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四)
作品名称:伤痕 作者:云之恋 发布时间:2015-01-30 12:21:00 字数:6075
(七)
我在窗口静静地等待“88”号来领他的工装,我终于想起我们相逢的那个黄昏,虽然天色朦胧,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善良和他不凡的气质。我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雀跃。但是这一天,我等到几乎所有的工人都领走了他们的窑衣和矿灯,唯有“88”号静静地躺在衣柜里,我在洗它的时候,我把这身衣服洗得格外认真,我没有放进铁皮滚筒里,我用一个搪瓷盆接上水,一丝不苟地搓揉着,白花花的肥皂泡溢满了我的双手。“小蓉,不用手洗,你这是给谁洗呢?小蓉,咱们可以来这里洗自家的衣服,你看,又有热水,又不用自家的肥皂,但是,别让领导发现啊!”好心的季师傅在我耳边悄声的嘀咕到。
“88号,这是谢技术员的衣服啊!你怎么认识他?”季姐疑惑得问着我。
“我看这套衣服好干净,别再和其它的洗脏了。”其实,我说的是大实话。季姐一扭一扭地扭着她丰腴的身躯去洗自家的床单去了,我愣怔了半天,用力地抖直了衣服,挂到了烘干室,一点点的熨平,我看到有几粒扣子有些松动了,还问季姐借了针线给重新缝好,一粒一粒的有机扣子,泛着蓝色的光泽,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等到八点半了,所有的倒班和行政人员都上班了,我想,今天他可能是不来了。中午的时候,季姐领我到职工食堂去食饭,食堂里有雪白的馒头,有面条,和白花花的大米饭,但几乎所有的师傅都挤在卖窝头和二杂面的窗口,我看着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心里犯嘀咕,难道这是给领导准备的小灶?我也和季姐一同排在了粗粮窗口。
“季师傅,这是你新来的徒弟?长的可够俊的”排在队伍中的一位年纪大约有四十岁的男师傅大声地问道,这一问不要紧,几乎所有的工人师傅都齐刷刷地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看上去顶多十六七的样子,咋这么小的年纪就来上班了?”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姑娘,你叫啥名字?多大了?”那个男师傅又继续问道。“我叫景蓉,十八了。”我心里记住了父亲的叮嘱。轮到我打饭了,我要了一碗稀饭,要了一点咸菜和一个窝头,我看到季姐也是要的咸菜窝头。我紧紧跟着季姐。和她坐到了食堂的大圆桌上,圆桌上早已挤满了工人师傅。
“小李子,让一下”爱说爱笑性格爽朗的季姐对一个青工师傅说道。我和季姐就紧挨着那位刚才搭讪的师傅坐下了。
“你们知道吗?三号井发生瓦斯泄露了,你没看谢技术员从昨天到今天没见到人影吗?”其中一个满身黑污的师傅说道。大家顿时停下狼吞虎咽得吃饭,矿上的人们闻之色变。大家一听说“瓦斯”两字,就起鸡皮疙瘩浑身紧张颤栗。“瓦斯”这两个字,对于矿上的人来说,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因为矿难,很多家庭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没有发生伤亡事故吧?”我怯生生的问道。
“这不,多亏谢技术员勘查极其的认真,预先发现的,已经紧锣密鼓的处理了一天一夜了!”
大家绷着的一根弦总算是放下了,可我心里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岗位,把洗衣房认真地清理干净,值班室也打扫得一层不染,用拖布把地面仔细地拖了两遍,虽然是昏暗陈旧的蓝砖水泥房,但总算是一个部门机构,也有各种操作安全章程,斑驳的水泥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头像,红色的“毛主席万岁”让我们热血彭拜,“大海航行靠舵手”,也一样得醒目。组长季师傅让我们每天擦拭,必须擦得能照出人影才算合格。
我正和哼着“九九艳阳天”的季姐专心致志地擦拭着墙上的镜框的时候,窗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磁性的标准的普通话口音“季姐,88号”。我的目光不由向着窗口望去,可惜窗口太小了,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谢技术员啊?听说瓦斯泄露了,处理好了?”季姐走到了窗口。“小蓉,你快给谢技术员拿工装去!”我赶忙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动作敏捷地打开更衣柜,把平整的工装放在了窗口。
“小谢啊,你可得感谢我这个新徒弟啊,你看她给你洗得多干净啊!还是手洗的呢!这不,上面松动的扣子,小蓉还专门给钉好了”季师傅快言快语地说道,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些局促起来。我看到谢辉从窗口探进头来“小蓉,谢谢你……你是……原来是你!”
