远绵长的蒙古长调响了起来,我说:“花经理,你看,这茫茫的戈壁滩要是能变成绿油油的大草原该有多美呀。”
“陆军师傅,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把我家的情况汇报给她。然后我回问道:“花经理,你呢?家里都有啥人啊?”
“我的故事你有兴趣听吗?”
“有。”
“我的家在四川的一个小山村里,我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们家里很穷,打我记事时起,我就没吃饱过,我的父亲就知道喝酒和赌博。一次赌博中他输了一担谷,赌徒用刀子威逼着他还债,他就回家朝母亲要,唉,可怜我们家里已是好几天没米下锅了,母亲借遍了亲戚朋友,一粒米都没借到。已结婚单过的哥哥姐姐们早就恨透了父亲的恶习,都不理他。走投无路的父亲在家里哭嚎,摔东西,打骂母亲。我劝他,他就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救他,他老泪纵横,用青筋突暴的大手一把把地甩着鼻涕和眼泪。”
“啊?让你救他?你咋救?”
“他让我嫁给一个老光棍,他的赌债就由这个老光棍来还,说白了,他就是用一担谷把我给卖了。”
“啊?!”
“我就这样嫁人了,那年我才16岁。我的丈夫又老又丑,一到晚上我就和他打架,明明知道打不过我还是拼命地打。那时候的我几乎每天都是鼻青眼肿的。”
我不由看了花俏俏一眼,她目视前方,姣好的脸庞平静安详。她继续讲她的故事,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儿。
“后来我就有了孩子,是一个男孩儿,长得和他爸爸一样的丑陋。孩子还没有满月,他就又来骚扰我,我实在是受不了,就用杀猪刀捅了他。”
我一惊,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汽车停了。
“陆军师傅,是不是我吓着你了?”
“哦,不,不是的。我下车去方便一下。”我掩饰着内心的惊慌下了汽车。
汽车再度起步前行,车厢里的草原歌曲仍在委婉悠扬。
“花经理,后来呢?”
“其实我是想用杀猪刀吓唬他娘俩,让他们放我走,我想,我已和他生活一年了,这一担谷咋也该还清了吧?可他们就是不同意。我就用孩子来要挟他们,说不让我走我就杀了这孩子,然后我也不活了。我想,他们家是世代单传,为了孩子他们可能会放了我。谁知我的丈夫挺着胸膛朝我扑了上来,我一咬牙,闭着眼睛就一刀捅了出去。”
“他,死了吗?”
“听到他一声惨叫后我才睁天眼睛,看到他如同粮食口袋一样倒了下去,刀仍然还纂在我的手里,刀刃已是鲜血淋淋,我的身上也溅满了血。我看着手里滴着鲜血的杀猪刀,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了我妈妈在叫我,我就往家走,几十里的山路哇,我踉踉跄跄地走哇、走哇。走到黄昏时分,我才终于走到了家。我站在母亲面前,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我,我的手里还仍然握着那把血渍斑斑的杀猪刀。”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
“我的事儿让家里的人惊慌失措,谁都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呀,没办法,我的哥哥姐姐们给我凑了一点路费,送我上了西去的火车,我就一路逃亡到了新疆,在阿克苏找到了我的远房表姐。那一路上的艰辛和害怕,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哦,陆军,你看快到了,请你先把我送到物资处,然后你再去仓库卸货,行吗?”
“嗯。”
音乐不知道啥时候停了,花俏俏凝神盯着车窗外,好像是在沉思。也好像是让航天城的美景给吸引了。
花俏俏的身世在我的心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太离奇了!我甚至于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可这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我的身边儿,她幽婉的语气,盈盈的泪水,都是那么的真实,咋可能是假的?
第二天,我开着汽车再次向着酒泉的方向进发。花俏俏坐在我的身边儿,继续讲诉她的故事:
“到新疆后,我在表姐的家里住下了。姐姐和姐夫在兵团工作都很忙,我一到她家就开始里里外外地忙活。我把我的事儿告诉了表姐,表姐问我,你们结婚登记了吗?我说不知道,她说,你们领结婚证了没有,我说不知道。表姐告诉我,你才16岁,不到结婚的年龄,你的婚姻根本就不算数,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没有成年,假若他再逼你,你可以告他强奸,你生的孩子就是证据。
我的眼前一亮,是呀,我咋这么傻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知道!
大概是三个多月以后吧,表姐收到我哥哥的来信,信里说,我的那个丈夫没死,他托人捎话给我妈妈,说看在我是孩子的亲娘的份儿上,他不追究我谋杀亲夫的罪行,条件是我必须跟他回去好好地过日子。妈妈也让我快点回家,说不管咋的,那个家里有我的孩子,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在外面躲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听妈妈的话,就回家了。”
“这次虽然还是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但我不再害怕了。到家后不久,我那个丈夫带着孩子来找我,他说我是他老婆,让我跟他回家好好地过日子。我说,可以,不过咱们得先去公安局一趟。他说去干啥?我说你强迫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没有成年,我要告你强奸、残害少女,这个孩子就是证据。你就等着坐牢吧。他怕了,从此再没来纠缠我。”
汽车在公路上飞奔,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在缓缓后退,绿色的村庄向我们姗姗迎了过来。
我减速慢行。公路两旁的庄稼长得蓬蓬勃勃。一位头戴大红头巾的母亲坐在地头上敞着怀给孩子哺乳。
我脱口而出:“那孩子是你亲生的,你对他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
“没有,有的只是厌恶。我怀孕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想弄掉他,生下他后,有几次我都想掐死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人性?我被那个男人糟蹋打骂,这个孩子是那个男人强行下的种,我怎么可能会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耻辱,况且这个孩子和他爹长得是一样的丑陋,我看到他不仅恶心,还有仇恨!”
