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钱东平是在他父母结婚十年后出生的，这十年足够把一对正常的夫妻逼成一双看见菩萨就下跪求子心切的男女。钱东平的出生不仅让父母一扫多年不孕的屈辱，抬起人前人后佝偻的身躯，一吐胸中多年的郁闷之气，更是钱家显耀的开始。钱东平满月时，钱家大摆酒席，请全村的人来吃流水席，炮仗放了一个多小时，整个钱家圩都弥漫着硝烟味。还没成为书记的钱福根满面红光，红塔山香烟是见人就发。家里几乎成了红色的海洋，糕点上蒙着红色缎面，门窗上贴着红色福字，桌子用红色桌布，甚至因家里、院子里摆不开，酒席延伸到了院外，临时搭建的大棚，钱福根也要求用红色的塑料布作棚顶。这样才显得喜气。取名钱东平的儿子在众人手里传递。东，是家族的这一辈的字，平，是平平安安的意思。儿子出生了，钱福根夫妇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怕人有什么意外，钱福根的老婆不顾还在月子中，像只老母鸡一样，张着翅膀，生怕儿子在传递之中一不小心被人掉地上了。
　　儿子出生后，钱福根就让老婆在家专心带孩子。有了儿子，钱福根的脊梁骨挺得直直的，再没有闲话在耳根后痒痒，他昂首挺胸地冲进纷乱的江湖厮杀。几年后，就登上了华阳村书记宝座，成了一方土皇帝，他的儿子自然也就成了华阳村的太子爷。
　　太子爷自然是要做孩子王的，一呼百应，谁要是不听话，就用拳头说话。被打得鼻子出血的孩子回家也不告家长，因为东平会给他们玩一些新奇的玩具。钱家圩的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耍尽手段的书记自然生个会耍心眼的儿子。这话传着传着传到了书记老婆耳朵里。
　　要说东平耍心眼，你可真大大地冤枉了他，说实在的，我家东平也就一缺心眼。这是书记老婆的原话。
　　在别的小孩还在用小刀削一把木头枪时，钱东平已经有了带响带闪光的玩具冲锋枪，一扣扳机“哒哒哒”响成一片。是他姨父从上海给他带来的。他在全村的小伙伴面前炫耀，带着得意让伙伴们挨个摸一摸。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书记老婆发现，这把枪不知怎么到了村东头的小强手上。把儿子找来一问，先是说什么都不肯说，威逼利诱后终于交待，小强答应以后给他抄作业。那天是钱东平出生以来的第一次挨打，嚎得整村都能听见。嚎得她妈疑疑惑惑停下来检查，是不是自己打重了？书记老爸回家后，又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儿子没打坏，背过儿子训自己老婆。孩子才这么点，你就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要是打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学毕业后的钱东平在他老爸的安排下进入了一中，一中是本地的重点中学，生源和师资都是一流的。钱书记为儿子设计的人生路线是：初中，高中，而后进入大学，而后离开农村，做个城里人，要能进入仕途那是最好的，要是不行，有份体面的工作也不错。对钱书记来说，自己的这点期望是合理的，照他儿子的天分，给个省委书记当当都不成问题，当然处在官场的钱书记明白这些都是要家世背景的，所以儿子能做个县委书记就已经很不错了。再不济进大城市做个白领总不成问题。
　　如果钱东平好好念书或许真能进入仕途，至少可以做个小公务员，捧个铁饭碗。照如今的价值观，这也算光宗耀祖了。偏偏这个钱东平，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进入一中，住校，钱东平像出了笼子的鸟，少了父母的管束，那生活过得滋滋润润的。为怕儿子受委屈，钱书记夫妇总是尽量多给儿子一点钱，出门在外，带着钱防身总没错。有钱就是老大。钱东平比小学时更一呼百应，身边聚集着一帮愿意为他跑腿的同学。打架、抽烟、爬墙外出，三年的初中生活，钱东平名扬一中。他终究没能按照父亲为他设计好的人生路线走下去，就算钱书记再有通天本事，六门课，四门挂科的钱东平还是没能进入高中的大门，勉强拿了张初中毕业证书，直接进入社会这所大学，而后一直在上海混。
　　钱东平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简历比较简单，虽说时有批评的语言，但那些都只是少年时期精力过剩的发泄而已，算不上什么错。不仅钱东平自己这么认为，他的父母更是他的支持者。确实钱东平并没有大奸大恶，也没有为非作歹，他的名气很大一部分来自自己在华阳村权势熏人的爸。