谢辉露出惊诧的表情,仔细地回想着几个月前那次相识的情景。
“是的,我是景蓉。”我红着脸走到了窗口。
“你怎么不上学了,怎么早早上班了?”谢辉一声轻轻的叹息。
“照顾母亲,拉了很多功课,这不,我妈去世了,我爸就让我来上班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来了,就好好干吧,我得下井再看看,换下的工作服昨晚太晚了,扔家里了”。
“小谢,你这是连轴转啊?身体可吃不消的,”季姐在一旁扯开了她清脆的大嗓门。
“没关系,季姐”
……
“小蓉,你认识谢技术员?”季师傅追问,“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见过一次面而已”我极力掩饰着。
“季姐,他是哪里人啊?说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真好听。”我好奇地问道。
“小谢嘛,他是北京来的见习生,听说还是位首长的公子呢!”
“啊?那他怎么来我们这么偏僻的矿区呢?”我好奇地问到。
“你不知道吗?北京所有的用电都得用咱们矿的煤发电呢!”季姐有些愣怔。哦,我对这个答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上的是长白班,我们班组也都是三班倒,季姐为了照顾我这个小姑娘,暂时没让我跟着倒班,这样,我每天六点下班可以赶回家给弟弟们做口热饭,每天早上我凌晨五点起床,点着炉子,做好早餐,还得给父亲备好中午的饭,父亲是五号井一名普通的矿工,可父亲井下作业很有经验,每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家里的墙上几乎都是父亲的奖状,父亲中午的干粮无非是两个窝窝头和一些干咸菜。父亲舍不得去食堂吃饭,在食堂吃饭每顿至少要花二毛钱,我买了一个窝头和一碟咸菜,那天还花了一毛三呢。所以,我也就拿了个饭盒,装了两个用腌酸菜做的菜疙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进行着,转眼间,夏天来了。我穿着单位的藏青色的工作服,同学们见了我很是羡慕,我的好朋友小凡参加了毕业考试,考得一塌糊涂,连参加中考的资格也没有,有一天,在路上她看到了我穿着印有“汾西煤矿”字样标牌的工装,惊异地说道“小蓉,你进咱矿上了?你咋不告我呢?”“小凡,对不起,我爸不让我说,我是瞒着年龄才去的,我爸说矿上的最低年龄是十八岁。”
“那我能去吗?我现在也不上学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我不想老挤羊奶,老放羊。”小凡一脸的不高兴。
“小凡,你别急,我有机会一定要让你也来咱矿上上班,好不好?”
“小蓉,你可要当真啊!”
“小凡,你对我那么好,我不该瞒你,可没办法,矿上这回就极少的几个指标,我爸千叮嘱万叮嘱,不让我说出去。”
“小蓉,我不怪你。,我们要是能换一下多好,你学习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不像我。”
“小凡,你快吃,你一定没吃过咋矿上食堂的馒头”我赶紧的从军绿色书包里掏出给小龙和虎子买的雪白的馒头。
“我好久没吃白面馒头了!”小凡兴奋地咬了一口,看着她无比喜悦的面孔,我很是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小蓉,你真漂亮,你这军用书包真好看!”小凡抚摸着我背着的军绿色书包羡慕的说。“这是我小姨夫给我的。”为了弥补我内心的不安,以及报答小凡几个月来的羊奶,我赶紧的从身下取下书包“小凡,这个书包就送给你,好不好!”其实,这也是我看着小姨夫背着神气,我一再央求小姨给我的,这是我最心爱的一件物品。
“小蓉,我不要,我说什么也不能要。你和我这么多年了,我不图你回报,你只要记得我就好了。”小凡无比真诚的说道,我的眼睛潮湿了,紧紧地和小凡拥抱在一起。
我一定实现我的诺言,想办法让小凡也进矿上上班。
(八)