接着她骂了一句连我这个大老爷们听了都脸红的脏话。
我感到头皮发麻,从脊椎骨直往上窜凉气。我在车厢的后视镜里端详她:一张由于激动而泛红的圆脸蛋儿上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看的鼻子下面唇红齿白。
“陆军,你恋爱过吗?”
“哈,我们年轻的时候,尽搞阶级斗争了,天天看的八个样板戏里也没有谈恋爱的内容,压根就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和熏陶,等我们知道了人世间还有‘恋爱’这个词儿时,都成老白菜帮子了!”
“你一点都不老,你的帅气和洒脱有超凡脱俗的味道。你身上有一种坦荡、坚韧的气质,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
“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上还有这么些优点。感谢你的挖掘。”
“你爱你的老婆吗?爱你的孩子吗?”
“小丫头片子,甭瞎打听,坐好了,汽车要拐弯了。”
(五十九)
汽车行驶在被人们称为九沟十八坡的公路上,公路两旁仍然是茫茫的戈壁滩。花俏俏从她的包里取出一盘新磁带塞进音响,邓丽君那甜腻腻的声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陆军,你还记得我说过你特像一个人吗?你想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是谁?”
“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一个人,也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一个人,没有他,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现在不好吗?你是私企的大老板,你有票子,有车子,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大院子,院子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人在心甘情愿地忍受着你温柔的剥削和压榨,你穿金戴银,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用愁这个月的水电费交不上,不用担心孩子的学杂费凑不齐,更不用怕哪一天会没有房子住。你呀,你就是新时代的新新资本家你知道吗?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矫情。要是有人能把我变成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这个人一定就是我最爱的人。”
“陆军,你不是在为部队跑车吗?”
“我是为部队跑车,也是在给自己挣钱。我是个工人,我的工厂破产了。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要养活她们。我的房子要用钱去买,不然我的老婆和孩子就得住到大街上去。我开的汽车是厂里的,我得给厂里上缴承包费。我的头上时刻有这二座大山压着,我这个老愚公得一点点儿的搬山。”
“你的哥哥和妹妹不帮你吗?”
“我是个男人,不能总靠别人帮助。”
“我接着给你讲我的故事,还听吗?”
“讲吧。”
“那年我从新疆回到家后,就在附近镇子的市场上支了一架旧缝纫机做衣服挣钱,生意还不错。可是我和妈妈的生活还是很苦,因为我们得三天二头地给我爸爸还赌债。
那时候我得每天回家去住。我就把缝纫机寄放在离我的摊位不远的一个缝纫店里,这个店铺里的缝纫师傅是个小伙子,长得和你有点像,特别是看人时候的那眼神。”
“是吗?”
“后来,他请我加盟他的缝纫店,我答应了。他没有父母,家里就一个老奶奶。我们合作得非常默契。你都不知道那时我们的生意有多好,我们给学校做校服,给商店的服务员做工作服,我们挣了好多的钱,生活得很快乐。”
我诧异地问:“你现在的生活不快乐吗?”
她没理睬我的话,继续往下说:“不久,他向我求婚,我哭了,我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了他。他也哭了,他流着眼泪离开了我。”
“后来呢?”
“后来,我就拼命地干活,终于有一天,我累倒了,我发高烧,昏迷不醒,他送我去了医院。这天傍晚,他来医院看我,他坚持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我。我流着泪吃,他淌着泪喂。后来他说:‘在我的眼中,你就是最纯洁的,过去的就让它永远的过去吧。我爱你!’我笑了,笑着笑着,我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哈!真够感人的。很像是琼瑶写的小说嘛。后来呢?”
“……”
不知道何时,磁带里的邓丽君停止了缠绵,车内很是安静。只有单调的汽车引擎声在天地间回旋。
汽车后视镜里的花俏俏已是泪流满面。
(六十)
一周后,我返回东风,花俏俏再次搭我的车。
汽车驶入金塔县城,和往常一样,我停下车给高班长他们买蔬菜,等我回来时发现花俏俏不在车上。我按响了汽车喇叭等她,顺便换了盘军旅歌曲的磁带。
花俏俏提了几斤杏儿上车,我看着青里泛黄的杏子条件反射地直流口水,我咽着口水发动汽车:“这玩意儿只有怀了孕的妇女最喜欢,我老婆怀孕时候吃的杏儿比这个还青呢。你不会也是怀孕了吧?”
“老彭那方面不行,我没福气怀孕。这杏儿挺甜的,我是给小戈鸽买的。”
“你不是说老彭有两个女儿吗?”
“他老婆死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变成了太监。”
“你嫁给他时知道他有病吗?”
“知道。我嫁的是钱,不是人。”
我愕然!
她悠悠地说:“我和那个小裁缝相爱后,感到很幸福。我们准备婚事,收拾他家的破房子,收拾房子的钱不够,他就到镇子里的一位阔太太那儿去借。不久,房子修好了。一天晚上,天上下着大雨,我们在新装修好的房子里缠绵了很久。我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说了好多让我感动的直掉泪的话。后来我们就……,我的第一次也是一个雨夜,那时我连死的心都有。可是这一次,我好像和他一起在云彩上面飘。
后来他奶奶突然去世了,我们的婚期不得不往后拖。给奶奶办丧事需要钱,他再次去借。我听说他和借钱给他的阔太太搞在了一起,我不信,就去那座小洋楼里找他,我看到他们真的是赤裸裸的在一起……我,我站在他们面前,大脑一片空白。那个阔太太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只要他陪我二年,二年后,我就把他还给你,你们借我的钱就不用还了。’
我问他,这是真的吗?他红着脸说,‘俏俏,你和我就算是扯平了吧。’”
我忍不住骂道:“混蛋!”
