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运气与迷雾

　　薛名就说：“兄长说的是。其实我是怕自己言谈愚拙，或许令耿大人失望。”
　　祝步笑道：“贤弟对这类场合，应该多少有些阅历吧？据说你还认识几个江湖朋友，与江湖人都有来往，理应是一个胆气豪壮之人，这会儿如此怯场，却不像你了。”
　　薛名就也笑了笑，说：“闲人传言，夸张一些也不足怪。其实我就是个寻常的酸文士。”
　　给他们二人引路去客厅的那个耿府家僮闻听薛名就之言，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说：“酸文士我家老爷见多了，还没有哪位肯承认自己酸。像薛先生这么敢说的，想必真是豪而不酸，而且不是小的过奖，您哦，看形貌风度，很聪明潇洒大气，有几分行走于士林和江湖之间的儒雅侠客之风哩。”
　　祝步拊掌哈哈大笑，说：“贤弟，你听听。我舅舅家这个刁钻古怪小跟班，待人比他家老爷苛刻多了。最喜欢给别人打差评，在我跟前都刁得要命，论人说事可不是轻易就点赞的。你们素不相识的，连他都看好你，你还担心我舅舅失望？”
　　就这么边走边谈笑，薛名就渐渐镇静下来，表情举止也就自然了。
　　等他见到耿谡懿，彼此少不得先相互应酬，后来薛名就又递上礼物，那书童看来经常替他家老爷处理这类“事务”，从从容容，大大方方，也不待耿谡懿吩咐，接过礼盒打开，捧出那两轴画呈给他瞧。
　　耿谡懿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两个画卷，然后依次拿过来展开扫视，再迅速卷好，示意家童收下，又唤出两个丫鬟端来新煮好的御赐贡茶，请薛名就品茶聊天。
　　“祝兄说的果然不假。只是我自知不算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是比白丁和书呆子懂些学问和世事人情，没想到竟得此机遇，承蒙这位耿大人如此看重。却不是我厉害，要佩服就得佩服祝兄，还有那位景公子了。也是否极泰来，让我认识这二位。”薛名就斯文地品着茶，谨慎地回答着耿谡懿的问话，心中又感慨万千，谢天谢地。
　　但他同时又颇觉不自在。
　　这位耿大人注视他时，目光似乎惊愕多于嘉许，而且还有些神秘莫测。
　　而他在此前与耿谡懿并不相识。
　　难道对方以前曾经见过他，只是他自己不曾察觉？
　　即使如此，耿谡懿也没必要从他一进客厅就一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他。
　　怎么回事？
　　薛名就正暗自猜疑，只听耿谡懿又问他可曾婚娶，心想：“这么说，昨天祝兄见他，他们舅甥没谈及这个问题。这会儿却想起来过问了。莫非见面之后，了解到想了解的情况，打算替我安排一门亲事？这可不是小事。”于是答道：“回大人，学生忙于举业，尚未顾及此事。”
　　耿谡懿说：“立业事大，成家亦然。事关香火延续，你母亲难道不替你着急？”
　　薛名就说：“她老人家是着急，也没少提醒我。不过学生以为，此事也因人而异。像学生这样的处境和状况，既然有心读书做学问，也就不甘心娶庸俗女子为妻，不等到功名成就就仓促成家，不太可能娶到中意的妻室。降低标准娶个欠缺涵养、小家子气、护短、擅长挑唆是非、算计婆家、偏向娘家的庸俗脂粉到家，家中上有高堂，平辈又有小妹，到时候婆媳不睦、姑嫂不和，四邻不安，倘若再闹出些更不像样的事情来，毁了家声，甚至连学生一家的前程和性命也搭上，岂不是自惹祸端？”
　　耿谡懿笑道：“你顾虑这些，虽有几分道理，却也未免以偏概全。功名未就时，就算只有平常人家的女子愿意嫁你，也不见得都是庸俗脂粉。那知书达理、贤淑端雅，善解人意、勤俭持家的小家碧玉或许能遇到。错失良机，却是你自误终身。”
　　薛名就说：“可惜学生福薄，还真不曾遇到这样的小家碧玉。”
　　耿谡懿说：“大家闺秀，宦门名媛，也有看中寒门士子的。你若有这样的机遇，想必更不会错过。”
　　薛名就说：“这个，学生不敢想。”
　　耿谡懿说：“先别说敢不敢想，你只说你会不会珍惜这样的机遇。”
　　薛名就说：“回大人，若论私心，此乃学生求之不得的奇遇，当然唯恐失不再来，岂有不珍惜之理？”
　　耿谡懿抚髯大笑，说：“这是由衷之言。却又为何说出‘若论私心’四个字？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薛名就答道：“据学生所知，那些看中寒门士子的名媛、大家女，慧眼识人，远见卓识者，可谓凤毛麟角。多是些久困深闺、衣食无忧、闲得发愣、顾影自怜、心地单纯、不谙世事、自以为是、异想天开之辈，中了那些品行不正、心术不端、人面兽心、有几分歪才、为名利不择手段、擅长攀附利用他人、又习惯于忘恩负义甚至恩将仇报的轻浮骗子的算计，涉险倒贴，自以为比翼双飞，成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殊不知一时间会真西厢，墙头马上，终成随时丢弃的玩物，身败名裂，伤心殒命，自毁前程，倒让小人得志。学生其实最怕遇到这个类型的女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自己也不仿效那些小人做这等缺德事。至于凤毛麟角的高门奇女子，与学生相遇相识的几率还不如小家碧玉。再说就算有这等天缘凑巧，若非出于私心，自己家境清寒，又有所牵累，让人家好女子跟着吃苦费心，学生也过意不去，怎么也得等到功名成就，彼此多少般配些才是。若以损人利己之心安排终身大事，那些小人做得出来，学生办不到。”
