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8 13:17:07 字数:4125
叶瞳与钱东平的关系进入一个平和的时期,叶瞳跟美珊聊起钱东平时不再以一个“他”字替代。即使连名带姓,至少这人在叶瞳这里有名有姓了。美珊现在已是已婚妇女。结婚只休息了三天,就又上班了。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机器,除了换了个睡觉的地方,美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车间里也没有任何变化,潮湿,闷热,喧嚣;怠惰,争吵,叫骂。这个世界晦涩、阴暗;这个世界热火、生动。在三班运行的工厂机器的运作下,人也只是机器的一部分,惯性,麻木。
当叶瞳被车间里的异样惊动时,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机器的咔擦声让大家都成了聋子。看见大家都扔下机器朝一个方向跑,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
出事了!叶瞳本能反应,也扔下机器跟着大家跑。在车间尽头,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些人脸上还明显带着睡意。深夜能聚集起这么多人,一定出大事了。叶瞳小声问,出什么事了?没人回答,也没人回头。叶瞳挤进人群。两台机器的夹弄中,两个机修工正把一个女工放到地上,是这档机器的挡车工红梅。地上水渍未干,会不会凉?叶瞳首先想到这问题。然后才想起红梅是晕了吗?看她软塌塌的样子,劳累过度,晕过去了?一个机修工把红梅的脑袋放到地上时,叶瞳尖叫了一声。不止叶瞳一人的尖叫声。红梅的头不可思议地倒向一边,身子平躺着,脸成了侧躺,难道红梅的脖子断了?身旁的女工发出嗓子眼被扼住的声音,浑身颤抖起来。红梅死了?上班进车间遇到时红梅还说着明天去不去逛街类的话,怎么可能一会就死了?可那扭曲的脸,翻转到不可能角度的脑袋……叶瞳想要调开视线,却死死地盯着躺在冰凉的地上的红梅。死亡的激浪悴不及防打来,那样急,那样猛,恐惧攫住了这个少女的心,她本能地抓住身边张浩的胳膊,像一个要溺亡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张浩回头看了叶瞳一眼,脸色苍白,与叶瞳有着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紧紧回握住叶瞳冰冷的手。两人站立着,似站在惊涛骇浪中紧紧偎依。红梅躺在冰冷的地上,机器的“嚓嚓”声依然热火朝天,一台停着的机器上,留有半截红梅的丝巾,火红,艳丽,像血一样惹眼。
红梅死了!反系在脖子后的丝巾成了杀人的凶器,丝巾搅进卷布轴中,越搅越紧,直到把红梅的脖子勒断,把机器勒停。没人知道,红梅死前有没有使劲挣扎,她竭力伸长的胳膊是不是想要把机器关停?因为在深夜,工人们忙碌的在忙碌,能偷懒的都在打瞌睡,等到隔壁档的女工觉得异样时,红梅的身体已经凉了,那个女工的尖叫盖过了机器声。
全厂停工!
叶瞳整夜不敢关灯,一闭上眼就是红梅软塌塌倒下去的脑袋。红梅刚十九岁,正是爱美的年龄,时下流行把丝巾反系在脖子后面,随风飘荡,自有一股飘逸之美。睡梦中叶瞳看见系着粉色丝巾的红梅说笑着走来,到了近前,只有丝巾,没有脑袋,叶瞳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钱东平就是这几天开始成了叶瞳闺房中的娇客。叶瞳甚至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印象模糊,只记得钱东平的大汗淋漓,就像自己从噩梦中醒来一样。难道自己也是钱东平的噩梦?
