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八）

　　（十五）
　　
　　虎子上学去了，十四岁的虎子长得比小龙结实了很多，临走的时候，一再叮嘱我“姐，你今天还刚子哥车子的时候，可要替我道歉啊！他媳妇要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呢！”
　　“你快上学去吧，都快迟到了！”我赶紧给他背上书包，催促他。
　　今天上午，我在家休息，淑芳姨每天就知道游湖打麻将，家里乱七八糟的，父亲的衣服堆在床底下，也不知道给洗一洗，我准备一早把衣服洗了，于是天刚朦朦亮就回了家。
　　洗完衣服整理好，我把自行车护套给刚子缝好，看着也蛮好看的，就推着车子来到了刚子家住的棚户区。低矮的红砖房，横七竖八的排列着，屋顶上盖满了黑黢黢的油毡纸，只能勉强通过两人的小巷子，路面上坑坑洼洼的，人们家门前都堆满了煤渣，用那些半头砖围堵起来，使得巷子更加的逼窄。在询问了一个穿着拖鞋和内衣出来倒痰盂的大婶后，我敲开了刚子家用钢筋棍做成的铁栅栏门“刚子在家吗？”我大声地喊道。
　　屋子里听起来很热闹，好像人很多的样子。“谁啊？”“我是刚子的同事景蓉。”来开门的好像是刚子的妹子“我哥今天定亲呢！”我立在大门口，看着小小的破旧的院落，两间很简陋的瓦房。院子里堆放着柴草，院子里种植着几株西红柿和茄子苗。“大哥，有人找！”说话间，刚子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制服走了出来，那张四方的粗粝的面孔看上去有一些涨红的样子。紧跟着，是他的新媳妇吧，穿戴的满鲜艳的，一件红色的西服，领子上还别着银色的胸针，新烫的头发黑亮黑亮的，一个红色的有机发卡别着，很喜庆的样子，新娘子看上去很丰腴，个头中等，皮肤白皙。“刚子哥，打扰了，我来替虎子还你车子，你看，虎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车大梁磕了点油漆。真是对不起啊！”我不好意思的解释着。“虎子没摔着吧。没事的。”刚子哥憨厚的咧着嘴笑着。
　　“什么？新买的自行车怎么就磕了，磕哪儿啦？这是什么破玩意啊？你给织的这是什么呀？难看死了！”刚子后面的女人窜了出来，很是不客气地说道。说话间，她一把拽下了我用心缝上去的护套。“刚子，你看磕的多厉害啊！还是新车子呢！”
　　“淑娟，你少说两句行不？不就磕了点油漆吗？至于你这样大惊小怪吗？”刚子推了淑娟一把，想让她先回屋去。“我告诉你，刚子，别看今天咱们定婚了，结婚还指不定啥时候呢，我妈说了，电视，洗衣机，金戒指，一样不能少，你看着办吧！”淑娟不管院子里挤满了人，硬是推开身强力壮的刚子，一脸怒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子，你咋愣着不动呢，快去追娟子啊！”刚子娘身上还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急匆匆的跑出来。后面跟着刚才给我开门的刚子妹妹。
　　“妈，甭搭理她，要不完的彩礼，干脆黄了算了！”
　　“你这犟脾气啊！好不容易说好了不买洗衣机，管要一台电视了，妈就是吃糠咽菜也给你买电视，指望你早点完婚呢！”刚子娘掀起身上半截蓝碎花围裙擦着眼泪。
　　“刚子哥，对不起啊！”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回去了，刚子哥。”
　　“景蓉，我送送你。”刚子回屋换了件平时穿的劳动制服走了出来，紧跑了两步追上了我。
　　“景蓉，你可要看好虎子啊，虎子经常逃学，还学会抽烟了。”刚子异常严肃地说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感觉这太不可能了。“我亲眼见的，他和社会上一群混混在玩打台球，那天，我说了他一顿，也吓唬了矿上那群无所事事的混混们。论打架，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希望虎子也变成那样。”我还没听刚子说完，就一路疾走，想去学校看看虎子究竟是不是上学去了，有没有再逃学。“景蓉，你不要责骂虎子啊！”刚子大声的冲着我远去的身影喊到。
　　我总是在想，我既然已经辍学了，那就好好让两兄弟读书吧，他们两要是有出息，都考上大学，该多好啊！以前，我真得不懂得大学原来是那样的令人向往，如今，在谢辉苏雪面前，我才真正明白，大学是象牙塔，是一座宫殿，我怎么能够轻易进得去呢？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虎子果然是逃学了，我见到了虎子的班主任。“虎子成绩很差，已经初二了，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英语成绩竟然考三分，这样的成绩，甭说考大学，连毕业证都难领上！”
