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四章 （11）

　　第四章（11）
　　夜深了，老蔡在读着一本罗丹的《艺术论》。
　　前些日子，原先他在家乡美术学院学习油画时的同学，现为流亭机场航十师宣传科干事的小刘打来电话，说师里为培训部队基层文化活动骨干的绘画美术班开课，想请老蔡去讲讲绘画理论和创作技巧。老蔡感觉这个课不太好讲，有些想推辞不去，可小刘却是诚恳地执意要他来说几句，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这种课，实在是不太好讲，内容深不得浅不得，形式洋不得土不得，进度快不得慢不得，毕竟来听课的人，并非只是来参加个黑板报培训班，却又够不上去搞专业绘画创作这么个水平，目的是为部队基层培养一些有些绘画才能的骨干，用绘画的形式反映部队精神面貌，丰富部队业余文化生活，也可以借此发现一些这方面有一定潜力的人才来培养。来参加培训的人，年龄有大有小，水平有低有高，绘画基本功有好有差，这样的一些人，凑到一起来，听一节同样内容的课，这课就不那么好讲。可不管怎么说，许人一言，成人一事，既然答应了去讲，做事认真扎实的老蔡，就还是想要把这几天的课，好好的准备一下，深入浅出地讲出些东西来。
　　几天后，老蔡到了流亭机场，住进了军人招待所。艾民，柏祎，还有28团地勤灶的小逄，那也是个挺喜欢绘画摄影的北京兵，几个人听说师里请了个高人来给他们上课，都挺高兴。知道成峪认识老蔡，见过他的画，听到过他见解独到的一些高论，就要拽上他一起去见见老蔡。成峪这阵儿因为老是收不到小小的来信，前些日子又摔了个脑震荡，情绪不高，就把他们推给了振华。晚饭过后，振华带着他们几个来到老蔡住的招待所房间，大家见面认识以后，便随便闲聊了起来。
　　听说艾民、柏祎做过几天海军著名画家吕恩谊的学生，也受过海军另一位同样很著名的画家吴敏一两次点拨，老蔡有些好奇起来，看过柏祎，艾民画的静物素描，尤其是艾民的漫画，觉得蛮有点意思，笑一笑，对艾民说：
　　“你平时注意看别人的脸吗，”
　　艾民顺口回答一句：“不怎么注意看，再说了，有些脸也太丑。”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老蔡倒是没笑，又问艾民：“画漫画是要把人画得漂亮，画得好看吗？”
　　一句话把艾民和大伙问得都止住了笑，艾民不假思索地说：
　　“这我知道，是要把性格画出来。”
　　振华明白老蔡想要说的意思，冲着还想要说点啥的艾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让他接着听老蔡讲。
　　老蔡却先是对振华会意地一笑，然后向艾民转过头来，示意要他接着说。
　　艾民憨憨地笑了，问老蔡：“我说的没错吧，我当兵前教了我几天漫画的老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我说不清，怎么着才算是把性格画出来了。”
　　老蔡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一幅画，表现出性格是头等重要的，因为只有借性格之力，才可以成就艺术的美，每个人，也包括自然界的每一种存在,比如你画的静物,他们都具有各自的性格。在懂画的人的眼里，尤其是在搞画的人看来，只是那些没有性格的画，才是丑的。”
　　艾民听这些话感觉有点悬，有些似懂非懂。
　　老蔡十分友善地笑着，尽量把他想要阐明的意思，说得更浅显明白一些：“每一幅作品，都是在极力表现一种内在的真实，因为缺少了内在的真实，也就缺少了性格，也就没有了作品的美。鲁迅先生一向很推崇珂勒惠支的版画作品，比如她的《母与子》，《死亡》等等，你看她画中的那些个人物，漂亮吗？可是，线条粗旷，对比强烈，有些在一般人看来也许感觉是丑，是残缺的东西，却恰恰被她用来宣泄自己内心一种真实的感受。她的作品的这种内在的真实，凸显出作品的性格，所以她的作品表达出的境界是美的，成就的是一种艺术的美。中国过去有些人画的一些仕女图，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有不少人，觉得那挺好看，以为那是一种美，可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过去，那些画却都是没有灵魂，缺少神韵的，通常都很做作，其实谈不上是什么美。之所以说它谈不上美，就是因为缺少了内在的真实，亦就缺少了性格。中国历来都是以能、妙、神、逸，来作为画格的品评标准，所谓能品，是学力精到的作品，妙品，是天份流露的作品，神品，是才气高超的作品，逸品，是人格表现的作品。而中国人一向最为崇尚的，首推的便是逸品，那些作品能够算得上是逸品的画家，应该就是些风骨独标，品格不群的人物。”
