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9 14:20:00 字数:5903
当叶瞳挺着大肚子出现在美珊面前时,赵美珊已经是个老板娘了。
“谁老板娘了,你还呕我,你看我比当初打工时还不如呢。”对于叶瞳打趣地称她老板娘,美珊一脸不满意。
厂子搬迁后,东升和她商量着与其在厂子里饿不死撑不着,不如自己干。六里屯已经有很多单干户了,自己做老板,不用看人脸色。美珊担心布织出来后,销往哪儿,又从何处了解行情。东升乐观地说,这个不用担心,丝绸市场这么大,还怕没地方销售。至于什么价,只好到时去摸摸行情,刚入行总是两眼瞎,等过段时间自然也就熟了,难道我们比别人笨了。但是万一……美珊心里还是没底。自己手头没几个钱,这要大干,就得跟人借,这万一……,到时拿什么还?
东升只一句话就让美珊忽略了这份担心,东升说,你要不要在镇上买房子?如果在这厂里做,即使做到头发白也买不起房子,趁着年轻,赌一把,好的话几年就可以买房子了,要是运气不好,最多咱卖了机器还债,仍旧回工厂打工。
房子是美珊的命门。叶瞳住进了新房子,跟钱东平过自己的小世界,这日子多滋润,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听人闲话。美珊的房子已经说了有一百遍了,怨天怨地怨东升。夫妻俩为此吵架呕气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东升提出这个设想,美珊的房子若隐若现了,她岂有不同意的道理,再说,东升要做的事总能做好的,美珊对自己的丈夫有这个信心。
说干就干,年轻没有那么多犹豫。先是资金的问题,先买十台机器,八万一台,就是八十万,再加上启动资金,起码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哪!美珊的腿肚子直抽筋。东凑西凑,又许以一分的利息,私人贷款,钱总算凑得差不多了。每拿到一笔钱,美珊的额头就出一层虚汗。东升说,怕什么,只要行情好,一两年的时间就可以连本带利还清,那这一百万的机器就是自己的了,以后赚的钱都是自己的了,房子,车子都会有的。东升给美珊画了一幅美好的图景,美珊却看不到色彩。
美珊硬是给六个月大的儿子断了奶,把孩子扔给东升他妈,夫妻俩没日没夜泡在厂子里。整地,打地脚螺栓,通水管,这些前期工作都要一步步做,为了省钱,能自己做的,绝不请人做。机器来了,美珊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一再关照人轻点放,蹭掉一点漆,美珊都心疼,这可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东升请了二丝厂的兄弟们来帮忙调试机器,美珊也让几个要好的姐妹过来帮忙。叶瞳刚怀孕,钱家正紧张着,不让过来。美珊也不敢劳动钱家少奶奶。美珊在电话里一股怨气。叶瞳一再表示歉意,也难以让美珊消气。
叶瞳过来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胎儿已经稳定了,钱东平护送着过来的。美珊正忙着洗棕。为了节省成本,他们只请了一个女工,与美珊十二小时制。美珊余下的十二小时,还得洗棕,做饭。原料来了,还得看着下料;废料多了,又要卖废料,每天能睡个四五个小时就已经阿弥陀佛了。郑东升修机器,卷布,还得销售布匹,催款,进原料。夫妻俩每天都在这车间里打转,却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一块吃个饭,更别说一块睡了。
叶瞳看到的美珊,头发用皮筋胡乱缠在脑袋后面,似乎没用梳子,就是用手指匆匆忙忙理一下,几绺头发垂荡在前面,湿乎乎,粘嗒嗒,随着动作晃荡。嘴角起着燎泡,手上贴了好几个创可贴,整个人瘦了一圈,衣服似乎好多天没换了。叶瞳几乎不认识美珊了。
“钱少奶奶,我是在做苦力呢,你以为我在做少奶奶啊。”美珊哗啦哗啦刷着棕丝,嘴里不忘“还击”叶瞳。
“你少来了,别一口一个少奶奶,我也在工作养活自己,又没人侍候我,我哪有少奶奶的福。”
“我的少奶奶,你还嫌没人侍候啊,在家有老妈子,出门有保镖。”美珊笑着努了努嘴。远处参观机器钱东平,看什么都新鲜。
“他哪是什么保镖,他是没正经事做,跟着我出来闲逛的。”自上海回来后,钱东平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叶瞳很不满意。
