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四章 (10)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1-24 10:55:19 字数:3620
第四章(10)
王振华开始从海琴那里借书了。
从打见过海琴,振华就知道了,海琴就是那个他在真心里想要的人。无论从旁人看来,还是他自己觉乎着,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振华来说,海琴就是老天爷不早不晚,从天儿上单单地给他掉下来的个林妹妹。
人们一说到这种事儿,都爱在前面来上句“郎才女貌”的说词,来描画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如何如何的般配。其实,那倒还不是振华多么看重的。此前,倒是颇有过几个蛮漂亮,也很内秀的女孩儿,喜欢振华不带任何做作的成熟幽默,不加任何炫耀的博学机智,像是信手拈来,似在不经意间,就能游刃有余地与任何人相处得和谐融洽,这使得她们感到舒服,为之倾心。可振华却是在心里边儿知道,这些个女孩儿,都不是他想真心要的。后来他遇到丹丹,算是实实在在地动了一把心,自己在私下里也思忖着,八成儿丹丹也会喜欢自己。可丹丹虽然是才貌出众,却似乎是有点儿太率直,俩人儿在一起说话的时侯,丹丹老是和他不依不饶地开逗,相处在一起时,倒也觉得她真是个热热闹闹的好朋友,可振华却总觉着有点儿像是贾宝玉碰到个心直口快的史湘云,心里似乎还是觉得憾憾地有些个怕她。直到几十年以后,成峪开着车拉上这对儿冤家去王府井吃饭,那时已经成了著名歌唱家、大导演的丹丹,和已经是著名社会活动家、著名编剧的振华,还像是那次在颐和园后湖时那样,嘻嘻哈哈不依不饶地说笑打趣,振华还是蔫了吧唧的就像是个受气包儿,还握住人家丹丹的老公,一个和老蔡是好朋友的著名画家的手,在一车人的哈哈大笑中,以受气包儿的身份,向人家致以的同病相怜的敬礼。
振华还是恰到好处地与身边的女孩子们留出了不易察觉,但已是足够回旋的余地和空间,不伤到她们任何一人,却是把选择的机会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他感到,自己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心仪的“够格的”人。见到了海琴,他知道,这个人他等到了。
书目并不复杂,却一看就知到,他那是要准备搞学术做学问了。不像是那点儿功夫连初级班还都没毕业的成峪和东疆,肚子里边儿就只有那么点符水,见到点儿部头大,名气大的书,就当做是什么好东西,忙不迭地就从海琴那儿往家里头搬。
那阵子,李希凡正攒足了劲,要在《红楼梦》研究的一些个事儿上,来和俞平伯一分高下。振华也想去跟着凑个热闹说上他两句,也就别让那个李希凡把风光全占了去。他那阵子是有点儿觉着,打落水狗,毕竟不够忠厚,人家俞平伯这会儿已经是嘬瘪子了,正在河南的某地种菜养猪,没工夫来接招儿,咱这会儿就别再抄起棒子来,冲着人家老俞就是一通儿抡,咱多少也还是得厚道些,那才是个讨论学术问题该有的个范儿。
振华倒也并不想为了图一个古道侠肠的肝胆汉子的名分,去为俞先生帮什么腔,他倒还没傻到那份儿上。心想咱以往倒霉也就是那一把,刚刚前不久,自个儿已经是栽了个跟头,何必还要像何其芳一样地,再去护着老俞,自个儿找着去倒那份儿霉,平白地,就把个何其芳自己去给搞成了一个何其臭。这回,咱王振华只是想和您李希凡先生就一些学术问题切磋切磋罢了,当年您在咱这个岁数时,和蓝翎一起,拱了人家老俞一跟头,老俞不是也没把您给怎么着嘛。
想做《红楼梦》这门学问,也就是人们说的“红学”,那可是件很吃功夫的苦差事儿,不知要读多少书,翻多少卷宗,查多少资料,动多少脑筋,也不过就才算是刚刚打了个底儿。就算舰队图书馆里是存了那么几本儿书刊资料,可对于想搞红学的人来说,就指望着那么点儿玩意儿,可也就太不靠谱了。你连“脂砚斋评《红楼梦》”,“甲辰抄本《石头记》”一类的好些个真家伙,见都没见过,就异想天开地也想跑去凑份儿热闹,那不是太天真了吗。要知道,这可不是在一齣杂剧里,你把脸儿一抹扮上,就能跑到里边儿去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在观众面前混上个脸儿熟,大伙儿便也算是知道了,这戏里面还有你这么个二半吊子。岂不知,人家那些权威,个个儿可都绝非是浪得虚名。想要开口来谈红学,那你至少也得是在多少年里,禁得住寂寞,耐下心钻研,熟读经史子集,深谙诗词歌赋,通晓琴棋书画,尽知世间炎凉,赔得上寒窗数载,豁得出面壁多年,也许,在经过了坐在冷板凳儿上孤影青灯的数度春秋之后,便忽有一日,灵感眷顾,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猛然间,醍醐灌顶,茅塞顿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算是您也弄出了一点儿学术成果来,多少地可以够上点格儿,来跟人家掰扯掰扯。