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七）

　　（十三）
　　
　　我们挖了满满一篮子甜蕨菜，看着碧绿的野菜，我答应给小龙包饺子吃，回到家里，厨房里竟找不到一颗鸡蛋，更不用说肉星子了。“淑芳姨，咱家的粮本呢，我去买点鸡蛋和肉，我想给全家包饺子吃。”我对着正坐在床上一边玩纸牌一边抽着劣质烟卷的继母问道。家里一片乌烟瘴气，淑芳约了几个婆姨在家玩“游湖”（纸质麻将），我看到还有对门的“甜嘴儿”也蜷着腿坐在床里面。
　　“粮本上早没什么可买的呢，就那么一点，全家六七张嘴呢，我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淑芳一手夹着我给父亲买的烟卷，一手举着纸牌嘀咕着。这时，甜嘴儿急着要上厕所的样子，神秘的向我递着眼色，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好像要告诉我点什么。
　　“小蓉，你继母昨天刚和我一起去粮站买的鸡蛋，还割了二斤肉呢？你找找看。”
　　“阿姨，我都找遍了，没有啊！”
　　“那估计是给她娘家人了，昨天她村里的娘家来了一群人，”甜嘴儿尽量压低了她的嗓门。
　　“哦！怎么能这样呢？”我忽然间想起父亲背着母亲给外婆偷白面的事来。“小蓉，你留点心眼儿，你两弟弟经常罚不给吃饭。小龙看着真可怜，我还给过小龙两馒头呢！”
　　“谢谢你，阿姨。”我神色沉重地说道。“小蓉，你看你继母打牌欠下我两元三毛钱，要不，你替她还上吧。”没曾想，甜妹儿原来的用意居然是让我替那个淑芳还钱！我听了火冒三丈，我从来没有这样生气，我怒气冲冲地冲到里屋，二话没说，把床上散落的纸牌一把抓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厨房扔进了火炉，看着纸牌慢慢变为灰烬，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几个婆姨看见我这样，走过来劝慰了我一会，陆陆续续的走了。“她姨，改日再来啊！”淑芳面不改色，依然满脸堆笑。
　　“有话说嘛，生那么大的气干啥？”淑芳坐在床上，满不在乎的语气。“你把鸡蛋和肉给谁了？”我指着她没好气的问道。
　　“什么鸡蛋和肉？你听谁嚼舌根呢？”淑芳看来是在抵赖。“哦！你听哪个甜嘴儿啊，她哪里有半句真话呢？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净胡说！”
　　一时，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你答应给我的十四元工资呢？昨天不是十八号，那是矿上发工资的日子。”淑芳竟把手伸向了我。我口袋里确实装着昨天刚领的工资二十八元八角。于是，我伸进裤子口袋，拿出包在手绢里叠的格外整齐的几张钱币，我仔细的数了数，最后狠下心来递给眼前这个不相干的女人。
　　“给你一元，去贤哲村买一斤鸡蛋，你不是要做饺子吗？”淑芳从一塌子钱币中艰难的抽出了一张很陈旧的一元钱。
　　“不用了，你看着办吧，我两弟弟再吃不饱饭，我可饶不了你！”我厉声的说道，淑芳愣怔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你这么厉害，谁家瞎了眼娶你做媳妇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一脸怒气摔门而出，我准备去买点鸡蛋去，粮站没有粮本是不卖的，所以，我只有去附近的贤哲村去买。我刚走出宿舍区，爬上了山坡，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系着一块红格子头巾，穿着一件红色的粗布上衣，一看就是附近的村姑，等我走近了，才认出是小凡！半年多没见，小凡变得漂亮了些，她正蹲在人们必经的路上，身边放着一篓子鸡蛋，她用地道的土话喊着“卖鸡蛋了，卖鸡蛋了。”
　　“小凡，怎么你卖鸡蛋了？”我赶紧的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小凡粗糙的双手。
　　“小蓉姐，你真洋气，”小凡揶揄着说到。
　　“小凡，你平时就卖鸡蛋吗？”我关心地问道。“我啥活都干，放羊，挤羊奶，给生产队送羊奶，这不，自家的鸡下的蛋，好不容易攒了些，我娘舍不得吃，叫我出来卖了。”小凡爽朗地说着。