三天后,工人被通知正常上班。但是车间里死了人,女工们都不敢上班,尤其是出事的那档机器,出于恐惧以及晦气的原因,另外两个女工跳槽了。车间里士气低落,死亡的阴影一时挥之不去。叶瞳和美珊都还在,郑东升和张浩也在。厂部规定,夜晚,机修工必须待在车间,既方便修机器,也为了给女工壮胆。郑东升帮着美珊开机器,张浩跟其它女工在打闹。叶瞳安安静静的,机器停了时去处理一下,不然就绕着机器一遍遍地巡视,一副不愿与人交集的表情。直面了死亡,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过年龄的生命瞬间凋零,叶瞳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安定下来,开始思考,思考自己的出路,思考自己人生的走向。应该说这样的思考是积极的,是必须的,然而处在这个环境的叶瞳即使积极思考,依然没有脱离车间这个范畴,最多延伸到几条街外的十字路口。叶瞳在想着怎样让钱东平跟他爸提一下,给自己找个工作,当然这不能是自己的意思,一定要是钱东平的意思。她现在已经是钱东平的人了,还让她在这做着三班倒的活,书记家的媳妇做三班倒,不是给他们家丢脸嘛。叶瞳心里有些怨钱东平看不来眼色。
房子已经开始装修了,书记太忙,买装修材料,现场监督都是书记老婆的活。这将是她未来的家,叶瞳也试着提出自己的装修意见,当然都是跟钱东平提的。叶瞳由钱东平陪着去过现场两回。叶瞳原本设想那个小房间装修成书房模样,做个小书橱,摆个写字台,要是还有空间再摆个摇椅。四面墙都只要纯净的白色,以后可以在墙上挂几幅装饰画,简单,干净,将是一个安静的场所。第二回来时,叶瞳看着这个房间不像自己设想的,反而像个卧室。悄悄跟钱东平提了。钱东平立马找着他妈,大声说,妈,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小房间,叶瞳想要做个书房,你怎么又让人做成卧室了?话里带着埋怨。书记老婆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没压下冒上来的火,手里仍旧忙着把几块零碎瓷砖往一块拢,嗓门调高几度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教训自己老娘了。你这还是吃我的,用我的,要等我老得做不动了,要靠你养的话,我还是早点自己爬棺材里去好了。这房子还是我出钱买的,你坐享其成,不懂得感恩,还要指手画脚的,等你自己买了房,随你怎么折腾,我屁都不放一个!”或者想想不好,书记老婆叹了口气,缓了缓说,“你们年轻人,没过过日子,就图个花哨,不考虑实际。结婚以后,很快就会有孩子,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也要自己的房间,总不能那时再折腾装修吧。这个房间是给我孙子准备的。”
叶瞳在厨房里没过来,新房子还没装门,那些话穿堂过室,都是人家教训儿子的话,她的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这以后叶瞳再没到过新房子,倒是去过美珊家几次,也就是东升家。
东升家离镇区并不远,骑自行车过去二十分钟就到了。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底楼三间,二楼三间,平平展展,这个地区典型的农村房屋。按照俗成约定的规矩,楼上靠东的房间做了新房,靠西的房间是东升的爸妈住。木制楼梯与东升爸妈的房间一层板壁之隔。美珊笑说,这个楼梯就像警报器,不管你脚步怎么轻,进进出出东升爸妈总能听见。有时白班下班,吃完饭,上了楼,跟东升心血来潮想出去玩,他妈必定从屋里喊出来,怎么又出去,天都黑了,明天还要上班呢。东升啊,结了婚的人了,是大人了,怎么反而比没结婚前更贪玩了。听听,这是说我把她儿子带坏了,她儿子是好男儿,娶了我这个好吃懒做的恶媳妇。
叶瞳笑骂她成了女曹操,多疑。你婆婆也是一片好心,天黑了少出去玩,要换你妈,早就骂人了。
美珊她妈教育子女的方式就是骂,不骂不成材,不骂表现不出自己是孩子亲妈。
美珊说,我妈骂人,我们早就习惯了,她骂人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不去听就是了。
那你婆婆的话就是敲在鼓点上,你也一定要听出弦外之音?