　　“他旷课干什么去了。老师，你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还想问你们家长呢！这样的学生，我可教不了！”老师不耐烦地回教室去了。我在校门口，一直等到放学，都没能等到虎子，我看见小龙背着书包走出来。我赶紧的跑上去：“小龙，你知道虎子干嘛去了？”
　　“姐，你咋来学校了？”小龙支支吾吾的不肯告诉我。
　　“小龙，你快说，虎子干啥去了？”
　　“姐，虎子哥不让我说。”小龙看着快要哭的样子。
　　“你快说，姐不告诉爸。”
　　“虎子哥去附近砖厂搬砖去了，一天能挣两元钱呢！”小龙声音大了一些。
　　“去多长时间了？”
　　“他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大概有去了十来次吧。”
　　“姐，这是虎子哥给我买的烧饼。”小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干巴巴的烧饼“虎子哥说，要是淑芳姨不给吃饭，就吃这个。”
　　“小龙，淑芳姨经常不给你们吃饭吗？”我牵着小龙的手，无比沉重地问道。“嗯，她打牌输了，就没好气，只给弟弟们吃，拿我和虎子哥出气。”
　　“那爸知道淑芳姨打牌吗？知道她不给你俩吃饭吗？”我蹲下身心疼的看着瘦小的小龙。
　　“爸也知道一些，甜嘴阿姨说的。可爸不相信。”小龙低着头，“我们不敢告诉爸，告了爸，我们更没好日子过了。”
　　爸爸，你怎么就变了个人似地。我亲爱的爸爸！
　　这一天，我一直等到爸爸下了班，我给他热好昨天的饺子，爸爸兴奋地开始哼着小曲，喝着小酒“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劲儿，小蓉，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宿舍，有什么事吗？”父亲坐在客厅里，见我还不走，就边吃边问道。我看到淑芳姨回屋睡了，我就坐到了父亲身边。“爸，你觉得淑芳姨好吗？”我揶揄了半天才口齿不清的问道。
　　“咋了，你淑芳姨不错啊！”
　　“爸，你知道吗？淑芳姨经常打牌，输钱，经常不给虎子和小龙吃饭。”我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淑芳你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把钱每月都干啥了？”父亲一听，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指着卧室里的淑芳喊道。“这么晚了，你发哪门子神经啊？”淑芳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斥责着父亲。
　　“你为啥不给小龙虎子吃饭？”父亲厉声问道。“老景啊，你看你是老糊涂了吧，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要是不给孩子们饭吃，他们早饿死了，是不？又是谁嚼舌根呢？”淑芳的一张巧嘴，真是不简单。
　　“淑芳姨，我刚给了你工资，以前的就既往不咎了，从今天起，再让我发现你虐待虎子和小龙，我让我爸和你离婚！”我怒气地摔下门走了出去。父亲赶紧的拿了手电筒送我。
　　“蓉儿，不要怪爸，你淑芳姨对爸不错，整天哄爸高兴，爸每天在井下，说实话，每天提心吊胆的，就图个快活，你有时间，多照顾照顾弟弟，就算爸求你了。”黑夜里，父亲用手电筒给我照着脚下的路，我看着父亲疲惫的脸，不忍父亲有太多的操心和难过。我劝慰着父亲“爸，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两弟弟的。”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我还能有心思去考大学吗？何况，大学对我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啊！那么，谢辉，我们之间的爱情牢靠吗？善良清秀，是爱情的全部内容吗？认识你以来，我越来越被你迷惑，你身上的时代气息，你出众的才华以及那些烂漫的温情的小资情调，让我感受初恋是如此的甜蜜，如此的美好，可是，我们之间可能吗？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那么，爱情究竟该是怎样的呢？刚子哥和淑娟，他们之间有爱情吗？刚子哥，我怎么会在黑夜里想起刚子哥，想起刚子哥那深邃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一种信任和依靠，为什么呢？
　　
　　（十六）
　　
　　从此,我再不去理睬谢辉，每每遇到他的时候，我就躲得他远远地，这样的相处让我非常痛苦，他来过几次洗衣组，我就故意磨蹭，让季姐给他领取工装和矿灯，有一天季姐请假没来上班，我白班连二班十二小时工作。