两人正说着话,运货的车来了。车间一角已经堆了高高的两个布堆,今天出货。美珊赶紧丢了手头的活,给来人开单子,点数,东升这会又当起了搬运工,一个个布卷扛上车子,司机在上面整理。叶瞳叫钱东平赶紧搭把手。这个钱东平老是看不来眼色,真是气死她了。
钱东平立刻卷起袖子,投入了搬运工的行列,反正他有的是力气。车子很快满了,东升随车子出去了,美珊洗完棕,又去整理丢得满地的纸板。这些都是钱哪,就算废料,那也是钱。
叶瞳笑美珊快钻钱眼里了,开口闭口钱。
“没办法啊,贷了那么多钱,我睡觉都是睁着眼的,机器有什么异响,我就睡不着了,生怕有个闪失,可拿什么还人家。”美珊说着话,手里一刻不停。
叶瞳打趣美珊成铁人了,不用吃不用睡,比机器还好使,想当初那会,除了八个小时上班,逛会街就说困,就想着睡觉,好像几辈子没睡醒过。
“那不一样,那时只要做好八个小时,其余的跟我不沾边。”美珊用手指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拢到脑后,也不在意手是不是脏,继续说,“现在不一样了,样样都得我操心,一个没照顾到,就有可能带来损失,这不,昨天下原料时,一个没留神,翻了一叉车原料,这又是钱哪。”美珊说到激动处,手指拍打着纸板,那神情,那说话的模样,叶瞳依稀见过。美珊她母亲!叶瞳想起来了。美珊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做事的利落劲,话声的尖脆,甚至话说多了,嘴角一点白沫,活脱脱就是她母亲的模样。叶瞳记得美珊母亲骂人是“逼”字组词之丰,让她想起早已去世的奶奶。但是美珊的母亲的“逼”字,口气虽重,却也只是一个代名词,听多了甚至觉得带点宠溺的味道。美珊说话时偶尔也带出那个字,且用的自然而然,这是被一再强化后的自我吸收,就像这无意识拍打的动作,也是她母亲的。
美珊忙得一刻不停,没时间陪叶瞳好好说话,叶瞳看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打扰了美珊,呆了一会就告辞了,仍旧由钱东平护送着离开了。
回到他们位于县府路的新居,钱东平在厨房忙碌开了。叶瞳坐进木质沙发椅中,打开电视,眼睛看着电视,视线焦点却不知落在电视后方的哪一点上。
房子属于两室一厅的典型结构,向南两间主卧,叶瞳和钱东平占了一间,另一间主卧设备同样一应俱全,是书记老婆给自己和东平他爸的留的,“我们将来也要出来享享福的。”这是书记老婆对叶瞳说的话。
向北一间厨房,一间作了儿童房。书记老婆给将来的孙子预留的,完全按书记老婆的思路装修的,男孩子不用太花哨,简单点好。淡蓝的窗帘,红木漆的床,原木地板,还有一个写字台,漆成了荸荠色,椅子是乡下搬来的,是粉白的。叶瞳只对钱东平说了一句:“这就是你们钱家的品味。”钱东平挠挠头说,“我妈这人,就那样。”具体哪样,他也没说。但是书记老婆是真疼叶瞳。
叶瞳结婚后的头一个月就怀上了,可把书记老婆乐坏了,凡事都上心了。书记大人要敢在儿媳妇面前抽烟,书记老婆也不管书记大人会不会下不来台,当着儿媳的面就把书记的烟给掐了:“抽烟抽得跟烟囱似的,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身体。可我孙子还没成活人呢,你就想害他啊。”书记还没说话,书记老婆就给了他一顶大帽子。以后只要叶瞳在跟前,书记的烟瘾再大,也只好忍着。书记老婆变着法给叶瞳增加营养,好让她的孙子一出生就白白胖胖的。叶瞳还在大队部做着出纳的活,活不累,只是较繁琐,且隔三岔五地跑银行,也能隔三岔五地逛街。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叶瞳利用去银行的机会独自逛街去,脚一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到了晚上,身上隐隐的有什么不爽,也没觉得肚子疼,忽然下身渗出血来,叶瞳吓坏了,让钱东平赶紧找他妈来。他妈来了,又赶紧叫来他爸,他爸赶紧找人送医院,孩子已经没了。孩子才在叶瞳肚里不到三个月,叶瞳还没生出什么感情,倒也没觉得有多伤心,书记老婆却哭了好几天。叨叨着叶瞳太不小心了,就这么把孩子弄没了。哭得钱东平都烦了:“没了就没了,又不是不能生了,哭什么哭。”本来婚后为了叶瞳上班方便,两人一直住在乡下,出院后两人住到了镇上的新房子里。住在新房子里的叶瞳此时才开始有了蜜月的感觉。