　　“多钱一斤，我买两斤，给我装起来。”我赶紧的给小凡递上布袋子。“算八毛一斤，怎么样，我娘让我卖九毛。”小凡还不太好意思。
　　“就九毛吧，小凡，要不我去买别人家的了。”我故作嗔怒。“好，好，小蓉姐，你别多心啊。”小凡接过我的布袋子，蹲下身子在篓子里左挑右选，捡个大的给我装好了“小蓉姐，一斤差不多八个鸡蛋，我给你装了十七个，你给我一块六好了。”小凡和利落地计算着。我赶紧的掏出两元钱，给小凡塞进了篓子里“小凡，别找了。我走了，记得来找我玩！”
　　我回到家，打了五个鸡蛋，放了一些粉条，我想起去年在山里采摘的蘑菇，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每年要在楼道里系一根绳子晾晒一些蘑菇，豆角丝，茄子干。芫荽，于是，我踩着凳子取下了这些干货，我泡发了一些，又把剩下的挂回了原处。淑芳还算不错，在我调好馅，和好面，她终于从床上下来，挽起袖子来，洗了洗手，和我一同包起饺子来，我要让两弟弟饱饱的吃一顿饺子，我特意多放了一些油，“我说，小蓉啊，这个月还有十来天呢，你把油全用了，我们娘几个可就白水煮菜了。”淑芳阴阳怪气的嘀咕着。我就装作没听见，压根没搭理她。两弟弟放学一进门，高兴得手舞足蹈！
　　“姐，老远就闻见咱家的饺子味了，真香！”小龙扔下书包，掀起门帘跑进了厨房。看着我键帘上的饺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快洗手去，姐这就煮饺子！”我把饺子一个个的滑进了锅子。看着圆滚滚的饺子，我心里忽然很想念母亲，我把饺子捞了满满五碗，摆上了桌子，淑芳的两儿子眼巴巴的看着，也许两个幼小的孩子看到了他们的母亲如何对待哥哥们的，以为我是不是也不给他们吃。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我把筷子放在了碗沿上，“小宝，小明，你俩快吃！”两男孩战战兢兢的把碗移到了自己面前，一边看着我，一边流着口水。“快吃啊！”我再次温和的说道。两孩子这才狼吞虎咽的一口吃下一个饺子。
　　“姐，今天的饺子真好吃，我还要吃一碗！”小龙抹着他已经很撑的肚子笑眯眯的说。“管饱吃！”我再次跑进厨房开始下饺子。我给父亲留过一碗。我用饭盒装了满满一饭盒，我想拿到单位给谢辉尝尝，今天我是下午班，正好抽时间去找他。
　　我穿戴好了，我无法掩饰我怦怦乱跳的激动，矿上有些人家已经买了九英寸的黑白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日本电视剧《血疑》，人们看得津津乐道，于是，邻居家会在傍晚时分把电视摆在院子里，整个生活区的人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为剧中十七岁的幸子和光夫的爱情无限扼腕。我喜欢幸子服，我正打算这个月发了工资去做一套幸子服，没曾想，我的工资有了去处，没关系，我慢慢攒。我把筷子放在火炉里，用筷子的高温把发梢卷起，对着镜子照啊照，看着卷曲的发梢和刘海多少有些幸子的模样，我开心极了。我把裤子洗干净，也在锅子上用蒸汽熏烫，裤子上的折痕一点也不见了，只剩一条笔直的裤线，穿上去是那样的舒展挺括。我想，我这样去见洒脱的谢辉，应该很不错吧！
　　
　　（十四）
　　
　　自从认识谢辉，我从来没有去找过他一次，只知道他工作的办公室在综合楼三层，这天，我上下午班，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做了那么多的饺子，我特意给谢辉留了一些。是啊，一年到头，食堂从来没有给工人们吃过饺子，我也想特意谢谢谢辉。
　　“请问谢辉在哪间办公室？”我用网兜提着饭盒，询问着一个过来的工作人员。“最后一间308技术组。”来人给我顺手指了指。我微笑的表示我的谢意。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摆放着四个三屉桌，黄色的油漆并没有掩盖粗糙的木纹，我顺势坐在了靠门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有一面玻璃板，玻璃板上压着一些图片，有很多合影，黑白的合影，很小的相片，我就开始认真地端详起来，忽然，我看到了穿着工装的谢辉，手里拿着一个烧瓶，他旁边的那个女的是谁呢？穿着白色的长大褂，带着口罩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妩媚和娇美，耳环！那只亮闪闪硕大的耳环，苏雪！是苏雪没错的！他们俩，画面上只有他们俩。虽然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全神贯注地在工作，然而，我心里还是掠过莫名的醋意。
