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

　　六
　　四周静极了。
　　山野全被皑皑白雪笼罩着，只在当风口的树上露出些许褐色的枝干。
　　农历十一月，山区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天坑里的景致和外面有很大不同，这里比外面海拔足足低了几百多米，再加上东头有几处温泉，终日蒸腾着热气，就使这里的温度比外面高出了好几度。
　　积雪在坑底只铺了很薄的一层，踩在上面，刚过鞋底。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交错生长，将坑底遮得严严实实的。而从坑底延伸上去的近似垂直的山壁上，也长着各式的植物。站在坑底朝上看去，天只剩下不规则的一小块，一团浮云都有可能将它完全遮住。
　　常绿的松树、柏树和那些灌木上，还挂着棉絮般的积雪，而枫树、栎树等落叶的植物，则是光秃秃的，残余的叶片则像小盘子似的盛着星星点点的积雪。
　　川南和陆仙儿这会儿正忙碌着，他们寻了好久才砍来那种粗细适合，并且枝干很直的杨树棍儿，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支起了窝棚的架子。
　　本来，这坑底是有一个石洞的，很高，也很深，但陆仙儿说什么也不愿意住到那里面去。她说那里太暗了，阴风惨惨的，而且里面到底通到哪里，他们又从来没有走通过。在这个时候，还是稳着点才好。川南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就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们是在山里又转了几天，采集了必须的药材才回来的。昨天下午，当他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里时，陆老爹和仙儿妈都吓坏了，赶紧叫小四将门关上，不等他们俩人喘口气，陆老爹就劈头来了一通：“川南，你咋个的嘛，怎么会去写反动标语？这下可好，成了现行，不光你倒霉，连我们都跟着背时呢。”陆老爹埋怨道，“公社的公安员还说啥子，哦，说你强奸了别个女娃儿，你恁个这么不争气嘛，我家仙儿都放给你了，虽说还没圆房，但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你们要……”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臊得慌，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女婿的呢？见老太婆也用埋怨的眼神看着他，忙改口道：“迟早还不是你的人，你就等不得了……”
　　“爸，川南是遭别人冤枉的。”陆仙儿打断他的话说，“这半个多月我都和他在一起，你不想想看，他可能去城里干那种事么？”
　　仙儿妈听女儿说得在理，也劝说道：“老头子，娃儿说得对。我们川南恁个老实的人，咋个会做那样的事嘛！”
　　“人家说的是上回，上回他们到城里的事……”
　　“这就更是怪事了。”陆仙儿将一只手放在坐在根条凳上的川南肩上，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既然川南上回就做了坏事，那当时为啥不把他抓住呢？水都淹过一遍坡了，才说是沟沟漏了，有这种怪事么？再说，上次我也去了的，我咋不晓得这事？”
　　小四也附合着，说：“是呀，捉贼捉脏，捉奸捉双，明明是那些坏人想害川南哥……”
　　其实，仙儿爸已经从队长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但他更知道得罪了人的后果。所以对川南帮助别人拿回照片的事就很反感了。
　　川南见陆仙儿激动得脸都红了，深为她对自己的这份情所打动，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拍，站起来说：“大伯，大妈，那些事情，我的确没有干。他们之所以抓我，我想一定还有别的缘故。不过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公社说清楚，绝不会连累陆仙儿和你们的……”
　　陆仙儿急了，打断他的话说：“你疯了！别人抓你还抓不到呢，你却要自投罗网。不行，我不准你去！”
　　小四也说：“川南哥，你一去肯定回来不了。那天的情况你们没看到，那些人好凶哦，把我们两个家都翻遍了。把你的药甩了一地……”
　　“就是，我和四姐收拾了好久才把药放好。”小五也附合了一句。
　　“是呀，你不能走，你走了，让仙儿咋个办？”仙儿妈抹着流到脸上的泪水说。
　　仙儿妈说得在理，本来，他们这回进山，一方面是为了采集些药材卖几个钱准备办婚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开寨子里那些长舌妇们。仙儿变回了女儿身，这件事本身就令这小山寨惊奇得很了，如今又出了这么件事，仙儿的心中不知怎么难过呢。
　　陆老爹从他们进门后，就一直报怨，抱怨陆仙儿不听话，抱怨那条该死的毒蛇，让仙儿现了真身，以至落了个要去流浪的下场。仙儿妈知道他的德行如此，总爱唠叨，也就懒得去多理他。
　　一家人正为这事犯愁，门外却响起一阵敲门声。从猎狗平静的表情上，看出来的是熟人。小四不敢大意，仍小心地问了声：“哪一个？”
　　
　　七
　　“是我。粟辉满。”
　　外面传来粟队长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捏着喉咙发出来的。
　　小四将门打开，粟辉满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川南连忙迎上前去，不安说：“队长，看嘛，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啥都莫说，我都晓得了，昨天，我专门跑了趟我亲家那里，找到雨鸽问了下。你小子帮别人是好事，但是把人给得罪了。你不想呀，那个王主任不怕你和雨鸽一封检举信把他送去坐‘鸡圈’呀？所以别个就来整你。这年头，手上有点儿权就不得了。”
　　陆老爹嘴唇颤抖着，拉着粟队长的手说：“粟兄弟，你是说，川南真的不是那种人？”
　　“昨天一回来我不就给你说了嘛是怎么回事了么？川南当然不是那种人。老哥，川南知青来了这么多年了，天天在你屋里进进出出的，你屋里是少了鸡哪还是少了鸭？”
　　“没有，川南他的手脚干净。”
　　“你家仙儿以前和川南好得像是掰不开的脚丫儿，这么多年了，陆仙儿受过川南欺负没有？”
　　“这也没有。川南对我家仙儿确实好。”
　　“这就对了嘛。自家娃娃都信不过，去信那些人的？”
　　“但现在，外头在抓他，你说该咋个办呢？”