　　耿谡懿听罢，向祝步笑道：“高论，高论！有志气，有品格，有见识，有前途！只道是大隐于市的高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岂料你这小子品貌才情再平常不过，人缘却着实好得出奇。凭借着门第，凡夫俗子朋友多的是也罢了，像这等旷世奇人，竟然也不止一位与你往来，以前只知道小景，如今又发现还有这位薛贤士，我老人家都不得不佩服你了。”
　　祝步忙说：“我虽然没什么大出息，却从来不给您老人家添烦恼，眼力也没问题，我这位义弟若非出类拔萃之人，我也万不敢淘气，瞎引荐，耽误您忙公务的时间。”
　　耿谡懿点头说：“你确实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又吩咐家仆就在这后宅安排晚宴，款待薛名就、祝步二人。祝步的舅母钱氏夫人也在座，听她丈夫夸赞薛名就，自己又问了薛名就几句话，也待他如自家孩子一般。
　　如此一来，这次登门拜访主考官，对薛名就来说是喜出望外，却又恍若梦中。
　　薛名就并不属于自我感觉良好的类型，颇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对自己在公平环境中的读书应试能力甚有信心，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万里挑一、令耿谡懿这样的人物都刮目相看的程度。
　　然而这位主考大人偏偏就视他为奇才，格外看重。
　　薛名就欣喜之余，并未得意忘形，多少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不由得心中疑惑，百思不解。
　　自己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潜力或优势，能引起耿大人的重视？
　　这真是天赐好运么？
　　为这些疑惑所困扰，薛名就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沉思。
　　祝步并未与他同行，因为他家宅邸与耿府和薛名就家所在位置正好呈三角形，因此在耿府大门前就与薛名就施礼告别，二人各自赶路。
　　这正对薛名就的心思，他实在是需要静一静。
　　最近这段时间，他遇到的怪事愈来愈多。
　　他明明一直在遵规守矩地生活，为何怪事偏偏纷至沓来地寻到他？
　　可是，即将应试之际，得到主考官大人的抬举，难道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么？
　　落魄多时，终于风云际会，原本应该高兴的事情，却又为何更让他心神不定？
　　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回到家中，决不能让母亲、妹妹看出自己心中隐约的说不出的惊疑和忧虑，她们虽有担当，但这些怪事可能带来的危险，她们只怕担当不起。
　　不管怎么说，这次登门拜访所要达到的目的，毕竟达到了。
　　功名，不再是渺茫的希望。
　　主考大人不但暗示他对这次省试结果尽管放心，还打算荐举他到京城去见资深知名人士和当朝权贵，行卷扬名，以确保会试、殿试及第，尽早封官。
　　走好这几步，自己一家人就苦尽甘来，那时候只要母亲、妹妹生活得自在，就算有什么难以预测的危险，自己一个人也心无牵绊，只管去面对就是了。
　　对了，如今家中还有一位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珊瑚姑娘。
　　也无所谓，到时候细查其家世和经历，根据情况作安排。
　　就在薛名就考虑这些问题时，珊瑚，也就是敖媞，正与薛问仪打着灯笼，在院子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打了几个喷嚏，谈论着薛名就拜访主考的可能结果。
　　“此行无不利。有结义兄长引荐，这位结义兄长又是在主考大人跟前说话管用的，这就好说。”薛问仪双眉微蹙，似猜测似担忧，却用平静的语气预言道。
　　敖媞笑了笑，说：“最关键的，还是看主考官的心思。在真正的聪明人跟前，别人，无论是哪一位，说话都不管用。”
　　薛问仪说：“那是当然。不过，哥哥结拜的那位义兄，据说很了解耿大人，所献礼品又是他替哥哥准备的，不像是骗人或者明明心里没谱却只管吹嘘说空话，所以我才敢说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