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送女

　　其实，苏凉原本不叫苏凉，她的名字叫苏双喜，双喜临门的意思，姥爷却说是因为这娃命薄，一生下来就不讨人喜，所以就起个“喜”字，但愿这娃以后能招人疼爱和喜欢。
　　苏凉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自己改的名字，她风轻云淡地笑着解释自己出生在凉凉的冬天，凉凉的土炕上，母亲的泪也是凉凉的，自己的心口处也像缺着一个洞，凉凉的。于是，十六岁的苏双喜正式变成了苏凉。
　　一岁多的小苏凉眼馋地看着大她一岁的小堂哥在奶奶怀里撒娇，吃着亮晶晶的糖块。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晶晶亮亮的糖块在小堂哥的嘴巴里嘎崩脆响，那些糖块是什么味道，一定很甜吧？小小的苏凉屁颠屁颠地往前凑凑：“哥哥，哥哥，好吃吗？”奶奶便厌烦把她拨拉到一边，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丫头片子家家的，一边去！”然后便笑眯着眼，从口袋里再掏出一小块桃酥给自己的大孙子。
　　快两岁的小苏凉在院子里玩耍，妈妈给她穿了合裆的裤子。小苏凉玩的不亦乐乎，直到憋不住了要尿尿才想起来要脱裤子，可是裤子还没褪下来，尿已经憋不住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小苏凉尿裤子了。小小的苏凉已经知道什么是丢丢了，妈妈不在身边，她蔫头搭脑的蹭到奶奶跟前，她低着头，用小小地声音说：“奶奶，换裤裤。”苏凉奶奶厌恶地看着她：“丫头片子，真笨！”小苏凉不懂什么是笨，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她天真地提醒奶奶：“奶奶，奶奶，换裤裤。”边说连抬了抬自己的小腿。奶奶忙推开她，用两根手指拎着她袖子往外推：“去去去，找你妈去。”小苏凉只好蹭着墙跟往回走。
　　小苏凉坐在自家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等妈妈，等着等着便趴在台阶上睡着了，尿湿的裤子湿搭搭的穿在身上。
　　太小的苏凉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甚至那时候的苏凉还不知道喜欢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想要努力的哄奶奶喜欢自己，奶奶可以变出那么多好吃的给小堂哥呢。小苏凉捡到一块漂亮的彩色石子儿，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颠颠地跑到奶奶跟前，满含期望的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奶奶，她开怀地笑着：“奶奶，奶奶，给你，漂亮石头。”苏凉奶奶转手却给扔了出去。小苏凉眼睛里的光彩随着画了抛物线出去的石子儿一点点黯淡下来，她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于是，受了委屈的小苏凉嘟着嘴回家找妈妈。可是，妈妈也不是每次都会哄她的。有时候，碰到妈妈心情不好的时也会大声呵斥，苏凉一点都不喜欢那时候的妈妈，那样的妈妈有令她讨厌的眼神。
　　有时候，小苏凉会找爸爸，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汪着泪水，嘴巴委屈的扁着。爸爸有时候会抱着小苏凉举高，小苏凉便会咯咯地笑，眼睛里的泪滑下来，爸爸就会丢她羞羞。有时候，爸爸会大声的吼她。小苏凉便自己跟门口的蚂蚁去玩儿。然后，很快的，小苏凉便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了。她还是会颠颠地去找奶奶，委屈的去找妈妈。
　　小丁点的苏凉就像一个受气的皮球，这边踢来，那边踢去。
　　许是因为初为人父人母，苏凉爸和苏凉妈对这个女儿还是极尽疼宠的，除了情绪控制不好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苏凉是幸福的。爸爸会给小苏凉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买回漂亮好吃的小糖人，上了弦就会点头跑的小鸡，会叫的小狗，小口琴，小画书，有时候还会是一保温筒的冰糕，那时候，在农村里，尤其是一个半封闭的小山村里，这些都是洋货，是足以引得别的小朋友直流口水，愿意拿自己的宝贝来交换的东西。小苏凉终于也有可以在自己的小堂哥面前挺起小胸脯的时候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往往这些东西都会进了小堂哥的手里，小苏凉只会哇哇的哭着找妈妈。