花俏俏的眼睛里雾雾的,继续说:“我朝他身上啐唾沫,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回到家后就病倒了。听妈妈说,我昏睡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妈妈告诉我他来过了,给我留下了厚厚的一沓子钱,妈妈说他和那个阔太太变卖了在镇上的所有财产后私奔了。
我晕晕糊糊地看着这一沓子钱,因为钱,我的父亲卖我,因为钱,我的爱人抛弃我;钱到底是啥东西,它凭啥这么霸道?我为啥就不能有钱?
后来,无论谁给我介绍对象,我开出的条件就是他必须得有钱。再后来,我就认识了老彭。第一次见老彭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你有钱吗?’老彭没答话,把他的存折和他厂子的执照都拿出来给我看,我立即说,好,咱们结婚吧。”
“自从我嫁给老彭,我父亲的赌债全部还清,我们家那摇摇欲坠的老屋也重新翻盖。我妈妈能穿上囫囵衣裳,吃上纯白米饭了。我还把我的哥哥姐姐们全都带了出来,让他们有钱挣,让他们的孩子们有学上。我们全家都活得像个人了。钱让我的腰杆子终于挺了起来,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老彭对你好吗?”
“老彭对我很好,虽然他不让我管钱,但他舍得为我大把地花钱。”
“钱买不来幸福和快乐。”
“没有钱,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谈不上,还谈什么幸福和快乐?虽然说现在是婚姻自由的时代,可是有多少对夫妻是因为爱情结婚的?还不都是为了钱?你是为了爱情结婚的吗?”
“不是。”
“你爱你的老婆吗?”
“爱!”
“你为什么结婚?也是为了钱吗?”
“我是为了情结婚的,与钱无关。”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你却爱你的老婆;你说你是为了情结婚的,没有爱哪来的情?”花俏俏歪着脑袋问我。
“那个小裁缝就是你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是你这一生中最恨的人?对吗?”
“对。”
汽车驶进了处处无路处处路的大戈壁滩,我眺望着这片一望无际的漠野,心中又有了回家的快意。
橘红色的夕阳给天地涂抹上了温馨的色彩。
花俏俏打破了车内的寂静:“这是啥破地儿呀,荒凉死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我最讨厌别人贬损我的家,那怕是说真话我也不乐意:“嫌这儿荒凉了?谁请你来的?是钱请的吧?你不就是想赚部队的钱吗。”
“那是,我最喜欢与部队合作。部队不欺不诈,买卖公平。我只是觉得你在这戈壁路上开车太辛苦,回头我去跟他们说说,这运费得给你多算点,哪怕是从我的货款里出一部分我也愿意。”
“谢谢!”
我把车开到小火车站后面停下,小钟朝我们飞奔过来,我拎着一袋蔬菜递给他,问:“高班长呢?又去巡道了吗?小陈和小胡呢?他们都还好吧?”
小钟接过菜:“陆军哥,高班长让处机关给召去了,听说是他的志愿兵命令到了。小陈和小胡巡道还没回来。班长临走时让我把钱给你,他说不能总让你为我们破费。”
“别,这不值几个钱。”
“陆军哥,你就收下吧。”
花俏俏挥着手不耐烦地说:“小钟,你们在家是穷孩子,在这儿是穷当兵的,这点破菜值不了几个钱,快别跟陆军争了。”
小钟说:“花经理,我们当兵的是穷点,但不都是穷孩子。我们高班长是上千万资产的唯一继承人,你说他穷吗?”
花俏俏惊愕极了:“真的?他家有上千万的资产?那他还干吗跑到这儿来当兵受罪啊?这也太奇怪了吧?陆军,你信吗?”
我认真地说:“我信,高班长跟我说过。他当兵是他父亲的意思,刚开始他自己也不理解,但他现在已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啥苦心?”花俏俏一头雾水。
小钟说:“高班长说过,老板是无冕之王,拥有的财富和尊严成正比。但是用财富堆积起来的尊严与素质无关、与知识无关、与‘好人’也无关。高班长说以后他要当一个有理想有知识有素质的好老板,现在就必须先当一个好兵。”
花俏俏迷惑不解地看着小钟。
小钟又说:“班长说以后你不用总给我们带菜来了,基地也想着我们呢,我们的菜够吃了。”
汽车继续行驶在那段戈壁路上。
刚才还是金灿灿的夕阳,这会儿仿佛是咣当一声就隐匿到天的那边儿去了。天空的橘红色随之悄悄地褪去,恢复了淡淡的蓝。
我开着满载货物的汽车缓缓地驶进航天城,航天城里绿树婆娑,鲜花盛开,草坪里喷灌的水花儿宛如朵朵的奇葩在争相怒放。
我的家,越来越美了!
花俏俏在大礼堂对面的二所下车,我对她说:“花经理,明天我到珍珠岩厂去拉珍珠岩,工地上急需,我得紧跑几趟才行。可能有一个星期不去酒泉了,你别等我,自己找车回去,行吗?”
花俏俏说:“行,晚饭后我去看你妹妹家的小戈鸽,我挺想她的,你去吗?”