哈呀,跟你说不清,以后等你有了婆婆就知道其中的利害了。
美珊跟叶瞳掰不清,等以后让现实告诉你吧。
叶瞳笑着摇头。
要说美珊的婆婆确实是个很好的婆婆,家里家外的活都能拿得起,只要她婆婆在家,美珊基本就是甩手掌柜,回家就等着吃饭,美珊在娘家时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叶瞳笑美珊知足吧,别非要弄个婆媳矛盾,融进“农村婆媳矛盾多”的大概率中。
叶瞳在美珊家吃过几回饭。美珊婆婆一直客气地给她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乡下没啥好菜,就吃个新鲜。
叶瞳赶紧回应,自己来,自己来,我也是乡下的,不是什么娇贵人。
是啊,是啊,乡下人都是跌跤打翻长大的,都不是娇贵人,要扛得起锄头,提得起篮头,乡下人就要像个乡下人,不要不洋不相地学城里人。
这话听着没有一丝岔子,但是叶瞳以后也没再去过美珊家。
叶瞳没再去美珊家,主要是因为叶瞳终于换工作了!
在大队部里当出纳。这是叶瞳梦想了很久的工作,远离永不停歇的魔道般的三班运转。如今如愿以偿,去钱东平家时那声“妈”叫得脆脆的。书记老婆乐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早上七点半上班,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一点上班,五点下班,要是下午有事,跟人打个招呼,叶瞳就出去了。书记的儿媳妇,谁敢有个不是。钱东平骑着摩托车来载她时,村里的老会计还殷勤地说,去吧,你的活反正不急,明天做也可以,要结婚了,事情是挺多的。
房子已经装修完了,证也领了,定了十一把婚事办了。拍婚纱照,发请帖,请摄像,买这买那,结婚怎么有那么多事。
十一,叶瞳很早就醒了,今天是自己结婚的日子,她有些激动。天还没亮,钱东平由朋友开车来接叶瞳去做头发。做完头发取了婚纱,钱东平又把叶瞳送回家。这还挺好玩的,过不了一会,钱东平就该坐着婚车来娶她了。这样来来回回,就像一场表演。表演给谁看呢?叶瞳没时间想这些,还有一系列的琐事在等着呢。
锣鼓喧天,鞭炮哄响,钱东平的婚车队伍已经到了村口。村里的路还没修好,车子到不了门口,只好停在村口。下一个步骤,按照乡俗,拦闸。一个家庭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哪能那么容易让人娶走,一定要过个三关五坎的,才能懂得娶之不易。同村乡亲用一个竹竿就可以把迎亲队伍拦下,然后是讨价还价,给些糖果,香烟,然后“开闸”放行。不能强行闯关。拦闸的次数一定要是双数,最后一道闸必定是新娘的自家兄弟,给的价也是最高的。然后新郎才能坐定喝茶水。两遍茶水后,锣鼓再次热烈响起,这是催新娘上轿了。新郎被一帮兄弟推拥着上楼请新娘上轿,新娘的一帮姐妹抵着门不让进,哄笑着要给红包,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了,门还是没开,一定要新郎作婚后保证,保证“三从四德”,外边的小兄弟门不耐烦了,起着哄合力打门,里边的坚决不开,僵持的最后结果是紧邻门框的玻璃窗挤碎了。碎碎平安。这样的场合,所有的坏事都是可以破解的。终于接了新娘,然后告别父母,这时的眼泪也是欢笑,不是说“秀才落榜笑是哭,新娘上轿哭是笑”嘛。新娘由新郎牵着往村口走,送行的鞭炮映红了欢笑的脸,河对岸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错眼,叶瞳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浩。再看时,那个位置已经没人了。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张浩到这来做什么,这边没听说他有朋友?难道是来看自己,不可能吧?叶瞳满腹疑问,想问问美珊,美珊在后头跟姐妹热烈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别的。
不管怎么说,年少时光离自己远去了,少年的朋友也正在远去,叶瞳欢笑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但是很快又被欢乐冲走了。今天她是主角,她是美丽幸福的新娘。明媚的阳光,洁白的婚纱,今天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