　　“钱书记的儿子”，钱东平所受的关注度堪比明星，远离父母跟着亲戚在上海打工的钱东平是个低调的青年，上海的花花世界不是他这泥腿子可以赤手空拳融进去的，在遇见叶瞳之前钱东平甚至没有恋爱过。这个男女情爱神经不够发达的青年，第一次在街上遇见叶瞳，依稀认出这是田家湾的叶瞳，只是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流着鼻涕，长着冻疮的黄毛丫头出落得如此靓丽，一点不比那些发嗲的上海小姑娘差。这是他们华阳村的姑娘？钱东平身不由己地悄悄跟在叶瞳身后跟了两条街，晚上躺在床上，钱东平忽然想到自己也该谈恋爱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钱家的太子爷想要处对象了，而且有了明确的目标。他也不害臊，直截了当跟父母说了想要娶田家湾的叶瞳。钱书记夫妇似乎一夜之间发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已经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于是忙乱着央人上叶家求亲来了。原本以为这是桩十拿九稳的事，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们钱家看不上人家姑娘，哪有姑娘看不上他们家孩子的道理。不说家庭条件，单说孩子的样貌，往那一站，虽说不及潘安，但也称得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口回绝了，也不说理由，这让书记夫妇很没面子。这方圆百里，他们钱家要娶个媳妇还是难事不成？叶家的丫头片子眼界太高，娶过来也不会是安分的主，不成就不成吧。书记夫妇已经另外打算着去别家求亲。他们的宝贝儿子发了狠劲，除了田家湾的叶瞳，他谁也不要，谁要跟谁结婚去。听听，这叫什么话！可是孩子一根筋有什么办法，书记夫妇只得纡尊降贵，再次央媒人上门求亲，这回钱书记脑袋拎清了许多，不再打无准备的仗。叶家有个黑户儿子，这就是软肋。
　　钱东平是认真的，也可以说是单纯的，叶家答应了，他就以叶家未来的二女婿自居，叶瞳躲他，避他，他都理解为女孩子面皮薄。
　　有一天书记老婆从街上回来，满脸的不高兴，拉过儿子问，最近和叶瞳处得怎么样。话外意思：要是人家实在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咱另外找对象。钱东平被他妈问得莫名其妙。原来刚才书记老婆跟叶瞳迎面遇上了。书记老婆已经堆起满脸的笑，酝酿了满腹的热情，想要招呼未来的儿媳妇，叶瞳与她的女伴说笑着，扭头从身边过去了，似乎没看见未来的婆婆。可那躲闪的眼神，跳动的睫毛又怎能瞒过久经世故的书记老婆。这分明是不想看见她！他们家出了大礼金，家里有啥好吃的，逢年过节别人送的礼，都第一时间想着给亲家送点过去，像供菩萨一样诚心诚意，到头来，是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书记老婆越想越气。他们这样的门庭，人家都是巴着脚跟，腆着脸想要往上靠，如今为了儿子，自家如此放低姿态，别人家倒是踩着脚后跟踏上来了，这以后真要成了亲，这钱家还不得改姓叶。书记老婆气得在家就差跳脚了。这几十年，随着丈夫的威望日益高涨，她也跟着日趋尊贵，门里门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冷遇。书记老婆这边气得抚心拍胸，那边儿子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人家没看见你嘛，就算看见了，你还指望叶瞳怎么表示，总不能现在就管你叫妈吧，人家还没过门呢，脸皮没那么厚。是啊，这人还没过门呢，儿子就已经向着媳妇了，这老古话说的一点都没错，有了媳妇忘了娘。书记老婆气得说不出话了，罢罢罢，儿子以后总归是听老婆的，就随他去吧，他不吃苦头是不知道爹娘的好的。书记老婆还在唠叨，儿子一转身又去了田家湾。就只见儿子天天往田家湾跑，就没见人家姑娘过来，儿子只怕还没成亲就已被人拿捏惯了，唉，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求神拜佛，求来这么个宝贝疙瘩，好不容易养大成人，还没孝敬自己一天，就拱手给了另一个女人。书记老婆越想越不舒服，晚饭都不做了，反正儿子不会回来吃饭了，最近儿子都快改姓叶了。这或许才是书记老婆生气的根源，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把别的女人的话奉若神明。书记夫妇计划着过了年就开始装修房子，明年十一就给儿子完婚，没想到两个孩子想他们前头去了，规划着主卧怎么装修，次卧怎么摆设，儿子一口一个“叶瞳说”，还说叶瞳想要那个小房间装修成小书房。看着平时挺横的儿子怎么也是这么个耳朵根子软的男人，将来只怕也是个怕老婆的主。我们钱家的房子自然我们说了算，人还没嫁过来呢，就想做钱家的主，门都没有。书记老婆对未过门的儿媳妇一肚子的意见。
　　钱东平并不知道母亲心里那么雾数，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母亲这方面他总是拿捏得定的。他现在全心向着未来的妻子，叶瞳的一个眼风，撇一下嘴，都让他心痒痒。就算叶瞳给他一个白眼，他也是嘿嘿笑着，全盘接受。恋爱中的男人智商都在七十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