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添弟

　　苏凉七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弟弟。
　　苏凉的弟弟是属于超生的，那时候正是在国家政策下严防严抓的时候，就像黄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一般，苏凉村里有好几个阿婆阿婶都躲去了外地，一门心思只为生个儿子出来。当计生办的人上门查人的时候，苏凉妈早早的就挺着大肚子躲去了外地。苏凉便被送去了姥姥家寄养，这时候的苏凉已经上了一年级，每次上学放学的时候，经过家门口，苏凉总会回家看看。可是，一把大锁横在门上，打开门，家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爸爸妈妈在的家，那压根就不叫家。
　　终于有一天，当苏凉再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门上的大锁萧索的挂在门把上，一扇门开着，她心里一喜，以为是爸爸或者妈妈回来了。她喊着“妈妈”就推门进去了，然后她便呆在了当地，她不可置信的望着空空的房间，家里的沙发，电视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计生办的人给搬走了，地上一片狼藉，小时候爸爸给买的一只小木碗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还有一只上了弦会跳动的小青蛙，肚皮朝天的躺在墙角，它的眼睛大大的瞪着苏凉。她心里糟糕透了，惶惶恐恐的。她默默地蹲下去，捡起那只木碗，又走过去捡起那只玩具青蛙。她转动弦柄，青蛙的肚子里传来格楞格楞的声音，青蛙却一动不动，固执的看着她。她默默地把它们装进了自己的书包，然后她慢慢地把散落一地的书本和纸张一点一点的码放好，她走到门后边拿起一把笤帚，认真的扫地。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砸在地上，慢慢洇开，如同一朵一朵小小盛放的烟花。做完这一切，她认真的把门锁好，然后她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如小时候坐在这里等妈妈。家，只剩了一个空壳，苏凉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到天黑的透透的，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铺天盖地涌出来看委屈盖过了她对黑暗的恐惧。那个小小的身影孤寂地，倔强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长大后的苏凉时常想起那时的自己，她好想穿过时光的遂道，走过去，轻轻地拥抱那时的自己，仅仅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苏凉是被寻来的表姐带回姥姥家的，表姐热乎乎的手牵着苏凉冰冰的小手。两个小女孩儿手牵着手走过长长的黑暗，走过长长的巷道，大苏凉一岁的表姐轻声地说：“妹妹，不难过。”那一段苏凉无数次走过的路，从自家门口走到胡同口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下的距离正好是3795步，在那一刻却似乎遥远的毫无边际。苏凉沉默地走着，然后便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了。就在那一段路，那一段苏凉闭着眼睛都能走过的路上，苏凉被一块小小的石头绊倒了。她扑在地上，表姐也被她拽倒了。表姐一咕碌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便抢着来扶苏凉，苏凉的手上火辣辣的，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的惊天动地，哭的肝肠寸断，小表姐急的团团转。
　　黑暗中有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了？”小表姐急急惶惶地说：“爷爷，爷爷，你快看看妹妹，妹妹是不是磕坏了，她哭的好伤心。”小表姐一面说着一面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火辣辣的，有液体流下来。苏凉姥爷走了过来，他拿着手电照了照两个女孩儿，然后便爽朗的一笑：“都没啥事儿，瞧瞧这小脸都成花猫了，这么大孩子了，还一个跟一个的哭，走咯，咱们回家！”苏凉姥爷一手牵一个，小表姐打着手电，三个人慢慢往胡同深处走去。姥姥家就在胡同的尽头。
　　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苏凉跟着表姐上学，放学。小表姐在前边走，苏凉在后边跟，每次经过自家门口，苏凉都会驻足，门上的锁始终是苏凉最后一次锁上的样子。然后，苏凉愈加的沉默而敏感。