要说粗枝大叶的钱东平细腻的时候也是很温柔的。因为嫌母亲唠叨,他并不要母亲跟随到镇上侍候,叶瞳又刚小产,需要人侍候,钱东平笨手笨脚地学着做饭。先是去菜场买菜。从不知道菜场的大门朝南还是朝北的钱东平,进了菜场,纷乱,嘈杂的菜场让他有些许恐慌,他按叶瞳的吩咐买了一尾鲫鱼,一把青菜,又买了些肉骨头。提着袋子凯旋回家,像邀功一样地对叶瞳大喊:“菜我买回来了!”叶瞳看着鼻头微微出汗的丈夫,竟然有些许感动。这是她的丈夫,这是华阳村的“太子爷”。钱东平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叶瞳在旁边指挥着。肉骨头先要焯水,然后放调料,水开后,开小火炖着。钱东平像个孩子一样听话,一一照办,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蒸汽弥漫,小小的厨房愈发显得局促,两人挤挤挨挨嘻嘻哈哈,像两个孩子在玩什么好玩的。如果不是书记老婆的突然到来,这将是一顿回味无穷的晚餐。
书记老婆用钥匙开门进来时,把正玩在兴头的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两人还来不及打招呼,书记老婆似乎吓得更厉害,不及换鞋,扔了手里的布包,大叫着冲进厨房:“平平,把刀放下!”劈手夺过钱东平手里的刀,仍旧大声叫着,“你怎么会杀鱼?谁让你杀鱼的,要伤到手怎么办?”转而又数落起来,“我们从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才结婚,就遭这罪了,幸亏我赶巧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后果怎样呢?”声音慢慢轻下去,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手里接着儿子未完的活。叶瞳讪讪地说:“妈,东平想学学怎么杀鱼,这么大个男人,不会杀鱼,也被人笑话。”
“笑话什么,男人是干大事的,这些杀鱼之类的小事本来就用不着男人学。”书记老婆生硬地堵了叶瞳的话。叶瞳脸上有些下不来。
“妈,这又怎么了?你怎么出来了?”钱东平漫不经心地在水龙头上洗着手。
“妈是不放心你们,你嘴硬,没我也不会饿死,瞧,这不,幸亏我来了,不然,不知道出什么事呢。”
“妈,瞧你说的,好像我刚刚命悬一线似的。”钱东平对于母亲小题大做见怪不怪,给叶瞳使了个眼色,两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里,等着开饭。只是舒舒服服的只有钱东平,叶瞳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很想回卧室躺着,又觉得不太好,看看钱东平,对着电视直乐,叶瞳忽然很想回自己那几平米的小房间,很想听听母亲的唠叨。
叶瞳休养了五天,东平妈跟在新房子侍候了儿子媳妇五天,叶瞳母亲来过一回,对于女儿的“福气”,田大梅由衷地感到高兴。离开了乡村野地,住进了高楼大厦,窗明几净,蚊子都没有一个,像个真正的城里人,甚至饭都不用做,有婆婆当亲闺女,不比亲闺女还亲的侍候着,不由暗喜:我们家留弟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气。
叶瞳休息了五天就又回到大队部上班,仍旧住在乡下,住乡下的好处就是回娘家方便。叶瞳住在娘家,东平跟着住丈母娘家。
“小俩口好得就像一个人。”这是田大梅跟人说起女儿的“福气”时说的原话,说这话时,乐得皱纹都深了好多。有什么比得上儿女的幸福更让父母开心的事呢。
正由于小夫妻俩“好得像一个人”,不久叶瞳再次怀孕,早期的反应非常大,乏力,容易疲倦,吃什么吐什么,书记老婆果断地让叶瞳辞了大队部的工作,待在家安心养胎。有过一次流产了,再要流产,很容易形成习惯性流产。书记老婆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她是妇产科医生。书记老婆精心打理着吃食,今天红烧蹄髈,明天甲鱼汤,变着花样让儿媳妇增加营养,只不过这营养产生了位移,钱东平横向发展迅速。叶瞳一闻到油腻味就吐,身子越发瘦削,书记老婆总是好言好语劝着:“再吃点,再吃点,你不吃,我孙子也要吃的。”叶瞳只好吐了吃,吃了再吐,吃饭简直是受刑。实在受不了了,她撺掇钱东平住到了镇上去。钱东平提出想住到新房子去时,东平他妈立马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跟着去侍候。钱东平不干了:“妈,你烦不烦,我们晚上睡觉,你要不要睡中间,说不定我俩蹬被子,把你孙子冻着了。”书记老婆气得说也不是,骂也不是,赌气不去了,家里老头子还需要侍候呢。这正是叶瞳巴不得的事。欢天喜地地住进了新房子,小家伙的闹腾也停了,这回是真正的两人世界了。