　　我听到了楼道里传来了谢辉和人说话的声音，我赶忙起身，在他们进来的一霎那，我看到了美丽的苏雪和谢辉紧紧的相随着。他们谈笑风生，临近门，隐约听见一句“谢辉，你复习的怎么样了？”我在心里嘀咕着，什么复习，后来，我恍然大悟，对！谢辉依然在投入高考复习。
　　“哦！小蓉，你怎么来了？”热情的苏雪摘去口罩的面庞是那样青春活泼。她看上去明显的高了许多，我才发现她穿了一双洁白的坡跟鞋。“来找谢辉的吧！我先忙去了，你们聊。”苏雪说罢，给特意带上门走了，楼道里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蹬蹬声，伴随着这样的节奏，我听见苏雪还在哼着一首流行的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小蓉，坐这里来，你坐的是苏雪的办公桌。”谢辉向我走过来。“我们技术组，怎么样？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比起我们洗衣粗真是天壤之别，你们这里实在太漂亮了！”我看着整齐的桌椅，看着谢辉桌上那盆翠绿的文竹，看着这窗明几净的办公场所，我忽然想起谢辉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就一辈子干洗衣工吗？何况洗衣工是集体所有制，根本不是国营正式工。”我不由自卑起来。
　　“不说这些，来尝尝我做的饺子！我一下午特意放在烘烤间，还热的呢！”我赶忙从网兜里掏出了饭盒。谢辉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饭盒，也没来得及洗手，就抓起一个扔进了嘴里，笑着咀嚼着“真香。太好吃了！小蓉，你知道吗？你的菜团子的香味就是这个味道，印象太深刻了！”“你是说，我的饺子和菜团子一个味道，你这是表扬我还是损我啊？”我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想伸手敲他一下，敏捷的谢辉竟躲开了。
　　“小蓉，你想进步吗？那就好好复习，和我们一起参加高考吧，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高考，如何？”谢辉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包含着无限的期望。“你们？你是说参加高考的人很多吗？”“准确的说，是我和苏雪。我们打算一起考回北京，她父母也在北京，她也是在这里和外婆一起生活。”
　　又是苏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我拿起网兜走出了谢辉的办公室。
　　“小蓉，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谢辉追了出来。“快六点了，我快下班了，有时间我去找你。”谢辉停住脚步，看着我默默的往回走了。
　　我们二班作息是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我是利用一点空闲时段去找谢辉的。回到洗衣组，觉得洗衣组的环境实在是太差了，黢黑黢黑的墙壁，四处斑驳，到处是洗衣的黑水，连一双洁白的坡跟鞋都不能穿，我眼前浮现出俏丽的苏雪那洁白的长褂和洁白的坡跟鞋，多么窈窕的身姿，原来那双坡跟鞋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没好气地换上了我的工作服，继续去烘干室取出窑衣，今天没心思给认真的叠放了，顺势扔进了各自的更衣柜。
　　季姐看出了我的心事，“怎么了，和谢辉闹矛盾了？”“季姐，你认识苏雪吗？”我愣怔的问道。