我没理睬她的话,发动汽车继续前行。
花俏俏最初搭我的车时表现的很淑女,她端庄地坐在我的身旁,矜持得一言不发。可能是由于她热情安排了我在酒泉的食宿我很感激,由于我在这孤独寂寞的漫漫旅途中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忠实的听众,也由于我在漂亮的女生面前说话有瘾,总之是我急不可待地打破了窘境,我先是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越战故事,后来又滔滔不绝地胡吹乱侃我遇到和听到的趣闻轶事。花俏俏坐在那儿安静地听着,听到开心处她嫣然一笑,听到惊奇处她会转过头来对我眨着清澈的大眼睛,听到悲伤处,她还会潸然泪下。
不久,她开始在我满嘴跑火车的时候插话,终于有一天,她主动地把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地向我娓娓道来。从那以后,花俏俏再搭我的车时不再矜持,她无所顾忌地对我痛说她的革命家史,咒骂她的父亲和丈夫,哭诉她的委曲。
她向我显她的首饰,摆她的阔气。甚至于把如何糟蹋山珍海味、名贵裘皮也对我津津乐道。她的话让我陷入迷茫、思维混乱,我实在是无法把暴殄天物的她与被亲生父亲贱卖的她联系在一起,我越来越感到她的陌生,她仿佛是一本生涩难读的书,我对她越来越读不下去了。
隐约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停车循声望去,只见李晓然站在马路边儿上对我招手。她跑过来对我说:“陆军,还真的是你。我听陆戈说你在基地打工,起初我还不信。哎,咋样啊?需要我为你做点啥不?你是住在你哥哥家还是你妹妹家?咱们那些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
我跳下车:“晓然,我得自己挣饭吃,所以我比你还忙呢,我知道的也不多。王海涛过得不错,都有儿子了。贺胜利和方小影两口子也挺好的,就是方小影的纺织厂倒闭了,她下岗后自己整了一个活动售货车卖衣服,他们的孩子是未来的女将军,长得比他俩都好看。”
晓然说:“陆军,那天我在上班的路上遇到纪干事了,他是到基地来出差的。”
我急切地问:“是吗?他现在还在吗?住哪儿?”
“他早就走了。他现在已是站长了,我和他简单地聊了几句,问了问毓米的大概情况。”
“毓米,她好吗?她们过得好吗?”
“毓米他们生活得很好,他们的儿子也上中学了,只是毓米的身体不是太好,她一直不太适应内地的气候,其实她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总闹肚子,纪干事说,有一次别人给他们捎去了一些东风的沙枣,她吃了就好了,真挺神的。”
“沙枣?咱们这儿有的是啊,晓然,你有毓米的地址吗?”
“哦,纪干事把他的电话留给我了,等有空的时候,我打电话问问他家的地址。陆军,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毓米,是吗?”
“那当然了,咱们是在一个锅里搅了好几年马勺的老同学呀,咋可能忘了呢。晓然,你一定把他们家的地址要来。等到了秋天,我打沙枣请你给毓米寄去。真没想到咱们东风的沙枣树不仅是根深花儿香挡风固沙,果实还能治病。哦,对了,你和毓米联系的时候,千万别提及我,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嗯。”
我看看马路边儿的大沙枣树,伸手扯下一根枝条细细端详,一串串小米粒大的小青沙枣正躺在树叶丛中睡大觉,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生长的声音……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天府铸造厂”指挥工人装车,花俏俏喊我接电话。
电话是梁秀打来的,梁秀在电话里急促地说:“陆军,厂里催咱们交购房款,咱家的宇星马上要升高中了,重点高中的学费挺贵的,我实在是没招儿了,陆军呀,你说咋办呀?”
“梁秀,我知道购房款的时间到了,我也正着急呢,基地这段时间正在搞什么财务大检查,财务处的助理员们都下基层去了,我的运费一时半会儿结不下来,秀儿,你别急,我回东风先朝我哥借,女儿能考上重点中学是好事儿,告诉她,爸爸永远是她的坚强后盾,学费没问题。”
花俏俏问:“你急需多少钱?我先给你垫上?”
“可不少,光房款就是二万五千块呢,没事儿,我回东风朝我哥借吧。”
“朝你哥借和朝我借有啥区别?你老婆要不是着急也不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
花俏俏拿起电话按了回拨健,递给我:“你问你老婆要银行帐号,我马上给她汇款。”
车刚装好,花俏俏就从银行回来把汇款凭证交给我,凭证上写着汇款三万。
我把借据递给花俏俏:“这是借据,请您收好。花经理,你为我解了燃眉之急,大恩不言谢,我一定尽快连本带利地还你。”
花俏俏接过借据看都没看一眼就撕了:“陆军,这点钱对我们来说算个啥?你都看到了,就我身上戴的这些首饰就远不止这个数,告诉你,这点儿钱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我说:“花经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跑车的这段日子,你们已经很照顾我了,无功受禄会让我们两口子心里不安的。”
花俏俏扑哧一笑:“就这几个钱有啥不安的呀?陆军,接受我的帮助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可是你现在要是没有这笔钱,你们就得搬出现在的家,去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那个时候你的自尊在哪儿?要是没钱,你的女儿就上不了重点高中,也就意味着上不了好的大学,你女儿的前程和你的自尊相比哪个更重要?我认为,人,不能与钱结仇,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知道您很有钱,在这个社会上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您可以做点慈善事业。我们是穷,但和那些更穷的人相比,我们还能过得去。”
“我凭什么把钱送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在我走投无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有谁资助过我?”
“那你为什么要送钱给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帮你呀。”
“陆军,送钱给你,一是因为你在拉运我们厂里的货物,你也算是我们厂的人。二是因为你是好人,好人不应该为钱着急,我看到你为钱着急我难过你知道吗。还有就是你哥哥认识基地物资部门的人,我想请你和你哥哥为我们打通关系,我们希望和基地继续签订明年的购销合同,这笔钱就算是我发给你的业务经费,要是不够,你说话。”
“花经理,我哥哥是技术干部,他不会参与基地物资部门的事儿,我也不会。所以我没理由拿你们的业务经费,这钱我不能收。”
“你傻呀你?给钱都不要。假若你真的不肯接受这笔钱,就算是我借给你救急的吧。”
我一抱拳:“感谢您的理解。咱们说好了这笔钱就是借,借就要履行借的手续。一是必须打借条,二是还款时必须归还利息。”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六十一)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在东风打工快一年了。陆兵哥和韩梅嫂子回石家庄去联系工作,把家扔给了我。
我继续奔跑在东风与酒泉之间。
花俏俏见到我还像以往那样的热情。我告诉她下个星期我就能结出运费还她钱了。
她听了冷冷一笑:“没人逼债,瞧把你急的。”
老彭笑的很真诚:“陆师傅,就那几个钱,你别放在心上了。本来我们说是送给你的。花俏俏老搭你的车,总是麻烦你,帮助你也是应该的嘛。陆军,你在十号区住在哪儿呀?”
