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开

　　三年级的下学期，苏凉的姥爷去世了，他腿里留下的弹片引发了大面积的感染，然后转为了癌变，来势汹汹，不可遏制。就在那个秋天，他温暖的笑容变成了墙上的一幅黑白画卷。他戴着一顶青色的帽子，清瞿而瘦削的脸上难掩病容的苍白，他平和的，端正的待在画卷里，对着生的人微笑。
　　苏凉妈是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去。她的心里是漫天漫地的愧悔和怨恨。她哭：“爹呀，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苏凉妈妈没能见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因为苏凉奶奶的阻拦。
　　苏凉的姥爷在生病的后期，几度陷入昏迷。清醒的时候他就叨念着他的大妮，他说想喝碗他的大妮亲手做的羊肉汤。苏凉的舅舅几次差人捎话回来，都被苏凉奶奶挡了回去。苏凉爸爸那时候刚刚提了职，苏凉奶奶撇着嘴对捎话来的人说病房里不吉利，不干净，不能让苏凉妈去沾了那秽气。苏凉姥爷有一天醒过来，整个人精神的就像个健康的老头儿，他对几个儿子吩咐，他说他想回家，回到他的老屋，他不能死在外边。他问儿子们，大妮为什么不来看他，是不是还在怨恨他？苏凉的舅舅便沉默地不说话。
　　苏凉姥爷终究是没能回到他的老屋，在回家的路上，苏凉姥爷便断了气。他至死也没能再见一眼他的大妮儿，也没能喝上他的大妮儿亲手做的羊肉汤。苏凉姥爷去的时候，苏凉的妈妈正在河里洗衣服，她心里挂念着自己的父亲，寻思着回头怎么也得说服苏景清，她得去城里的医院看看自己的父亲。苏凉妈妈端着洗好的衣服往家走，迎面正碰上苏凉的小舅舅，她张口就要喊自己的弟弟，苏凉的小舅舅却红着眼圈，一巴掌打翻了她手里的衣服盆。湿淋淋的衣服散落一地，迅速洇湿的地面就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哀伤。小舅舅冲苏凉妈妈喊：“姐姐，你怎么那么狠？咱爹没了，咱爹没了！”苏凉妈妈呆愣在当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弟弟那带着哭腔的“咱爹没了”一层一层地回音，就像她为姑娘时站在山谷里喊：“爹，回家吃饭了！”声音一圈一圈地回荡着。自己的小弟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为什么听不到声音呢？眼前怎么就那么模糊了呢？
　　苏凉妈妈是在苏凉舅舅一迭声的呼唤中醒过来的，似乎是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她却发现自己依旧在原地，衣服还在地上散落着。她半躺在弟弟的怀里，弟弟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她虚弱而凄凉地对自己的弟弟说：“幺弟，带我去见父亲。”
　　在胡同口的那棵大核桃树底下，搭了一个凉棚，苏凉姥爷安静的躺在一个门板上。周围是哀泣的人群。苏凉妈在幺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离着还有十几步的距离，苏凉妈便哭倒在了地上，她膝行着一步一步往前蹭着，娘家大嫂和二嫂过来搀扶她，她却怎么也不肯起来。她一口递一声地哭着：“爹！”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了。行至苏凉姥爷跟前，苏凉妈咚咚咚地磕头，哭一声爹磕一个头。地上的沙砾粗粗细细，苏凉妈的额头上很快便是血印一片。苏凉的小姨扑过来抱住她，她说：“姐，你别这样！咱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姐，你起来，起来呀！”
　　灵堂搭起来了，姥爷被运去了火葬场。有人来哭灵，上香，苏凉妈和自己的兄弟姊妹们跪在两旁，磕头回礼。嗓子早已哭哑，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就像个牵线的木偶，被人扶着跪下，再被人搀着扶起。苏凉躲在人堆里，静静地看着。有一种巨大的哀伤把她笼罩起来，可是她却哭不出来。直到姥爷下葬，直到从坟上回来，苏凉一滴泪都没有掉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心底的哀伤到底有多深，哀伤漫天漫地的袭来，似乎要让人窒息。
　　办完姥爷的丧事，苏凉妈便病倒了，她不吃不喝，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躺着。苏凉爸爸依旧不着家，回家就是醉醺醺地。小弟三岁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两把石子儿回来，两手都是黑糊糊的泥巴，衣服上蹭的脏兮兮的，脸上也像个小花猫般，头发上还粘着蜘蛛网。苏凉沉下脸，她唬小弟：“小弟，你又乱蹿，你看你的衣服又弄脏了，快把石子儿扔掉。”小弟却一扭头：“哼，不！”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在衣服上蹭，衣服上立马就是两道黑印子。苏凉急眼了，她上前一步抢弟弟手里的石子儿，弟弟躲躲闪闪，一个不小心便扑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石子儿都飞了出去。小弟大哭着说：“姐，那……那……是……那是我……捡给……捡给妈妈……妈妈的石子儿，我想……我想妈妈起来。”苏凉整个人便僵住了，她心里酸酸的，也想哭。她把石子儿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塞回小弟的手里。又认真地给小弟擦干净脸，洗净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牵着小弟的手走到床前，她轻声喊：“妈！”小弟把石子儿堆在妈妈地枕头边上，便手脚并用的爬上床，他蹭到妈妈的怀里，探头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下，他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妈妈，起来！妈妈，起来！”苏凉妈的眼里有泪落下，苏凉伸出手轻轻的给妈妈揩去。苏凉妈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