　　“咋个办？出去躲一下。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哇！我就不信……”
　　粟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迭钱和粮票来，递给川南：“这是人家雨鸽托我带给你的，她让我给你说，莫那么傻，跑去自首。先躲一阵再说。”
　　川南将那些钱和粮票接过来，有些不安地说：“她们也没得钱，肖晓微又要生娃娃，比我们还需要这钱呢。这么着，小四，只有辛苦你哪天跑一趟，把这钱还有那些药给她们带过去。她们用得着的。”
　　“我说川南哥，这是人家雨鸽姐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嘛。那药，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交到她手上。”
　　粟队长也说：“雨鸽打过招呼，如果你把钱还给她，她就一辈子不理你和陆仙儿了。你这个同学呀……哦，对了，她还有信给你……”
　　川南从粟队长的那儿接过信来，展开看着，陆仙儿顾不得别的了，也把头凑了过去。
　　信是写在一张小学生的作业纸上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川南，都是我害了你。千万别犯傻，打什么自首的主意。这回，他们是安了心的。带着陆仙儿一块儿走吧。离开了你，她是无法活下去的。切记！！！”
　　陆仙儿在心里说：“雨鸽姐，还是你最向着我！”
　　川南将钱和粮票放在口袋里，说道：“那好吧。我就收下了。一个男子汉还要女孩儿们接济，我这心总是不安。”
　　“那是你太善良了。”小四认真地说。
　　粟队长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还是早点动身。”
　　川南将陆仙儿拉到一边，说道：“我跟你商量个事。在外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很危险的，再说，家里也离不开你。所以……”
　　“你是说你一个人走？”陆仙儿说道，“不行，正因为危险，我才更要去。我们这次进山走了半个月，家里还不是一样的在过。”

　　八
　　仙儿妈对女儿是否和川南一块儿出逃有些犹豫不定，让她去吧，外面天寒地冰的，娃儿不知要吃好多苦，不让她去吧，川南这一走，山高水远的，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他们的婚事不就吹了么？正这么想着，却听老爷子瓮声瓮气地说：“仙儿不去也好。一个姑娘家，这么大的雪……家里还有一大扒拉事要做呢！”
　　陆仙儿一听这话，脸都白了，一时感到有些头昏，她拉着川南的胳膊，不停地摇着：“川南，你不能丢下我。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在一起……再说，雨鸽姐也让你带着我走哇……”
　　川南心想，陆仙儿这些天来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天的和王健他们打架，她也在场，如果不让她走，被王健他们撞上了，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就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行，仙儿不能去。让川南自己走吧，一个人跑得还要快些。”陆老爹的牛脾气上来了，犟着脖子喊道。
　　“爸，你这不是要我三姐的命么？”小四急得声音都变了，“家里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不会让你老人家操一点儿心的。你就放三姐走吧！”
　　粟队长见陆老爹犟着，不肯放女儿走，忙把他拉到一边，埋怨道：“老哥，你咋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川南这一走，你晓得几个时候回来？为了那点家务事你就眼看着仙儿的婚事告吹？”
　　“此话怎讲？”陆老爹心里一惊，问道。
　　“川南犯的，不，我是说，人家说他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罪’，这一走还能回来和你姑娘结婚不成？要我说，干脆让他们把婚事当着你们的面办了，由他们走……”
　　“你说他犯的是反革命罪，仙儿一跟了他不就成了反……婆娘了？这个时候，怎么能结婚呢？”
　　“嗨，跟你硬是扯不清。仙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被人冤枉的嘛！”
　　“但人家不晓得呀，仙儿跟了他，不是要吃亏……”
　　“你这一辈子坏事就坏在太精明上了。”粟辉满着急地说，“川南和陆仙儿的婚事是铁板钉钉的事，全寨子哪个不知道？难道你要悔婚不成？”
　　“我哪里是想悔婚嘛，我是说，结婚是个大事，不能太没得章法了……”
　　“嗨，这个时候了，还讲这么多章法干啥。公社的公安员说来就来，再啰嗦下去，你就等着听仙儿天天哭嘛！”
　　“我这是作了那辈子的孽哟！仙儿要陪他躲几天可以，但结婚，我还觉得太……”
　　川南走上前来，对粟队长说：“伯父说得对，终身大事的确草率不得……”
　　陆老爹回过头来，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喊：“陆老伯，公社的公安员来了，快把狗看好，把门打开！”
　　猎狗黑虎发出低沉的报警声，背毛也竖立了起来。
　　“这是粟泽学的声音。”粟队长说，“是我喊他在外面守着的。快点，来不及了，川南，带着陆仙儿从后门走，我们把公安员拖住……”
　　仙儿妈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地，要说什么，嘴唇抖动着，怎么也说不出口，小四赶紧拉了姐姐一下，将背兜挂在她的背上，送她和川南从后门走了出去。
　　陆老爹愣了一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出去将两人叫住，郑重地说：“川南，你和陆仙儿还没圆房，不能乱来哟！”
　　陆仙儿的脸一下就红了，着急地说：“爸，你都说些什么呀？”
　　粟辉满也催促道：“你放心，他们晓得分寸……”
　　川南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答道：“你放心好了。”
　　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黑虎冲着大门虚张声势地吼了一阵，像只黑色的影子，箭一般追赶主人去了。这次川南二人进山，考虑到时间长，还要到县里，就没有带着黑虎，可把它给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