自己过起了小日子,一切都是新鲜的。不用上班了,叶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催着钱东平起来做早点,去菜场买菜。叶瞳催得理直气壮:“钱东平二世就要出世,你这一世只好从王位上下来侍候着。”于是钱东平颠颠地做好早点,颠颠地去了菜场。有时俩人一块去菜场。叶瞳在前面走着,钱东平在后面亦步亦趋,紧张地东张西顾,生怕有什么意外伤到叶瞳,叶瞳嗔怪钱东平穷紧张,自己哪有这么金贵,来一趟菜场,孩子就能掉了。钱东平不好意思地搔搔短平头,穿过人群时,依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待产的几个月,叶瞳和钱东平的小日子过得如蜜里调油。钱东平还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偶尔去亲戚处帮忙,打打短工,很多时候都待在家里,或者陪老婆散散步,去朋友处走走。叶瞳觉得自己当初对钱东平的成见很没有道理。“太子爷”的称呼是人家强加给他的,然后自己就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其实他跟同龄的男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良善、阳光,有点鲁莽、有点缺心眼。
然而今天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的叶瞳,看着电视,耳朵里听着钱东平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有些不得劲。美珊忙得整个人变了形,找不到一点姑娘时的影子,可是那铿锵的机器声,那火热的上下力场面,即使美珊的邋遢样,也是生活的有力证据。姐妹圈中人人羡慕叶瞳,叶瞳忽然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人羡慕的资本呢。这房子?还是这“太子爷”的丈夫?钱东平叮叮当当炒菜的声音真让人厌烦。
“哎,我说钱东平,你到底准备干什么,这么久了也该定下来了?”叶瞳朝着厨房大声叫喊,带着一点责备。
“什么?”钱东平正奋力作战。他正做着才学会的手撕包菜。这道菜看似简单,要掌握火候还真不容易,但是叶瞳爱吃。
“我说你是不是该找个行当挣钱了,难不成坐吃山空,等孩子生下来吃西北风?”叶瞳厌烦地说。她知道东平他妈时常周济儿子,生怕儿子和孙子饿着冻着了,可是这难道可以作长久之计?先前委婉地跟钱东平说过几回,钱东平总是说找工作不能急,没有合适的不如先等等,一旦跨入了就很难拔出来。老古话不是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行当是不能轻易入的,一定要慎重。这一“慎重”,大半年就过去了。
“菜来啰,手撕包菜!”钱东平大声报着菜名,把菜端上桌。这几个月他的厨艺大涨,很有成就感。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问你工作的事到底怎样,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就能窝出工作来了。”叶瞳有些按捺不住。
“你烦不烦,工作的事又不是你我着急就能急出来的。”钱东平的耐性实在有限,叶瞳高嗓门调高了他的嗓门。
“你看看人家,虽说是小厂子,那也是在奔前程,也在谋划未来,你一个不缺手不缺脚的大男人整天呆在家,我待产,你也待产?”
“好好,那我不呆在家可以吧!”钱东平虎着一张脸,解了围腰,摔门出去了。
叶瞳气得浑身发抖,把沙发上的垫子狠狠摔向门边,嘤嘤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