“我哥和嫂子都回河北探家了,我住他们家。”
“你吃饭怎么办呢?”
“我在妹妹那混饭吃,有空了也自己动手做。”
午饭后我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就发动汽车往回赶。
花俏俏再次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们谁都不说话,车厢里只有单调的汽车引擎的声音在轰鸣。汽车驶出了酒泉,在孤独的大道上奔驰。
“陆军”
花俏俏轻声地叫我,我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我又买了一盘磁带,全都是世界名曲,我给你念念啊,有《过去的好时光》《深深的海洋》《梭罗河》《小路》《山楂树》《小夜曲》……”
我叼着香烟说:“你放吧。”
深沉优美的歌声在天地间回旋。
“陆军”
花俏俏柔声地叫我。
“说!”
“陆军,我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把你当成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把我从不对外人讲的身世都告诉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轻松,很快乐。”
我握紧方向盘默不做声,心里在咚咚的打鼓。
她打开一瓶饮料,递给我,我摇摇头。
她自己喝了一口饮料后,把饮料瓶子抱在怀里。
花俏俏跟着汽车音响里的歌声哼唱道:“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她的嗓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感情。
我沉浸于这首歌的意境:“这首前苏联的歌曲很有名,她的歌名叫‘小路’。我下乡的时候还用口琴给老乡们吹奏过这支曲子呢。”
花俏俏幽幽的说:“陆军,你看咱们前面的这条路也是曲曲弯弯的,我多想沿着这条路,跟着我的爱人永远地走下去。就这么走哇走哇,那怕他不看我不理我,只要他陪在我的身旁,我就知足了。”
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花俏俏对我的关心越来越过份,说话越来越放肆。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陷入困窘,我只能是打岔儿转移话题,装傻充愣,还经常缄默不语。
这次我没能忍住:“花经理,咱不说这些没用的行吗?”
花俏俏激动了:“我说的是我的爱人,说你了吗?你敢当我的爱人吗?我就是爱你了,我爱你有错吗?”
“扯淡!你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没资格再谈什么爱。”
“你呀,你就是个胆小鬼!要知道爱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儿,咱们可以不破坏各自的家庭。你说过要是有人能把你变成我现在这样儿,这个人一定就是你最爱的人,说过吧?我就可以呀!我有钱啊,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咱们只要爱情不要婚姻,怎么样?你说话呀,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搂住我的胳膊撒娇似的使劲摇,我手中的方向盘被动的一转,汽车向路边的那棵大杨树冲了过去,我拼命踩刹车,汽车倏的在离大树仅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待我定睛朝树下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树下面竟然是一条深深的排水沟!
好险!花俏俏的爱情差一点让我车毁人亡!
我心头的怒火“噌”的一下子窜了上来,而沉浸在爱情中的花俏俏的半个身子仍然幸福地趴在我的肩上。我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对她吼道:“你给我滚!滚!滚到车下去找你的狗屁爱情去吧!以后我不许你再搭我的车!丧门星!”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怒吼惊的目瞪口呆,吓的瑟瑟发抖,她打开车门往外瞅了一眼,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我。
“滚!”我怒不可遏,正确地说是恼羞成怒。
她立即转身下车,我隐隐听到她“哎哟”地叫了一声,我看都没看她一眼,“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我尊重女性,喜欢女性,女性是我心中文雅娴淑、聪颖含蓄、气质高贵的天使,尤其是漂亮的女性能让我心明眼亮。
花俏俏这样的天使让我惊骇,让我思维混乱。她可以在一个小时前哭得唏哩哗啦,一个小时后又笑得前伏后仰;她的爱如同一团熊熊的烈火,恨不得把你烧成灰烬;她的恨好像一把尖刀,不把你凌迟干净决不罢休。在这样一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到及至,喜怒哀乐超出凡人的女人面前,我必须保持警惕。
我气呼呼地开着车,金钱至上的花俏俏不可能爱上一穷二白的我,她扭曲的性格时刻在提醒着我这样的女人不简单,岂止是不简单,简直就是可怕!
后视镜里的花俏俏孤零零地蹲在路边,离我越来越远,我渐渐放慢了车速。
(六十二)
我开着汽车返回到花俏俏的身旁,口气平和:“花经理,请上车吧。”
花俏俏蹲在那儿缩成一团儿,没吱声。我看到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
“别哭了,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给你道歉,你快上车吧,咱们得赶紧走,不然天黑了那段戈壁路就更难走了。”
“……”
“你到底是走不走哇?告诉你啊,这儿可有野狼出没,愿意喂狼你就在这待着,我走了啊!”
花俏俏嘟嘟囔囔:“刚才被你撵下车时我把脚给崴了,现在动不了了。你走吧,就让狼把我这个丧门星吃了算了。”
我从汽车上跳下来,蹲到她面前去查看她的脚,她左脚的脚背上有一大片青淤红肿,我手一碰她就痛的呲牙咧嘴。我叹了一口气,让她搂着我的脖子,我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进驾驶室里。我推开她紧搂着我脖子的手,在外面关上了车门。
开车前我对花俏俏说:“你把左腿撂在座位上,把伤脚放平,坐稳了啊,我要开车了。”
花俏俏嗯了一声,听话地把伤脚放在了座位上。
一路无言,我的汽车再次开进了戈壁滩。
花俏俏打破了车厢里的寂静,幽幽地说:“陆军,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
“陆军,你不知道我过的是啥日子,你真的不知道。”花俏俏的声音哽住了。
我怕惹火烧身,没敢吱声。
“陆军,你看看我的腿。”
她把裙裤捋到大腿的根部,我瞥了一眼她白花花的大腿,继续保持缄默。
“陆军,你就这么厌恶我吗?我这大腿上伤痕累累,你就不想问问这是咋回事吗?”
