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米

　　在苏凉的家乡有个习俗，但凡谁家生了儿子，这家会在儿子出生第九天的时候送米；而若是生了女孩儿，便会选在女儿出生的第十二天送米。苏凉出生第12天的时候，正好是腊月二十九，家里便开始张罗着送米。
　　苏家既然是文明人家，苏爷爷平日里在村里又有威望。于是，四邻八乡的人家都一个个往这边凑，有真心来看娃的，也有纯粹来看热闹的，端的是叫一个热闹。
　　有那舌长嘴快的，这边笑嘻嘻的说:“哎呀！这女娃长的真好啊，白白净净的，像足了你苏家人哦。”转头便撇撇嘴，跟旁边人说:“瞧瞧，这么一个不带把的，还那么点点，能不能养活还不晓得呢，还是我家媳妇会生，瞧我那大胖孙子多带劲儿。”
　　苏凉的小姨刚刚被许了人家，还没出阁。听到这话，气得眼睛都红了。转身便往姐姐屋里走，又怕惹姐姐伤心。便咬咬牙，抹把泪儿，笑笑的推门进去。进去了就去逗弄小苏凉，可那时的小苏凉太小，脸都还皱巴巴，她紧紧的闭着眼睛，兀自沉睡。苏凉的小姨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戳她的小脸，一边戳一边说：“姐，这娃咋这么丑？”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苏凉妈看了看妹妹红红的眼圈，笑了笑，拍拍妹妹的手，表示没事，听到她的话便是一笑：“这娃才多大呀，等到她长开了就好看了。咱娘都说了这娃算是漂亮的了，白白净净的。以后，可不许再说自己外甥女丑了。”一面说着一面满含喜悦和爱意的看着小苏凉。苏凉的小姨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说：“姐，我去厅里帮忙去了。”苏凉妈抬眼看看她：“嗯，你去吧，待会给我倒杯热水进来，我有点渴了。”苏凉小姨点点头，甩着乌油油的大辫子出去了。
　　来送米的人或提着鸡蛋，或拿着两筒挂面，都用红绳红带装了或缠了，以示吉利。生娃的人家便得回礼，回礼一律是白面馒头，馒头上要点个红点，以示喜庆。
　　时间往回倒一点，苏凉爸去找母亲讨点白面:“娘，我们这刚分家，之前分的面票，肉票基本都交给这个大家了。这次，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去弄白面了。你看，你是不是借点面票给我，我去一趟镇上。”
　　苏凉奶奶掏出手绢抹眼睛:“老三啊，不是娘不肯帮你，你说，你们兄妹八个，你替了你父亲的班，你兄弟们虽然没说啥，可是心里指不定就在怪我和你爹偏心。现在，你幺弟，四妹五妹都还没成家，家里用钱的地方又多，再说，你们兄弟们都分家出去单过了，这些白面都是用面票买来的，我给了你，没得让你那些哥哥嫂子们来跟我闹腾啊！”
　　苏凉爸暗暗的攥攥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他二话不说，转了身低着头就往外走，苏凉奶奶却又叫住他:“你说你这孩子就是性子急，娘也没说就不帮你啊！这样，娘这里还有点白面，是我和你爹平时抠索着攒下的，你先拿去用吧！”
　　苏凉爸的心里又热了起来，转身跟着苏凉奶奶进了里间。苏凉奶奶掀开面瓮的盖板，拿葫芦瓢舀了一瓢面，又抖抖索索倒下一点。转身递给苏凉爸。苏凉爸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面瓮，那里有大半瓮的白面。
　　他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再看看她手里的面瓢。苏凉爸刚热起来的心又刷一下又凉了下来，想赌气不接，可是想想家里的光景，又着实硬气不起。便抖着手接过，心底里已是哇凉一片。
　　苏凉爸端着一瓢白面回了屋，进屋后便气呼呼把面瓢往桌上一放，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苏凉妈看着自己的丈夫带回的一瓢子面，再看了眼苏凉爸气得发青的脸，什么都明白了，却只是说了句:“景清，你去叫一下宋家嫂子过来吧。”
　　宋嫂一进门，苏凉妈一下红了眼眶。宋嫂从挎着的小元宝筐里拿出一小半袋白面，递给苏凉爸:”拿去应应急吧，我家里也就这些了。”苏凉爸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宋嫂坐到床前看小苏凉，小小的娃安静的睡着。宋嫂叹了口气:“芷惠，你也别太难过了，日子慢慢过，都是熬过来的，就是苦了你，苦了孩子。”
　　苏凉妈拿手抹抹眼睛:“这叫什么文明人家，你说我爹和我娘咋就不问问我的主意就这么给我订了呢？我这一辈子可是掉进坑里了。”说完又哭，许是吵到了小苏凉，小苏凉哇哇的哭了，哭声就像小猫一样，小小的。
　　宋嫂从晾衣绳上扯下一条毛巾递给苏凉妈，劝道：“芷惠，女人做月子是不能哭的，哭坏了眼睛可就养不回来了。过日子哪有那么遂心顺意的，你也别想太多，好好的养好身体是正经的。再说，这娃这么瘦小，身子骨又弱，你不养好了怎么照顾娃娃？”