　　2岁的小苏凉坐在妈妈的怀里，玩弄一只小小的金色的喇叭，真是一个小小的神奇的宝贝啊，嘀嘀哒哒，呜呜啦啦，那么好听，那么漂亮，就像墙角的喇叭花。小苏凉高高的举起喇叭，她使劲的往里瞅着，然后又拿手指头抠抠摸摸。
　　小堂哥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伸手就来抢喇叭，小苏凉把喇叭往怀里一藏，整个人连头带手缩进了妈妈的怀里。没有抢到小喇叭的小堂哥怒了，冲上来对着苏凉的脚丫子张口就咬，小苏凉疼的“哇”的一声大哭，小堂哥吓的松了口。小苏凉的大拇指差点被小堂哥给咬下来。可是疼的哇哇哭的苏凉却还是死死的护着自己的小喇叭。苏凉妈脸色煞白的抱着小苏凉，她举起苏凉的小脚一口一口地吹气。
　　小堂哥其实不过比苏凉大一岁罢了，闯了祸也手足无措的哭了起来。
　　听到小堂哥哭声的苏凉奶奶出现了，她一把搂过自己的孙子，口里唉哟着：“我的乖孙子哟，不哭啊！”转过头，冲着苏凉妈便是横眉怒目：“你看你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由着俩孩子哭！不就是一个喇叭吗?拿给庆哥儿玩玩！”小苏凉的脚上鲜血淋漓，她视而不见。
　　苏凉妈心疼自己的女儿，抱着女儿就去找大夫，小苏凉趴在妈妈的肩头，两只小手使劲的伸着，她哭喊着：“妈妈，喇叭！妈妈，我要小喇叭！”小苏凉拼命守护的小喇叭最终还是落在了小堂哥的手里。
　　苏凉三岁的时候，苏凉妈又生了个女娃，半大不大的苏凉有一次问妈妈：“妈妈，小妹长得漂亮吗？”苏凉妈先是一愣，接着便是脸色一沉，眼圈就红了，她呵斥苏凉不懂事。苏凉感觉好委屈，她只是听小婶说过，那个女娃儿长得比自己还要好看，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黑眼珠儿亮晶晶的。她心心念念地想要见到那个女孩儿。
　　这个苏凉无缘谋面的女孩儿未曾满月，名字都没有起，苏凉奶奶便领了一个婆子上门，婆子手上挎着一个篮子，用一块红包袱盖着，她的脸上笑的就像开了一朵花。就这样，在苏凉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这个苏凉至今无缘会面的女娃儿被苏凉奶奶给送走了。
　　三岁的苏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能小心翼翼地，她再也看不到妈妈的笑容了。而且爸爸妈妈的争吵越来越厉害，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动口，后来便发展到动手了。
　　小小的苏凉乖乖地缩在墙角，眼里装满着恐惧，她不敢哭出声来，因为她如果哭出声，苏凉妈就会狠狠地骂她，瞪她。她害怕那样的眼神。她只能努力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把恐惧拼命的压在心里，脸上的泪水倒已是糊成了一片。
　　苏凉开始害怕妈妈，妈妈说话不温柔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就像递刀子，一刀一刀，一片一片的削着小苏凉。
　　小苏凉开始学着乖巧了，她再也不调皮了，村里的阿婶阿婆们都说这孩子嘴真甜，真会哄人，听到这样的话，苏凉总是乖乖地抿着嘴笑。
　　苏凉五岁的时候，苏凉妈又怀孕了，所有的人都说是个男孩儿，苏凉感觉到妈妈变了，又是那个温柔的妈妈了，会笑，会柔柔地说话，会给她扎漂亮的小辫儿，有时候还会抱抱她。
　　可是，苏凉有时候还是不开心，因为苏凉爸开始喝酒了，经常喝醉。喝醉了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就是哼唧着要水，每次，苏凉妈都会很生气。生气的妈妈，苏凉不喜欢。
　　苏凉妈妈生了，又是一个女儿。苏凉奶奶坐在自己屋里的太师椅上，高高的椅背投下重重的阴影。听到消息，苏凉奶奶抬了抬眉毛：“就知道是一个不会生伢仔的货！”
　　这个女娃儿以同样的方式被送走了。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冰冷了起来，苏凉害怕回家，她总是在外边磨蹭到妈妈吼她不得不回家。苏凉开始盼着宋姥姥过来玩，只有那个时候，妈妈才会笑笑。
　　苏凉爸对酒已经从贪杯到了嗜酒的地步。苏凉爸喝醉了酒就会动手打苏凉妈。苏凉妈的身上便会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候，被揍很狠了，苏凉妈会抱着小小的苏凉逃跑，苏凉爸醉醺醺的在后边追，追着追着就倒了，苏凉妈再回来把苏凉爸拖家里，拖床上。
　　小苏凉乖乖地自己脱衣服，上床，睡觉。小小的苏凉哭也只敢躺在被窝里无声的流泪。小小的苏凉懂得了第二个词语的含义：害怕！她害怕爸爸倒下起不来了，她害怕妈妈被爸爸打死了，她害怕所有人都不要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