　　“那你看我的漫画有性格吗？”艾民急唠唠地问老蔡。
　　老蔡点点头说：“很有灵气，你抓住了一些东西。我刚才问你是不是注意看别人的脸，就是感觉你的漫画，抓东西很准，眼光很独到。我看你就是个挺有性格的人，我不太懂漫画，可这种感觉应该不会错。”
　　听到老蔡夸他，艾民挺得意，以前教他漫画的老师也曾这么夸过他。
　　振华打趣地冲着艾民笑道：“老蔡是在夸你有大师的潜力呢。”
　　“这倒不假，罗丹说过，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中发现出美来。”老蔡说这话的时候，可没有打趣艾民的意思，他接着又说：
　　“作品的性格，是作者的性格所赋予的，当你能够画出你要表现的人物或者自然的性格的时候，你自己的性格也就在其中了，你要去抓住能体现出人的性格的一个神态，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你想要展示出能够体现人的性格的一种主观情绪，捕捉到人的思维过程和内心感受，还包括你用来烘托人的性格的自然界的一种氛围，你自己就先要读得懂这一切。你读懂了,成为他们的一个知己，有了自己独到的审美感觉，你就会抓得准。”
　　柏祎问老蔡：“怎么才可以读得懂，这和自己的性格有什么关联呢？”
　　“简单地说，先是要把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外部的真实，统统地接受下来，从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中，努力找出他（它）们内在的真实，并在心里把它想明白了。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在把自己接受下来的所有的感受，像酿酒一样地在内心里体验，思考，升华，制成佳酿，因为这份佳酿是你自己酿制的，在你想要创作时，当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性格。尽管在生活里,自然中,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不可能都是美，一定会有灰暗，有阴霾，有失望，有创伤，有痛苦和酸辛，甚至有丑恶和背叛，但这些，却都是你灵魂的一种体验。在这些体验中,因为添加了你的思考，经过了你的提炼，得出了你的结论，你可能就会感到抓住了命运的意图，享受到那种智慧的快乐，产生出要把自己在生活中所体验到、想明白的内在真实，表现成符合艺术审美意义上的美的冲动，想要努力去达到艺术所追求的美。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什么会说‘美是生活’，意义恐怕就在这里。当咱们有了可以算作是罗丹称之为‘看见美的眼睛’以后，剩下的事，就该是好好地提高一下绘画的技巧了。这样，你就能用你‘看见美的眼睛’，看准其内在真实，赋予它性格之后，再用好的技巧抓牢它，表现它，使之成为作品，而最好的技巧，恰恰却是看不出技巧。当你的作品引发了大家的思考，引起了人们的感动，召唤出他们的真情，却没有人注意到你用的是什么技巧的时候，你的作品就算成功了。”
　　这一回，是振华在由衷地赞叹了：“老蔡，你不该只是作画，你要是写书，肯定也是个好作家。”
　　此后的几天里，老蔡到流亭机场的绘画培训班上，每天像聊天一样的，和大家交流如何进行绘画创作的感受。他没想到流亭机场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在他看来，在培训班的学员中，有几个可以说是很有天份的绘画爱好者，如果注意提高艺术修养，得到些必要的指导，在绘画技艺上加以提高，是可以搞出不错的作品来的。
　　可惜的是，此后的一些年，他们都没有走上专业绘画创作的路。艾民才刚刚四十来岁，生命就早早地夭折了，柏祎在后来的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开起了户外广告公司，勉强算是和绘画沾了个边，倒是在地勤灶当伙夫的小逄，没做成画家，却成了国内著名的摄影家，出了好几本在圈子里颇有影响的专辑，也算是歪打正着地成了流亭机场绘画培训班硕果仅存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