我扭头细瞅她的大腿,只见她白嫩的大腿内侧有大片的青、紫、红色的淤痕,惨不忍睹,触目惊心。我颤声地问:“这是咋弄的?”
“是老彭掐的。一到晚上,他就掐我,咬我。”
我惊愕:“他挺斯文个人儿,咋这样?”
“他想和我干那事儿,可是他的那个玩意儿不争气,他心里发急,就对我连掐带咬。有时我被他弄得很难受,也自己掐自己。陆军,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白天我穿金戴银,呼三喝六,一到夜晚……”
我重新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着。
“陆军,你说我该咋办呀?”
我沉思片刻:“花经理,你会唱《国际歌》吗?歌儿里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想过离开他,可离开了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怕再回到贫穷中去。可我才三十多岁,就这样混下去实在是不甘心。”
“嗯。”
“陆军,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真的爱上了你。陆军,乍眼一看你和他很像,可你的气质和素养就是十个他也比不上一个你,是你让我已死亡了的爱情又复活了,是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但我知道,我,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我心头一颤,不由的抬头去看后视镜中的她,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泪花在闪烁。
汽车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孤独地爬行,我咬着已熄了火的烟屁股在铺满砾石的沙漠路上左突右冲,无边的寂静压过来,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我摇下车窗,一阵轻柔的漠风吹了进来,我使劲把烟屁股吐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有妻子,你有丈夫。我的妻子有情,你的丈夫有钱,这是你我攥在手心里的幸福,应该珍惜。花经理,我以前尊重你,现在仍然尊重你。”
“你,你真的就这么狠心吗?”
“……”
“陆军,你不要我,我没办法,可我咋办呀。”
“不论啥时候,人都要自立。当一个人的命运拴在另一个人的裤腰带上,完全受控于他人的时候,这个人还有前程可言吗?”
花俏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灿灿的夕阳把天地万物都染成了橘红色,披着神话般色彩的测试厂房已遥遥在望,她高大雄伟的身姿仿佛是路标似的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
“真快呀,厂房都建这么高了。”
我每次进出东风都要虔诚地遥望弱水河东岸的那一大片热火朝天的工地,那座高大的测试厂房在我的注视下一天天的加高,一天天地变样儿。我心中的自豪和骄傲也在一天天的升腾:全国人民期盼已久的中国载人航天发射场就快建好了,东风航天城,我的家乡,你将会因此而再度辉煌!
花俏俏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不解地问:“在这荒凉的大戈壁滩上,建这么高大的房子干什么?”
我按捺不住骄傲的情绪,牛皮哄哄地说:“这是军事机密,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你千万别小瞧了这片戈壁滩,这可是咱中国人的福地。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会一举成为世人瞩目的地方。这些建筑群里有的地方也用了你们厂的产品,所以这里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是吗。”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六十三)
进了东风航天城,我先把花俏俏送进了五一三医院,扔给了让我电话叫来的小戈壁妹妹后,才去仓库卸货。
当我回到小戈壁妹妹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花俏俏窝在客厅的沙发里,那只崴了的左脚被裹上了雪白的纱布平搁在小凳子上。
我忙问:“花经理,脚伤得重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不要紧,只是扭了筋,没伤到骨头。”
“这咋还包上了呢?整得跟个伤兵似的。”
“是医院给敷的药,怕蹭掉了才包上的。”
小戈鸽连蹦带跳地迎上来抱着我:“二舅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活活的被饿死了,爸爸一定让我们等你回来再开饭,今天是爸爸做的饭,妈妈和花阿姨她们才回来。”
我抱着迟戈鸽嚷道:“晓锋,我回来了,快开饭吧,再不开饭,咱们家的小鸽子就要饿得飞不动了。”
饭后,小戈壁妹妹提议让动不了窝儿的花俏俏就住在她家里,把我和迟晓锋撵到了陆兵哥的家里去住。
我带着晓锋登上了我的大卡车,我们先呼啸着去加油站加满了汽油,然后把汽车停放在了陆兵哥家的楼下就上了三楼。
我和晓锋开着电视喝茶聊天。
“晓锋,载人航天发射场快要竣工了吧?她跟老发射场有啥不同?”
“新发射场是‘三垂一远’的发射模式。就是在技术区垂直组装,垂直测试,然后垂直转运到发射架,实施远距离测试发射。这么说吧,咱们这个新发射场的发射模式已经跨入了国际先进水平。”
“建这个发射场可花了不少钱吧?”
“上面给咱们基地十个亿人民币建设载人航天发射场,在美国建一个发射场的经费是十个亿美元,折合人民币将近一百亿人民币。差距大吧?没办法,咱们国家穷啊,可是不能因为穷就不办大事儿,否则会更穷。”
“咱们国家是不能再落后下去了。弱国无外交,这是真理。以后的战争打的就是高科技。晓锋,你一定要好好干,唉!二哥是没这个机会了。”
“放心吧二哥,我现在所在的站是发射的最前沿,虽然是责任心和工作强度都不一般,但我心里感觉挺爽,因为我不枉在航天战线上拼搏了一回。”
快到熄灯时间了,我伸了个懒腰:“你明早要出操,咱们休息吧。”
迟晓锋乐了:“我的二哥呀,你跑车跑的晕了头了,明天是星期天。我可是要睡个大懒觉了,你呢?明天还出早车吗?”
“我的时间我做主,早点晚点都行。”
天气有点儿闷热,我扒光了身上的衣裳,进到卫生间里冲澡。顺手把汗渍渍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陆兵哥家的破洗衣机像拖拉机似的吼叫起来。
我用大浴巾擦着身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对晓锋说:“晓锋,这水温正合适!你也冲冲?”