　　“小蓉，最近怎么了，见了我也不理我，为什么啊？”谢辉故意拖延在最后一个，他斜倚在窗口，隔着窗户问道。“88号。”我把他的工装“啪”的一声扔到了窗口，就转身回到了洗衣间。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忽然觉得肚子好饿，我想走过木索桥，去桥的那边吃一点油条，矿上就这么一家卖小吃的，方便了倒班的矿工。木索桥是通往单身宿舍和家属区的分岔路口，盛夏迷人的夜晚，木索桥上依然人来人往，矿上俱乐部的露天广场上正在上演一部电影《牧马人》，广场上聚集了很多的人们，人们搬着自家的马扎板凳看得津津有味。我走到木索桥路口，看到了荧幕上漂亮的女演员，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我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起了电影。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投影的照射光下，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他是谁呢？我心怦怦直跳，我一直在黑暗里远远的注视放映光下那张俊秀的脸孔，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吹拂，我连最风靡的电影都没能记住哪怕一句精彩的对白，过后，竟没能回忆起漂亮丛珊的一点轮廓。我悄悄地折身，我走出了露天广场，可是，我分明听到了后面有人追来的脚步，这沉重的脚步深深的叩击着我的心房，我不敢回头望，我心里特别希望他会是谢辉，然而，我又害怕不是，我就这样缓缓的走着，后面的脚步也就放慢了许多，忽然我脚步急促起来，后面的脚步也紧跟了几步，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但高傲的我依然径自走上了木索桥。这陈年的木索桥，走在上面吱呀吱呀的唱着千年的歌谣，每走一步它都在轻轻的晃悠，此时电影正是高潮，木索桥上已没了别的人影。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到一个长长的身影，那身影若即若离，我犹豫着，挣扎着，要不要转身，要不要去面对，但是我还想等待着什么。于是，我放慢了脚步，就这样默默地挪动着身子，眼看快要到桥的那头了，我似乎快要绝望了。就在这时，后面的身影追上了我：“小蓉，你听我说……”没错！是谢辉没错！我的眼睛潮湿了。
　　“怎么了？小蓉，最近为什么不理我？我哪里做错了？惹你不高兴了？”谢辉一连提了好多为什么。原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受到了伤害。
　　“谢辉，你和苏雪是怎么回事？”我直言不讳，一脸严肃地问道。
　　“你是说苏雪，我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啊？难道……”谢辉忽然间恍然大悟，“哦！小蓉，原来你是吃醋了。”谢辉的一缕微笑不经意间浮上了脸庞。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吗？”我声音变得柔和了一点。“她喜欢是她的事情，重要的是我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我吗？”谢辉的语气明显的轻松多了。
　　“我讨厌你！你知道我怎么想你吗？你脚踏两只船，用情不专，花心大萝卜，见异思迁，风流鬼。”我挖空心思用最狠毒最解气的话语狠狠的刺激着他。“还有吗？继续说。小蓉的词汇真多，就是用词极度不准确！”谢辉调侃着。
　　“就是！就是！就是！”我伸出手来用力使劲的锤着他的胸脯，可我怎么感觉自己使了很大的劲，落下去的拳头却总是软绵绵的。谢辉乘势抱紧了我，我忽然嘤嘤哭泣起来，我们彼此的脸颊挨的那么近，能清楚地听见对方激烈的心跳，谢辉的唇轻轻的从我的脸颊滑过，忽然，我的唇际温温的，一股热浪汹涌地席卷了我，我全身犹如电击一般，没有一点思想，只觉得在被吻和热吻的那瞬间，谢辉的呼吸由平静而变得急促，从先开始的毫无声响到后来的惊涛骇浪，一次一次彭拜而来，一次次悄然回潮，我忽然间明白了，我们原来爱的是如此热烈，如此投入，是啊！有一种爱情，是浑全璞玉一般的真挚，有一种情愫，是心与心的抨击和琢磨！坚冰是柔软的水，熠熠生辉耀眼夺目的璞玉是心灵的默契与共振，我感受到了这芬芳的爱情，它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幸福体验，试问，人生中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
　　纯洁的美丽的初吻！我们再次相吻！这一次热烈而奔放，谢辉！为这年轻的纯美的爱情再吻一次吧！
　　木索桥下，水流潺潺，轻风摇曳，河水里掩映着一弯柔情的眉月，我和谢辉的身影在河水里紧紧的拥抱着，月亮河里泛起阵阵涟漪……