　　“你是说和谢辉在一起的苏雪？哦！我知道，她去年高考落榜，她外婆让她补习，她死活不肯，去年招工考试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技术组。”
　　“怎么了？小蓉？”
　　“她真时髦，真漂亮！”我深色凝重地说道。“季姐，你觉得我和她谁漂亮？”
　　“小蓉，你到底怎么了？苏雪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姑娘啊！只因为她的户口在咱这里，才不得已回咱这里考试，听说，她高考只差六分。”
　　“啊！差六分！太可惜了！那她为啥不补习呢？”我也觉得奇怪。“女孩子，压力大，万一再考不上，寻死觅活的，多了去了。”季姐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季姐，那你觉得我能考上吗？”我忽然心里一动。“你，拉倒吧！初中都没念完，高考，那是闹着玩的吗？”季姐一脸的轻蔑。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我就拉开柜子，拿出那些平时在擦拭滚筒时挑出来的面纱，我答应虎子给刚子哥的自行车织护套的，说好今天晚上还刚子哥自行车的，虎子今天说专门去几里外的自行车铺看看能不能重新喷漆，也不知道咋样了。我挑了一些黑色和深灰色的线团，开始拿起钩针来上下盘旋，洗衣组的姐妹别的本事没有，这钩花编织可是数一数二的，什么茶巾，沙发巾，窗户帘，镂空设计，流苏花边，样子新颖独特，没几天，我看着也就学会了。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我开始起边，准备晚上回家给编织好。
　　我就这样坐在洗衣组认真地编织着，我心里盘算着，谢辉该不会来找我吧，也许这就进来了，可是，时针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时间好像停止不动似的，迟迟不见谢辉的踪影。九点了，我该下班了，我的护套已经织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没等到谢辉。
　　我一个人准备回家，春天迷人的晚上，清风吹拂，柳条柔曼，一轮皎洁的圆月倾斜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沉浸在家的温馨里，我想回家给刚子的自行车上护套，明天上午还车的时候，好好给刚子哥道个歉，毕竟是人家新买来准备娶媳妇的自行车。
　　大老远的，我看到了木索桥上行走的一对男女。那身影怎么那样熟悉？难道是谢辉和苏雪？我赶紧的躲在一个大树的后面，苏雪嗓音很清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脖子里系着一块绛紫色的纱巾，挽着漂亮蝴蝶结的纱巾在风中飘扬，她胸前捧着一本书，隐约我听见“谢辉，你真的喜欢景蓉？她是一个集体制工人，一个普通的洗衣妹子，你真的想好了吗”。苏雪！我感谢苏雪能这样明确的提问，和谢辉相处很久了，关于爱，关于成婚，他始终没有承诺我什么，我们在一起，也就顶多牵牵手而已。
　　“我还没想好，我只是觉得她善良美丽，她清纯秀雅。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想。”黑夜里，谢辉被月色笼罩模糊的脸庞，他无比诚恳地说道。“那我们明年考上大学了，你和她还会继续吗？”苏雪径自往前走着，谢辉和她始终有着一些距离。
　　“我没想过，我也不敢想。”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我们在一起是不是更合适？”苏雪大胆的声音，月色中，我看到了她那双充满无限热火的大眼睛。
　　“你是一个很妩媚很风情的姑娘，这一点，我倒是很喜欢，再加上你很聪慧，真的很迷人。”谢辉的话明显的带着一份暧昧。虽然回答的很婉转，但我还是听懂了，我不是他的唯一。我的眼睛湿湿的，两行泪冰凉冰凉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看着他们离去的，我就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伤心和失落。一份爱，有过吗？一份情，很真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