晓锋应着,几下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我把晓锋丢在沙发上的衣服敛吧敛吧掏空了各个口袋后全都扔进了洗衣机,把大浴巾送进卫生间留给晓锋,光着身子正欲去卧室找衣服穿,忽听门响,看见有人开门探了下头后就推开门,一连串走进来三个男人。我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裆部惊呼:“啊哟,彭厂长,你们咋来了?”
彭仲义厂长冷笑地一挥手,彭兴旺和另外一个小伙子猝然冲到我的面前,一人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扭按在了沙发上。
我气恼地喊到:“老彭!你……”
老彭顺手从沙发上抓了一只迟晓锋刚脱的臭袜子塞进了我的嘴里,顿时恶心的我头晕目眩。他从提包里掏出绳子把我像捆一只大肉粽子似的捆了起来。
他们仨人忙活完了我,就冲进了里间的卧室,卧室里大衣柜的门一阵乒乓乱响。这时我看到迟晓锋赤条条地从卫生间里窜了出去,他手里抓着那条浴巾光着脚丫子轻轻地开门跑了出去。
我知道晓锋出去搬救兵了,我在心中暗暗地祈祷:阿弥陀佛,千万千万别把女兵搬来,我还光着屁股呢,阿弥陀佛……
老彭他们扫荡了二间卧室后,失望地回到了客厅,他们从洗衣机的轰鸣声中分辨出了卫生间里还有哗哗的流水声,老彭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毫不迟疑地上前一脚把卫生间的门给踹开了。
卫生间里的淋浴喷头仍在哗啦啦地喷着热水,老彭急急进去又匆匆地出来,他又闯进厨房,撞得锅碗瓢盆叮当乱响。他从厨房出来后突然发现卫生间这边还有一个房门没有打开看过,急红了眼的他拉开房门就往里闯,在“嗵”与“哎哟”的合声之后,狼狈地把头缩了回来,他在门外找到灯绳儿开关,拉了一下,灯亮了,他又把头伸进了储藏室。
怅怅然的老彭仿佛老驴拉磨似的在客厅里转圈儿,他带来的那两个小子一人举一只我和晓锋的杯子贪婪地喝着茶水,老彭耷拉个脸瞅了他俩一眼,嘟囔道:“这人呢?”
他把我嘴里的臭袜子拽了出来,急骤地问:“花俏俏呢?你把她藏哪儿了?说!”
我干呕,喘气,咳嗽。
他又说:“这茶几上放的是两只茶杯,杯子里都有热茶,你光着腚在客厅里转悠,卫生间的淋浴却大开着,这说明刚才是两个人在这儿,不是你一个人,那个人一定就是花俏俏,对不对?”
气急败坏的老彭的脑袋瓜子上新添了一块醒目的青肿,使他的面目有些怪诞狰狞。
同样是气急败坏的我真想大骂这个老混蛋,可当我看到他手里的臭袜子严阵以待随时都会再塞回我的嘴里时,就打消了骂他的念头。
我努力用平静的口气说:“老彭,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找花俏俏为啥要绑我?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吗?”
“你以为你们双双进了十号区我就找不到你们了?你的汽车会告诉我你住在哪儿,你为啥光着屁股?是不是还有一个同样光着屁股的人在这儿陪你?”
“你猜的不错,刚才是还有一个光着屁股的人在这儿,不过他已经跑出去报警了。”
“什么?花俏俏竟敢光着屁股跑出去报警?真不要脸了呀她?好哇,咱们就这样等她把警察带来好了。”
“要是带警察来的不是花俏俏你咋办?让我告你侮辱罪?入室抢劫罪?送你进监狱去蹲几年?”
老彭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傻看着我。
楼下有汽车刹车的声音,我对老彭急切地说:“老彭,警察来了,你赶紧给我松绑,不然你真的就说不清了,快呀!”
老彭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彭兴旺冲过来快速给我把绳子解开,这时,楼梯间已传来了零乱急骤的脚步声,老彭仿佛才清醒过来似的赶紧把绳子捡起来塞进了他的提包里,来不及找衣服穿的我顺手把沙发靠背上的大毛巾扯下来围在了身上。
门开了,上身裸着、下身围着浴巾的迟晓锋带领着四名警察冲了进来。
(六十四)
晓锋指着老彭他们对警察说:“就是他们。”
“咔,咔,咔”一眨眼的功夫,三副手拷把老彭他们三人的双手全都拷连在了一起,警察喝令他们面对面地蹲着地上,不许讲话。
我和晓锋前后脚进到卧室去找衣服穿。
一位警察打开了一个大本子准备记录:“迟参谋,你和你二哥都穿戴好了吗?请你们说说情况吧。”
晓锋搬来了三把折叠椅子分别发给站在老彭他们身后的警察们。
老彭颤抖的声音:“陆军师傅,我……”
站在老彭身后的那位警察踢了老彭屁股一脚,喝道:“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瑟瑟缩缩的彭仲义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满眼惊恐。
我揉着被绳子捆绑的酸疼麻木的身子到卫生间漱了口,回来对晓锋悄声地说:“你也真是的,大热的天儿穿啥棉袜子,都好几天没洗了吧?差点没活活薰死我!”
晓锋说:“再干净的袜子塞嘴里也不是味儿。得了,快说说这是咋回事吧?”
大家在沙发上落坐,我说:“警察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叫陆军,是汽车司机。”
我一指老彭:“他是酒泉‘天府铸造厂’的彭厂长,咱们基地和他们厂有物资购销合同,我经常去他们厂给咱们基地拉货,所以我认识他,”
坐在沙发上的警察问我:“你和迟参谋为啥都赤身裸体,你们的衣服呢?是让他们扒了吗?”