　　“我是你的唯一吗？”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着谢辉。
　　“明月可鉴，青山为证。”谢辉的语句在黑夜里格外的掷地有声。“那谢辉，你会一直留在这山坳里吗？”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不知道，小蓉，你没有在大都市生活过，都市生活是一种精彩，你能感受时尚感受清新感受生命的蓬勃感受生活的细腻和享受。”
　　“那你还要回北京吗？那我们怎么办？”我看着木索桥下流淌的河水轻声问道。“我要是能回北京，我一定带你走，怎么样？”谢辉再次伸出手臂轻轻揽住我纤细的腰身。
　　“说得容易，没有户口，我去北京干什么？”我真的不敢有半点奢望。“谢辉，你还准备考大学吗？”我睁大眼睛，紧紧的盯着谢辉。
　　“上大学是我的梦想，我想通过高考来实现我的梦想，证明我的价值！”我分明看到了那双坚定的闪烁着无限光芒的眼睛。
　　“不说这些了，小蓉你该饿了吧！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请你吃过一点什么，走！今天我们去吃一碗桃花面，前面那家小吃店改卖桃花面了！”谢辉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木索桥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吃过一点什么。总以为外面的饭会很贵，我根本舍不得。当我们跑进小吃店的时候，小吃店的生意很惨淡，矿上的人们都不怎么舍得在外面吃。“谢辉！你经常来吗？要不，你咋知道这里有桃花面啊？”
　　“我妈嫁了个粮食局的局长，我有全国粮票。”谢辉压低了声音，悄悄的说道。
　　“那你爸是干什么的呢？你不是说你也是继母吗？”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我询问着谢辉，此时的我想迫切的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我爸是矿业厅一名技术员，我继母是纺织厂的一普通女工。”谢辉的脸不经意间变得有些阴沉。“我记得你说过，后娘的心，毒蛇般的阴。谢辉，你继母是不是也很坏啊？”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上高二，高考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我就想报名参军，解放军很神气的，被称为时代最可爱的人呢！可参军的指标特别难找，父亲托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参军指标，可继母的儿子刚好比我大一岁，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继母就把指标给了她儿子了，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谢辉悲伤地说道。
　　“好了，都过去了，还好，我要感谢她呢，让我遇到了你！”谢辉今天看上去特别的兴奋，言语比平时多了很多。“小蓉，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美吗？”谢辉很专注的说着，我摇头，“是这里。”他用手捂到了自己的心口。“你善良美丽，我爱你品行高温柔秀雅。我爱你貌端庄美玉无瑕。”
　　“谢辉，你朗读诗歌呢？快吃吧！桃花面来了！”我面红耳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服务员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桃花面端了上来。
　　看着韧糯滑爽的面条，上面还飘着几片五花烧肉，几粒丸子，面条上还赫然卧着一颗荷包蛋，我顿时满口生津，看着葱油香郁四溢。汤清味鲜，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了几缕面条，感觉清淡爽口，味道美极了。我用筷子夹起了上面的烧肉送到了谢辉的碗里：“我不喜欢吃肥肉，给你吃。”谢辉微笑，没想到。他把鸡蛋却夹给了我。“我今天可一饱口福了，一下子吃两荷包蛋，我舍不得吃，我给两个弟弟包起来，怎么样？”我拿起桌子上的草纸正准备包鸡蛋。谢辉伸出手拦住了我。“我改天请两弟弟吃，好不好，今天蓉儿吃，我要看着你吃，你太瘦了。”
　　我眼里涌满了泪，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对未来的隐隐担忧。
　　“蓉儿，你就是我寻找的贝特丽丝。”谢辉喃喃地说。很久了，我终于从谢辉的解释中明白了贝特丽丝是爱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