怕是没有哪个人,就能指望着轻轻省省地,使上三两天功夫,灵光一闪,摇身一变,竟也成了个红学家,就可以大起胆儿来,在人家那些红学权威面前班门弄斧,卖弄云翳。可那时候的年轻人,就是有那么点儿执着得可爱,抑或就该说是傻得可爱,还真就没觉着那些个学术权威有啥神秘。就只是觉得,你李希凡、蓝翎当初发表《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它》的时侯,不过也就和我这般年纪,却连毛主席都写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提到了这两个“小人物”,夸他们敢和大人物叫板。如今,这事儿只不过就是掉了个个儿,你成了大人物,我来当一把和你掺乎掺乎的“小人物”。
醉翁之意在不在酒上,那不好说,那是人家欧阳修的事儿,说不定欧阳修的这样一番境界,还是从比他早了不少年头儿的司马相如那儿学来的,人家能把卓文君那么个漂亮的大才女,弄来干了一个当垆卖酒的酒吧老板娘,那功夫,方才是真叫了得。
可要是说振华去海琴那儿借书时,只是想借着这么个由头来和海琴搭讪,那可就太不公允了。做起学问来,他的那份执着,可绝非是俗话儿里说的,李双双疼喜旺,一阵儿一阵儿的,他的那份儿认真和专注的劲头儿,也不是哪个人有了点儿文采,就能和他比上一肩,振华他可是真下功夫。
振华很认真很执著地在做这件事,见了成峪和东疆,也不管他们两个懂是不懂,,竟也是言必称红楼,又跑到充电站小宋那里,自己开出个长长的书单儿来,让小宋求着他的老爸,那位振华曾跟着他一起写过文章的《解放军报》社的大主编,在北京到处划拉着为他借书。可无奈这几位小兄弟儿,愣怔怔地听着他在那里开口红楼,闭口宝黛,说得怪热闹,却都是浑然不知其所云为何物,整个儿便是一个对牛弹琴。如此这般,学术氛围显然是差了些,可见这种事儿,还是要和高手切磋,那才会受益匪浅。
在海琴那儿,振华很认真地和海琴一起翻阅着,探寻着,考证着,梳理着,很快就把海琴也带了进去,变得也对《红楼梦》痴迷起来。两个人着了迷一样地钻到这门儿深不可测的学问中,急着想要探出个究竟,得出点儿心得,搞一些名堂出来。俩人儿时聚时分,倾力合作,每有心得,便喜不自胜。偏偏海琴也是个执着的人,其认真做学问的劲头儿,竟也和振华不分轩轾,遇到二人观点看法相左时,也会各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争一个面红耳赤。振华也由此知道,海琴可绝非是绣花儿枕头,虽谈不上是满腹经纶,学贯中西,却足可谓是学识过人,才思敏捷,越发地就对她多了几分敬重。尤其当这一切,还是展露在这么个端庄美好的姑娘身上,便使振华的那份渴慕爱恋之心愈炽。
海琴并不像许多人读《红楼梦》时,简单地把薛宝钗一杆子打到世俗的、理性的、功利的一类里去,人云亦云地用虚伪、世故、圆滑、工于心计这样的一些话来说薛宝钗。在她看来,倒觉得作者在她身上,是在明贬暗褒,未扬先抑地来写她。反而是对那个大家都说是极清高,极不合世俗,不屑与这世道同流合污,写出那般凄楚动人的“葬花吟”的林黛玉,才是用了春秋笔法,在明里暗里,让她露出是真正老于心计,小肚鸡肠,其实才是真正的极其世俗,极其功利,比薛宝钗还更善于揣摩,更能够留意元妃、贾母、凤姐这些握有实权的人的心理,然后便去设法迎合,足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红楼梦》的许多情节描述中和各种脂评、夹批中,海琴寻到了很多的例子,用以佐证自己的这些看法,她自己甚至还反其道地有些喜欢上了那个敦厚守拙,见素抱朴,性情温婉,才学出众,能悟出老庄之真谛,会做出“螃蟹咏”那样绝佳文章来的薛宝钗。海琴的不少看法,虽有时与振华意见相左,但多数都颇得振华的赞许。
不过,说句老实话,就算振华比海琴还多少高明些,但以他们那时的功力和能找到的有限的资料书卷,琢磨点儿像这样一些枝枝蔓蔓的东西,也许还算够得着,可要驾驭红学这么个深奥博大的课题,还想要从历史、社会、后世影响等一些所谓的“重要方面”,“深刻角度”加以系统的抽象和论述,谈出点有分量,有新意的惶惶高论来,的确就显得明显的不足。
也许是后来悟到了这样的不足,在搞出几个比豆腐块大点儿的文章,寄送出去没有下文后,他们最后也就作罢,不再去下这费力不见好的功夫了。
那是又过了好些年,振华的一本《红楼梦的思想倾向》问世,从那里面,多少地还能寻到他们此时这些努力和思考的一些演进过程和嬗变轨迹。
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学问尽管做得差强人意,二人却并非一无所获,几乎一整年的共同做学问,研讨问题,实实在在地把两颗心融在了一起,虽还是谁都没有说破,但在海琴的心里,那时已经对振华多了层牵挂和思念,一些时日见不到他来,就觉得焦躁,盼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