我说:“不,是我们自己扒的。我们俩正在洗澡,顺手把扒下来的衣服全扔洗衣机里了。他们进来时我还没来得及找衣服穿。”
警察对我说:“陆军师傅,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姓吴,和迟参谋是同年兵,我们都是基地的军人,因为在公安局工作比迟参谋他们多发一套警服。你是东风子弟,咱们都是一家人,别怕。”
“吴干事,我不怕,谢谢你。”
“听迟参谋说,这三个人是突然闯进来的。他看到你被这三个人绑了起来,嘴里还被塞了东西,所以他才溜出来报的案。情况属实吗?”
“属实。当时我正准备找衣服穿,他们就突然闯了进来。”
“是你没锁门,还是他们把门撬开的?”
“是我没锁门。我经常不锁门,咱十号区安全。”
“他们是来找你的吗?”
“是。”
“他们为啥绑你?你和他们有仇?”
“没仇,他们进来看到我光着身子,就开玩笑把我给绑起来了。”
“天底下有用绑人开玩笑的吗?”
“吴干事,晓锋溜走的时候我的确是被他们绑了起来,他刚走,我就被松绑了。你们进来时也看到了我正在和他们聊天呢,这是一场误会,还惊动了你们,让你们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吴干事狐疑地看看我,转过头去对老彭说:“你就是彭厂长?”
老彭卑怯地点点头。
“你们到基地来有事儿吗?通行证呢?小王,把他们的手拷打开吧。”
老彭唯唯诺诺地说:“我到基地是找我老婆有事儿,我老婆叫花俏俏,她是搭陆军师傅的汽车进来的。哦,这是我们的通行证。”
吴干事看了看老彭递过来的证件,又还给了他。
迟晓锋对吴干事说:“花俏俏是坐我二哥的汽车进来的,因为她的脚崴了,我媳妇陪她在医院看完了脚就留她住在了我家,我和二哥就住在大哥家来了。”
吴干事对老彭说:“彭厂长,你们夜闯民宅,还捆人,这已经构成了犯罪,既然受害人不但不起诉你们,还极力地为你们开脱,我们也就不追究了。希望你接受教训,以后做事儿要多想想后果。迟参谋,没事儿我们就先撤了,有事儿你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迟晓锋说:“吴干事,谢谢了,让你们忙活了一趟,哪天我请你们喝酒。”
吴干事他们走了。迟晓锋送他们下楼。
彭仲义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感激地对我说:“陆军师傅,谢谢你了。”
“彭厂长,你们是刚到吧?吃饭了吗?”
“没,没吃,陆军师傅,我们不打扰你了,这就走,刚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
“回来,你现在走?咋走?那段戈壁路你熟吗?你能走出去吗你?”
彭兴旺说:“陆军哥说得对,咱们来时就差点迷了路,那段戈壁路咱们绕来绕去的就绕了四个多小时。不然也不会这么晚了才到。再说,咱车上的汽油也不多了,咋走哇。”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明天和我一起走吧。”
迟晓锋送客人回来,对大家说:“外面起风了,还有沙尘,你们晚上走很容易迷路,还是听我陆军哥的吧。”
我进厨房给他们煮了一大锅方便面,炝了葱花,放了西红柿,还卧了好几个荷包蛋。彭仲义他们吃完饭后,去招待所住下了。
曲终人散,迟晓锋问我:“二哥,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晓锋,我跟他们借钱了,你们家里有钱吗?我得快点还给他们。我的运费下个星期就能结下来。”
“啥?你跟他们借钱了?你有困难咋不来找我?那个老家伙是来逼债的吗?”
“不是的,钱是他老婆借给我的,他怀疑他老婆和我私通。”
“哎呀!我的好二哥呀,我说你咋让人家欺负了还替人家说话呢,敢情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呀。你呀,真行!我给你讲过咱们物资部门的干部被商人拉下水的事儿,你咋全忘了呀!”
“没忘。我没被他们拉下水。”
“你借他们多少钱?我明天一早就给你取钱去,你一定等拿到了钱再走,赶快把钱还给他们。”
“嗯。”
刮了整整一夜的风沙,第二天中午时分老天才算睁开了混浊的眼睛。
午饭后,我的大卡车和彭仲义他们的客货两用车一前一后地奔驰在那段戈壁路上。
不远处有沙尘滚滚,我定睛望去,是高班长和他的三个战友在拼命挖掘被风沙掩埋的铁轨。
我加大油门,朝着沙尘滚滚之处奔了过去。我把汽车停在挖掘现场附近,跳下车,取出铁锹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花俏俏的客货两用车也随后赶到,她一瘸一拐地带领着彭兴旺他们朝着挖掘工地奔过来,彭仲义茫然地跟在他们后面。
高班长上前握住花俏俏的手:“花经理,你们来的太及时了!火车就要开过来了,咱们必须抓紧时间挖出铁轨,决不能让火车晚点,大道理和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敬礼!”
花俏俏说:“放心吧,谁让我们赶上了呢。”
小钟抱来了铁锹,分发给大家。
军人和老百姓组成的突击队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战斗。我们使劲地挖,不停地挖。被抛出铁轨的沙子在风中飞舞,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
一个又一个的沙包被我们挖走,一截又一截的铁轨从沙包中被解救了出来。
终于,这一大段儿被风沙掩埋的铁轨全部露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大家直起腰杆子,吐出灌了满嘴的沙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花俏俏气喘吁吁地问高班长:“高班长,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家有千万资产,你爸爸为啥还让你当兵,而且是在这么荒凉的戈壁滩,当这么寂寞这么艰苦的兵,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高班长抹了一把满脸的沙子:“我爷爷是修建这条铁路的铁道兵,铁路还没有修完,他就因工致残被战友送回了家。爷爷一直为他没有完成党和人民交给他的任务而愧疚,他希望他的儿孙能继续他未完的事业。我父亲报名参军因身体问题没走成,我当兵是为了继承爷爷的事业,完成父亲的心愿。”
“精忠报国,世代相传,老夫敬也!”满面沙尘的彭仲义拄着铁锹仰天长叹。
“呜——”火车欢快的叫声回荡在戈壁滩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