从家属区到矿上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木索桥,陈年的木板铺就的桥面缝隙很大,两边用铁索围了扶栏,桥下到夏天的时候,是山上流下来湍急的洪水,河身狭长而蜿蜒,两岸长满各种灌木丛生,被矿区特有的雾霭空气笼罩着,恹恹地打着卷。不远处巍峨挺拔的山峦忽隐忽现。每天七点钟我会穿上平整的工装,梳好两根短短的马尾辫,书包里放上两个菜团子,哼着歌儿去上班,父亲看上去很疲倦,每天回家倒头就睡,两弟弟转眼间也长大了很多,星期天,我会把全家的衣服洗得很干净,父亲喜欢喝点小酒,井下的环境湿气很大,潮湿阴冷的隧道里阴气很重,于是,我会用刚领到的薪水给父亲打一点散酒回来。父亲美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嘴里又响起了他久违的戏曲“苏三离开了洪洞县……”。
这一天,季姐说组里一个女工请假,让我临时倒下午班,中午一点到晚上八点,我难得上午休息,就把家里认真清扫了一遍,把全家的被子乘着阳光和煦,好好地嗮了嗮,中午给弟弟做好了饭,打发他们吃了,两弟弟又拿着竹篮去来来往往的煤车铁路上捡煤渣去了。
沿着木索桥晃晃悠悠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心情格外的舒畅,四个庞大的圆柱煤塔耸立在不远处,上面用红油漆醒目的写着“汾西煤矿”的标志。在一排排简易的排房和筒子楼墙壁上,也清晰地看到“安安全全生产,平平安安回家”的温馨提示。“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标语给我们煤矿树立了标杆,生产任务急促提高,父亲明显的看着衰老了许多,可父亲刚刚四十岁。
我准时接班,上二班的矿工排着长长的队伍来窗口领矿灯和工装,十分钟时间,要全部发放尽二百号矿工的物品。所有的矿灯必须充好足够的电量,接下来要洗掉全部带有蓝绿色荧光条的工装,当收拾完这一切,已经到下午六点半了,我才发现自己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于是,我坐在值班室红色油漆的三屉桌前,拿出饭盒里的两个菜团子,值班室有一个简易的电炉子,钨丝耐火砖做的电炉子,很是不错,我把菜团子放在了炉子上,没两分钟就冒出菜团子特有的清香。
“小景,怎么你也倒班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看到谢辉和几个工友走了过来。
“谢技术员,怎么,你下班了?”我赶忙盖上了我的铝制饭盒,不好意思地掩饰着。“我们勘探组没个准点儿,随时待命,遇到断层,测试瓦斯系数,为爆破提供技术依据。今天工作完工早了点。”谢辉脱下了他的安全帽,刚刚洗过澡的头发乌黑浓密,那么飘逸自然,自来卷的发丝看上去很潇洒。“吃什么呢?小景?这样吧,我去食堂打饭,我们换着吃,怎样?”
“那怎么可以?”我感觉很是过意不去。“谁让你的饭这么香气逼人呢?老远就闻到了。”谢辉露出一丝很真挚的笑容。
“那给你吃。”我给说话间走进值班室的谢辉递到了跟前,并打开了饭盒。我是用芹菜叶子做的二杂面菜团子,不过是搁了一些五香粉和盐巴,黄中透绿,绿中泛黄,经过烤制,透着一缕焦香。“那我吃了,你吃什么啊?”谢辉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一个菜团子放到嘴边。“没关系的,我八点半就下班了。”
“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你自己做的吗?”谢辉笑得合不拢嘴,明显带着一些大男孩的率真和质朴。
“好吃,就把这个也吃了吧。”我再一次往他面前挪了挪饭盒。
“给你留一个吧。以后记得给我带一些过来,太好吃了!小景,谢谢你!我该走了!”
说话间,谢辉站了起来,看着他挺拔英俊的身姿,心里不免荡漾着一种莫名的气息。“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呢?”我不知怎么顺口滑溜出这么一句,脸上不自然的露出一点绯红。“你没听说吗?恢复高考了,我要抓紧复习,准备考大学了。小景,你呢?不准备考吗?”
我心里忽然间变得无限怅然起来,虽然我非常热爱读书,敬爱的谭老师也一直鼓励我考大学,可我身边从来没见过考大学的人,也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当家里遭遇了变故,我觉得退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很多同学不是上着上着就退学了吗?