　　苏凉妈起来了，苏凉便搬去姥姥家和表姐一起住，陪着姥姥。晚上，小表姐轻轻的钻到苏凉的被窝里，她的手脚冰凉，眼睛里有着瑟瑟的惊慌，她小声的问苏凉：“妹妹，你不害怕吗？”苏凉轻声地答：“不怕呀！”表姐说：“我害怕！”苏凉便搂了表姐的胳膊，她说：“姐姐，你睡吧，我看着你，不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墙上的姥爷，那个老人平和的对着她微笑着。苏凉扬起一抹笑，她在心里问：“姥爷，你在那边好吗？”她沉沉地睡去，梦里总是姥爷蹲在打谷场的墙根冲她招手的场景。
　　转眼间，便是冬天，苏凉一直住在姥姥家。过完阳历新年，夜里，炉子没有挡好，过了烟气，苏凉和表姐煤气中毒了。幸好房子敞亮，人无大碍，只是上吐下泄，乏的厉害。苏凉没有去上学，她想妈妈了，便吃力的往自己家里走去。小弟在院子里抓石子儿玩，小脸冻的红扑扑的，看到苏凉便咧开嘴笑着喊姐姐，他扑上来要姐姐抱抱，一下把苏凉扑在了地上。苏凉的手掌擦破了，弟弟的嘴角磕出了血。苏凉顾不上自己的手掌，紧张的去抱小弟，小弟已是恼的哭了起来，苏凉却“哇”的一声又吐了。
　　妈妈却没有出来，倒是宋姥姥抹着眼泪儿出来了。苏凉便喊着“妈妈”往屋里走去。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妈妈吗？脸肿着，头发散乱的披在枕上，头皮裸着几块铜钱大小的疤。她眼神空洞的盯着房顶，整个人透出一种衰败而绝望的气息。她听到苏凉的哭喊，才木然的转了眼珠看过来，眼泪成串的从妈妈的眼角淌下。
　　苏凉妈颤颤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一把一把的跟苏凉交代着，要苏凉好好的，要苏凉照顾好弟弟，苏凉妈颤着手来摸苏凉的脸，苏凉一把抱住:“妈妈，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妞儿啊！妈妈，妈妈……”宋姥姥抱着弟弟进来了，弟弟哭着找妈妈，宋姥姥抹着眼睛说:“芷惠啊，日子熬熬就过去了，你断不能想傻事啊，不为别的，还有这俩孩子啊！”
　　苏凉妈便搂着弟弟哀哀地哭，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苏凉又想吐，转头却看到了床脚的农药瓶子。苏凉一下傻住了，然后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抱起农药瓶子就往外扔。瓶子碎了，敌敌畏刺鼻的味道一下弥漫在了空气中。苏凉步子虚浮的倒下了，她再也支撑不住的大声的，任性的哭了出来。
　　后来，苏凉才知道是奶奶又来挑事了，她簪头发的一个银发夹找不到了，非说是苏凉妈拿走了，因为她梳头发的时候就苏凉妈妈进过她的屋子。银发夹本来放在梳妆台上，苏凉妈走了银发夹就找不到了。她跳着脚地骂苏凉妈三只手，骂苏凉妈没有家教。苏凉妈没有做过，自然要跟她争辩，苏凉爸却正好喝醉酒回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打苏凉妈，他揪着苏凉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幸亏被小婶和小叔拦下了。苏凉妈绝望了，她恨恨地瞪着苏凉奶奶：“妈，这下你可满意了？”苏凉奶奶便撇撇嘴走了。苏凉妈生生的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却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日子何其漫长，何时才会是尽头啊？
　　长大后的苏凉问已显苍老的妈妈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考虑离婚呢？苏凉妈理理已经斑白了的发际，笑笑:“离了婚你和弟弟怎么办啊？还不让乡邻戳死脊梁骨！”
　　“可是，你却想到了死，那不是一样要撇下我和弟弟吗？”这句话，苏凉没有问出来，既然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既然已是现世安稳，苏凉不愿再去戳母亲的心。
　　那时的苏凉疯了一般盼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离开了，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那时的苏凉只是自私的想要长大，想要离开，却没想到自己离开了，弟弟和妈妈怎么办。
　　终于，苏凉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镇上的初中。终于可以住校了，终于可以离开了。当别的小朋友扯着爸爸妈妈的手哭鼻子的时候，苏凉却安静的跟在爸爸身后去报到。
　　找到自己的教室，安顿好自己的宿舍，爸爸和妈妈便要回家了。妈妈不舍的看着苏凉:“妞儿，你真要住在学校吗？不是可以走读的吗？”苏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说:“妈，走读太麻烦了，我又不会骑车，就住校吧，你们快回吧！”
　　终于离开家了！这时的苏凉是雀跃的，嘴角始终噙笑的，她隐藏不住自己这小小的喜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飞翔，就像一只幼鸟，终于可以扑楞着自己的翅膀飞了。这样的苏凉没有看到妈妈眼里的忧伤和不舍。
　　许多年后，当苏凉坐在咖啡馆温暖的阳光里，听着舒缓的音乐跟欧阳说起这些的时候，苏凉一侧的脸有淡淡的感伤:“如果早知道青春便是一去不复返的长大，长大便是离着妈妈越来越远，那时的我情愿走读，情愿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陪着妈妈老去，直到我不得不离开！”
　　可是，时光永远无法倒流，苏凉的童年就在妈妈忧伤的眼神里，自己小小的雀跃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