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哥哥走了

　　升入二年级的时候，苏凉家里新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个新潮玩意儿的出现一下子在那个半封闭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一片沸腾。每当下完工回来，村里的阿婆阿婶们一拨拨的往苏凉家里去看西洋景，她们或者挟了小板凳，手上端着一碗饭，有时候就是简单的一个煎饼卷着大葱；或者纳着鞋底儿，织着毛衣儿，就那样坐在苏凉家的门厅里，院子里，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有时候看到苏凉爸也在家，一些面皮薄的小媳妇们不好意思进门，便隔着院门在附近溜达，眼睛一个劲的往苏凉家的院子里瞟。苏凉爸就会识趣的躲出去。那些阿叔阿伯们不好进到内宅跟这些婆娘们一起，只好言辞闪烁的打问自家的婆娘们。也有那脸皮厚的老爷们，圾垃着拖鞋，倒披了褂子，晃啊晃啊就晃到了苏凉家院门外，然后便是嗷唠一嗓子喊着自家婆娘的名字，推门便进。他们也不好挤在婆娘堆里，就离得远远的，选个边边角角的地方，用手扫扫地上的土，盘腿就坐。有那抽旱烟的，便举着个烟袋锅子眯着个眼睛，一边抽，一边看。等到抽完一袋烟，便倒转了烟袋锅子就着鞋底子“梆梆梆”的磕着。有那泼辣点的媳妇儿间或开两句没轻没重的玩笑，臊得刚进门的小媳妇脸红脖子粗。大家便会哄堂大笑。说来说去最得意是那些熊孩子们，一放学，就像一群撒进山里的毛猴猴，哧溜一下就溜进苏凉家了。他们把书包往屁股底下一坐，你揽我肩膀，我压你脑袋的，打打闹闹，嘻嘻哈哈，闹做一团，也不晓得有几分心在电视上，却是乐此不疲。
　　于是，便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四野暮色苍茫，炊烟袅袅升起，饭香，柴香混了青草香的味道氤氲在空气中，还不见孩子归家的阿婆阿婶们便长一声短一声的唤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儿，唤他们归家吃饭。有那不肯走的，便被寻来的阿婶们拎了耳朵往外拖，那毛猴儿便一手拖拉着书包，一手护了耳朵，扭捏着身子，龇咧着牙，却还要拧着头往后看最后一眼，才告饶着离去。有那阿黄，阿黑们便伸了舌头，摇了尾巴，撒着欢儿的围着自己的小主人讨好。
　　这幅画面就像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苏凉的记忆里。每次想起，似乎总能嗅到那时的味道，混合了泥土的香味，青草香，花香，饭香，炊烟香的一种味道。苏凉说这才是真正的乡味儿。
　　暮色四拢，炊烟袅袅，鸟鸣啾啾，水流淙淙，泥土道上荷锄而归的乡邻，挽起的裤脚和锄头上还沾着泛着泥土香的泥巴，那匆匆而归的脚步，总让苏凉眼里生出一种馋意来。有一次，苏凉读南朝梁.王籍的《入若邪溪》，看到那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不自禁地就笑了。苏凉觉得这是刻在她的骨子里的，这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乡情。
　　苏凉十分的不喜欢曲终人散的感觉，那种由极度热闹一下子回归静寂的落差就像是空气突然被抽空般形成的真空地带，这会搅得苏凉很难过。苏凉说恐怕这便是那段时间落下的阴影了。
　　那时候，苏凉的爷爷刚刚过世不久，守了寡的苏凉奶奶脾气越发的不好，她似乎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媳妇好，时不时的就会搅和进来，鸡蛋里挑骨头的挑点事儿，看着儿子媳妇打起来才会满意的离去。于是，三天一小吵，六天一大吵成了苏凉家的正事儿。有一次放学回家，苏凉隔老远便听到家里乱糟糟的，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于是她咚咚咚地往家跑，进了家门才发现动静是小婶家院子里传来的，奶奶正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裹的尖尖的小脚一上一下的踮着，满眼趣味的看着小叔和小婶撕作一团。苏凉妈在中间劝架，她好不容易架开撕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小婶便靠在墙根嘤嘤地哭，小叔叔则恼的又是揪头发，又是拿手呼噜脸的。苏凉看到不远处的柴垛后面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是小堂弟。小堂弟的眼睛里是浓浓的恐惧，他的脸上泪水鼻涕糊成一团。苏凉悄悄地绕了过去，拉起小堂弟的手轻轻地跑开了。她带着小堂弟去了河边帮他洗干净了脸，又带他回自己的家抓出一把水果糖塞他的手里，水果糖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煞是好看，小堂弟终于破涕为笑了，一笑却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泡，两个人便傻呵呵地笑。随着奶奶的不断介入，爸爸妈妈的矛盾渐渐地升级了，冷战成了家常便饭，苏凉必须得小心翼翼的。