　　说话的功夫，宋嫂熟练的抱起小苏凉，解开自己的前襟，便奶了起来，小苏凉使劲的吮着，咕咚咕咚的咽着奶，她的小手在一边无意识的挥动着。苏凉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奶子，苦涩的笑了笑，便捉住了苏凉的小手轻轻的爱抚着。
　　苏凉妈吃不上东西，奶水一直稀稀的。宋嫂家也是添了个女儿，大苏凉三个月，宋嫂便时不时的来给小苏凉打打饥荒，后来苏凉长到很大了，每每地宋家嫂子还会说起这事来逗苏凉，苏凉便吃吃地笑。
　　天擦黑的时候，苏凉姥姥又踮着三寸小脚来了，给苏凉妈送来一大半袋子白面，还有两只白生生的猪蹄。白面和猪蹄都用一个框子装着，上边蒙着布子。苏凉姥姥是怕自己的儿子媳妇看见了拿巧。她有心要帮帮自己可怜的女儿，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帮。
　　白面有了，可是蒸馒头的事又不知道找谁来做了。苏凉妈还在月子里，不能做，苏凉爸空有一身墨水，却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后，蒸馒头的事着落在了宋家嫂子和苏凉小姨的头上，她们张罗着蒸好了馒头，又一个个点上红点，码放好，只等第二天的送米宴开始。
　　第二天，送米宴。
　　苏凉小姨招呼着亲朋好友用餐，送水递馒头，人多手杂，馒头下的很快。这个掰一块，那个掰一块的。等到散场，篮子里便剩下几块零散的馒头块。苏凉小姨便拣了几块馒头碎拿走了。这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苏凉奶奶却翻着白眼不干了。
　　苏凉奶奶踮着小脚，闯进屋里，脸红脖子粗跳着脚骂苏凉妈是败家女人，苏凉小姨就是故意来败他们的家等等。什么话难听拣什么话说，骂的是唾沫星子四溅。
　　苏凉妈气不过，自己的小妹还没出阁，这些话若传出去，对小妹的名声该多不好，况且这前前后后的不也是多亏了小妹吗？于是，她便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从橱子里拿出苏凉奶奶给的那一瓢面:“娘，你给的面在这儿呢！”
　　苏凉奶奶被狠狠地憋了一下，她一时有些尴尬，进退不是。正好瞅见苏凉爸进屋，一下便呼天抢地地嚎啕起来:“我的个老天爷爷呀，我没法活了，这家我也管不了了，这媳妇子吃里扒外呀，老天爷呀，你伤天理呀，我没法活了呀！”
　　她一边嚎，一边拿眼睛瞅苏凉爸:“儿啊，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她吃里扒外啊！拿着粮食贴补娘家，还让娘家的人来败咱们的家，我是管不了了。你今天若不好好管教管教，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苏凉妈憋着一肚子气，冷眼看着苏凉奶奶的表演，她的手气得直哆嗦。苏凉爸不敢顶撞自己的母亲，便转头说自己的媳妇，苏凉妈争辩道:“咱娘给的面我不是拿出来给她了吗？蒸馒头的面又没用娘的，娃的小姨忙里忙外，走的时候也没拿给她的回礼，拣了点馒头碎不过是为了不空手，图个吉利，怎么还就错了，怎么就败咱们的家了？”
　　苏凉爸词穷子，一张脸也是憋了个通红。苏凉奶奶一看又呼天抢地地嚎上了，逼着苏凉爸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敢顶嘴的媳妇。苏凉爸这几天受的委屈一下子蹿了上来，上来便给了苏凉妈一耳光。
　　苏凉妈被打懵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苏凉爸，她的目光里有哀伤，有不解，她泫然欲泣：“景清，你竟然为了这事打我？”苏凉奶奶跳脚：“打你耳光是轻的，就你这败家又犟嘴的媳妇，打死了也活该，给我使劲打。”苏凉妈整个人都气疯了，她扑上来捶着苏凉爸的胸膛，伤心地哭道：“景清，你怎么能真的打我？”苏景清却上了无名火，他一脚把苏凉妈踹在了地上，然后摔门而去。苏凉奶奶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巴，拍拍手，撇撇嘴走了。
　　苏凉妈瘫坐在地上，泪水汩汩地从眼眶里往外冒出。小腹一阵阵的揪疼，心里是哇凉哇凉的冷。她的眼睛里是一片绝望的空洞，整个人哆嗦的像个筛子。
　　是苏凉的哭声拽回了她的神智，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两腿虚软地挪到床边，看着那瘦瘦小小的娃，眼泪吧达吧达的又滴了下来。
　　苏凉爸年三十回家过了个大年夜，两人相对无话。大年初一天还没亮，苏凉爸便去了单位，三天没回家。家里的炉子早就灭了，宋嫂来照顾过两次，苏凉妈觉得大过年的，谁家都有亲戚往来，自己也不能老烦着人家。
　　于是，小苏凉十五天的时候，本应养月子的苏凉妈挣扎着起床了，劈柴，烧水，洗衣服。心底里是漫无边际的凄凉。
　　宋嫂一把夺下苏凉妈浸在冷水里的衣服:“芷惠，你不要命了！”
　　苏凉妈苦涩的笑道:“嫁进这样的人家，我就没了所谓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