“谢师傅,大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奇的问道。
“我们国家已经很多年不高考了,我那年上到高二,也没办法上下去了,上大学一直是我的愿望。”谢辉陷入了沉思中。“小景,你别扔了书本,听说你成绩优异,加油!”谢辉说着悦耳有着男性磁性的纯正北京话,儿话音是那么的好听。
“谢谢你的菜团子,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味道!再见!”谢辉俊朗的身影消失在偌大的厂区里。
等收拾完毕,清点了所有的矿灯以及窑衣,天色就很晚了,回家的路需要走二十分钟,我第一次这么晚下班,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矿上的职工这一段加班加点,有时候通宵达旦的挖煤,父亲每天都不能准时回家。
我不敢往身后看,一直低着头急匆匆的行进在夜色里。木索桥在黑夜里游荡着,我心里揣着小兔子似的不安。忽然,我的身边走来了三五个吹着口哨的青年,一点昏暗的路灯,照着他们的长头发,喇叭裤,蛤蟆镜,一看就是矿上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不肯下井受苦受累,我低着头,继续往家赶路,可木索桥却在嬉笑的口哨声里更加的晃动起来,我根本无法站稳,更不用说往前走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声色剧烈地喊道。
“谁家的漂亮妞啊?怎么没见过?陪哥们玩玩,怎么样啊?”一群人向我围了过来,我大喊“你们别胡来,我姨夫可是解放军啊!”我情急之中不知怎么想到了我姨夫。
“解放军,在哪儿啊?”他们的嚣张气焰一点也没被怔住。其中一个男孩叼着香烟,过来正欲动手动脚。“长得可真够俊的!陪哥们去矿上俱乐部跳舞去,咋样啊?”
“大哥,不要,不要,我不会跳舞……”我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
“姐,你们这些流氓,竟敢欺负我姐!”黑夜里,虎子冲了过来,可仅有十来岁的虎子哪里是这几个人的对手,虎子一看这阵势,刚忙转身跑走了,我一时纳闷,虎子怎么能扔下姐姐呢,我想,他一定是叫他的伙伴去了,虎子在外面有一群大大小小的伙伴,每天贪玩不按时回家,总是和他的伙伴在一起。于是我尽量周旋着。
“大哥,你们喜欢跳什么舞啊?怎么跳啊?”我尽量平息着自己紧张害怕的情绪。“小姐啊,难道你不知道迪斯科吗?来,哥哥给你跳一曲,”他们几个在朦胧的路灯下吹着节奏明快的口哨疯狂地扭动起来。
“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欺负我妹妹?”从桥头那面,虎子领来了一个魁梧健壮的男子,也是一头的长发,同样是非常流行的喇叭裤,一看也是一位弄潮儿。
“姐,别怕,这是我哥们,号称江湖老大”。虎子跑过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几个流氓看着来人,突然变得恭恭敬敬的“刚哥,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算兄弟们瞎眼了。”他们说着,喜笑颜开的给来人递上了烟,一个青年还给点着了火。“告诉你们,以后别胡来,让你们下井跟我干,你们懒的不干,以后再让我看到欺负女的,可别怪我不客气!还不快滚!”
流氓青年们一窝蜂的溜之大吉。
“谢谢你,大哥!”我拉着虎子说道。
“姐,这是我捡煤渣被逮着认识的队长哥哥,就住在那边!”黑夜里,虎子往桥西边一排简陋的平房指了指。
“我叫志刚,听说你在洗衣组?我在六号井矿。”志刚边走边说“虎子非常机灵,我很喜欢,就是喜欢打架,一点也不服输。”
“刚子,你怎么能认识我家虎子?”我诧异的问道。
“虎子有一次捡煤渣,筐子里都是精煤块,他扒拉了煤车上的煤,让我逮住了。”
“那你怎么不告我家里啊?这还了得,没怎么虎子吧!”我急切地问到。
“这小子,死不承认,还死硬!不过,我喜欢,像个男子汉!”黑夜里,走在这么一位魁梧健硕的男子身后,感到有了一种依靠。
“我到家了,你们小心点。”
“你家住这里?”这里简陋的平房是矿上职工最次的棚户区。
“没办法,我妈生了我们姊妹六个,家里孩子多,我们家也一样得捡煤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