　　每当有外人在的时候，苏凉爸和苏凉妈也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看在外人的眼里是十足的恩爱样。有人会开玩笑：“芷惠，你看你家景清脾气慢嘟嘟的，又识文断字，你可是嫁对了啊。”苏凉妈就抿嘴笑，没有人看得出她笑容里的苦涩。等到曲终人散，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两人便又彼此谁都不理谁了，两人的脸上都像是寒冬腊月挂满了冰凌的天。苏凉就有种大气不敢出的感觉，她乖乖的写完作业，乖乖的洗完碗，然后便哄着弟弟睡觉。有时候家里安静的随便一点响动都能惊的她一哆嗦。所以，那时候的苏凉是极度渴盼着自己的家里来人的，她甚至不愿意放小伙伴们离开。那种眼巴巴的眼神总是会随着小伙伴们走的看不见了才会收回。
　　高年级那几个坏孩子们很快就要毕业了，他们又发明了一个新的玩法，就是用麻绳从梁上穿过，系成一个一个的环，自己再悬空投进去，一个环一个环的绕，相当的危险。有时候他们会捉了低年级的小男生来，举高了往环里投，小男生被吓的脸色苍白，哇哇大哭，有更甚的会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这几个坏孩子却依旧玩的乐此不疲。江南真的是再没欺负过小苏凉，他很尽职的扮着小哥哥的角色。每当有人欺负小苏凉，江南总会极快的冲上去，将苏凉牢牢挡在身后。有一次，苏凉的书包不见了，马上就要上课了可怎么办？苏凉急的团团转，有个小女生闪闪烁烁地低声提醒苏凉去学校前的小河边看看。学校外边是一片大大的打谷场，打谷场边上是一条土路，下边便是穿村而过的宽宽的河，河岸边上有一块区域被单独划出来作为倾倒垃圾的场所。那时候上游的大坝刚刚放过一次洪，河面的水很急很高，老师们严令低年级的学生不得下河。苏凉看到自己的书包脏兮兮的埋在垃圾堆里，她急急忙忙的就要下去，有人拉住了她。江南板着个小脸，怒气冲冲地吼她：“妹妹，你想干什么？没看到很危险吗？”苏凉的眼圈里有泪水滚来滚去，她说：“小哥哥，我的书包……”她一面说，一面指向垃圾堆。江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说：“你等等。”话没说完便沿着土路下去了。江南站在垃圾堆上拍打书包上的土，脚下便是湍急的河流。江南在打开书包的刹那却变了脸色，他抬头看了看苏凉，又低下头在垃圾堆里翻找起来。苏凉焦急地问：“小哥哥，怎么了？你倒是快点上来啊。”江南却顺着垃圾堆出溜到了底部，他的半只脚掌已经浸到了河水里，苏凉的心紧张的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江南从水边捞起一本书和一个本子，书本在江南的手里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江南有些为难的看了苏凉一眼。语文书被人用小刀划的一条一条的，又浸了水，已经是没法使用了。苏凉的泪水滚啊滚啊的滚了下来，她心疼的拿起语文书，肩膀一耸一耸地抹着眼泪。江南牵着她的手回了教室，他把自己的语文书还有本子给了苏凉，那一节课，江南被老师狠狠地扇了耳光，然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江南倔强地沉默着。苏凉站起来，她说：“老师，这不关江南的事......”老师有些愕然，继之又怒气冲冲地把江南请出了教室，罚站。原因是他不听禁令下到了河边。下课后，苏凉难过地低着头走到江南身边：“小哥哥，对不起。”江南却笑笑：“没事啊，谁让我是你的小哥哥呢？”
　　苏凉的姥爷蹲在打谷场的墙根打瞌睡，有卖冰糕的推着车子经过。苏凉姥爷睁开眼看到了苏凉，便招手唤她过来，给了她五元钱，让她去买根冰棍解解馋。苏凉乐滋滋的跑过去了，近了才发现那几个坏孩子也在。他们不怀好意的盯着苏凉手里的钱。他们威胁苏凉，要么拿钱给他们买冰棍，要么就把苏凉投梁上的环里，或者就把她的衣服划的跟语文书一样。苏凉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语文书是被他们给破坏的，苏凉气坏了，也吓坏了，她回头去找自己的姥爷，却发现姥爷已经走远了。
　　苏凉用五元钱买了一支五角钱的红豆棒冰，剩下的钱被他们几个瓜分了，扬长而去。第二天，苏凉被那几个坏孩子截住了，又要苏凉拿钱给他们，苏凉说没有，他们便要把苏凉投环。江南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挡在了苏凉的身前：“你们不许动她！”小小的身躯充满了力量，义正辞严。
　　几个坏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的一声笑了，有个高个子阴阳怪气地说：“听到没？让我们不要动她！怎么？小南南，她是你小媳妇啊？你不让我们动？不让我们动我们就不动吗！”高个子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拍江南的脑袋，江南闪了一下，又赶紧挡在苏凉的身前：“她是我妹妹，就是不许你们动她！”
　　苏凉不知道怎么的来了勇气，她尖声的喊到：“啊！校长！”
　　几个坏孩子惊的回望，苏凉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江南，冲着校长室的方向跑去。苏凉和江南躲在校长室旁边的阴影里，探头看着那几个坏孩子气急败坏却又不甘心的离去。两个人“咯咯”的笑了，笑声惊动了停歇在树枝上的一只乌鸦，乌鸦“呱呱”地叫着，展翅飞走了。
　　江南还是被揍了，就在他送苏凉回家返回的路上。他被那几个坏孩子堵在了胡同里，一顿胖揍。江南住院了，再也没回来，听说是跟着姑姑转学了，去了城里。
　　那几个坏孩子终于被家长们联合起来告到了校长处，强烈要求开除他们。于是，没等得及毕业，他们就离开了山村，出去打零工了。于是，又剩了苏凉一个人，上学，放学，打猪草，照顾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