　　然后，在七月的某一天，放学的时候，苏凉习惯性地往家门口张望，却发现门开了，有人在进进出出。苏凉甩下表姐，咚咚咚地向家里跑去，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眼睛亮晶晶的，斜挎的书包一荡一荡地，似乎一个一个跳跃的音符。却不妨脚下一绊，她一头栽在地上，原来是鞋带开了，左脚踩了右脚。她呲牙咧嘴的爬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家跑。一头扎进屋里，她就看到妈妈倚靠着枕头躺在床上，头上裹了一条围巾，床边站着几个阿婆阿婶，她“溜”一下挤到床边，就想往妈妈怀里扑，人还没扑过去，眼圈倒是先红了，那些压抑的委屈和恐慌似乎一古脑儿的涌了出来。妈妈伸开手臂抱住了她，她呜呜咽咽地喊着：“妈，妈妈！”声音要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妈妈便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这么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也不嫌丢，快起来了，看看你弟弟。”苏凉本想赖着不起，听到“弟弟”一词立马来了精神，这时候她才发现就在妈妈的身边，床上还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脸上紫红紫红的，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苏凉赶紧抹了把眼泪，她轻轻地趴在妈妈身上，仔细的端详了那个小人儿半天，最后咧开嘴说了句：“妈妈，这就是我弟弟吗？他怎么这么丑？”
　　床边的阿婆阿婶便“哄”的一声都笑了，站在最前边的宋姥姥轻轻地揽过了苏凉在怀里，顺势坐在了床边上，她对苏凉说：“这娃可不丑，长开了就好看了，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皱皱巴巴的。”苏凉便皱皱自己的小鼻子，吐吐舌头：“啊！我小时候也这样吗？这么丑啊！”
　　苏凉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仰起脑袋问妈妈：“妈妈，这个弟弟是从哪里来的呀？”
　　旁边便有一个大婶逗苏凉：“妞啊，这是你妈妈去河里洗衣服，看到上边冲下来一个布包，捞起来一看是个小人儿，就带回家来了。”
　　苏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啊”的一声问，“妈妈，你啥时候去洗衣服捡回来的？从哪里洗衣服捡回来的？”
　　那个阿婶继续逗她：“你妈妈下午的时候去洗衣服，就在你家门前的这个河渠里捡的啊。”
　　苏凉眨巴眨巴眼睛：“妈妈，是真的吗？那我也是你从河里捞回来的吗？”
　　那个阿婶说：“才不是呢，妞是被村西头那个拾粪的老头儿捡回来的，你妈妈抱你过来的时候，你身上臭臭的呢！”
　　苏凉低下头，看看自己，委屈地说：“可是我不臭啊！”就在后来好多年的时间里，苏凉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是拾粪的老头儿捡来的，每当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她总爱托着腮坐在村口的长石凳上，等着有人来带她走，为此她难过而纠结了好久好久的时间。就在那段时间里，苏凉多了一项活动，她放学后总爱挎着她的小竹篮去河渠洗衣服，有时候是一双袜子，有时候是一条手巾，她一洗便是好长的时间，她心里十分的疑惑：“为什么我捡不到小娃娃呢？”
　　有阿婆说：“苏家婶子过来了。”说话的功夫，苏凉奶奶被让进了屋里。苏凉奶奶站床边看了看床上的娃，跟床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这次，苏凉终于没听到奶奶的“哼！”声。
　　渐渐地，人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去了，苏凉这时候才又记起了自己的委屈，她环顾整个房间，房间还是空空荡荡的，但是沙发已经搬回来了。她扁扁嘴，小小声地说：“妈妈，你回来了，真好！”她悄悄地把自己的小木碗放回了碗架上，又把那只玩具青蛙小心的装进了一个盒子里，藏在了抽屉的角落里。她要把自己的委屈和恐惧悄无声息地藏起来，她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雀跃，她想：真好！爸爸妈妈回来了。
　　苏凉很开心，因为妈妈又是那个会笑的妈妈了，可是，苏凉也不开心，因为爸爸还是爱喝酒，而且，爸爸妈妈似乎更喜欢这个小弟弟一点。自己有点被无视了。
　　妈妈的怀抱彻底的被弟弟给占据了，有时候，苏凉眼巴巴的偎在妈妈跟前，想要妈妈抱抱，妈妈会说：“妞，你都多大了，妈妈不抱你了，快，离开点，别挤着弟弟。”苏凉妈妈沉浸在得了儿子的喜悦中，她没有看到小苏凉眼中的失落和那浓浓的孺慕之情。
　　爸爸和妈妈总是说：“你是姐姐，让着弟弟点！”
　　放了学，苏凉想出去玩，妈妈便说：“别乱跑，在家看弟弟。”
　　苏凉一个人玩，哼着歌儿，爸爸会说：“丫头，小点声，别吵着弟弟睡觉。”
　　表姐的麻花辫好漂亮啊，苏凉也想要。她冲妈妈撒娇，让妈妈给扎漂亮的麻花辫，妈妈说：“你这孩子真没个眼力劲的，你没看我抱着弟弟！”
　　苏凉又一次沉默了，她背上背着小弟弟，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小伙伴们在街上疯玩打闹。
　　苏凉奶奶终于不对苏凉妈白眼了，可是态度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是，即便是这样，苏凉却觉得这样的日子好极了，除了自己有些不开心，爸爸妈妈都笑嘻嘻的。能有这样的和平和安宁，自己的小小不开心算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苏凉又笑了，于是更加卖力的照顾起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