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7 13:14:28 字数:4204
听说工厂要改制!
当大多数工人在传这个消息的时候,叶瞳跟大多数工人一样并不懂“改制”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这是个新政策。通俗地说,公家的厂办了手续后,就成了私人的了。这是上层玩的资本转换的把戏,跟一线的工人没有任何关系,工人仍旧是工人,不会因为改制而多一个钱,也不会因为改制就没了饭碗。
厂领导在夜以继日地开会。一个政策的执行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解决的事。必定得再三再四地分析研究,以便合理合法地分得属于自己的一杯羹。这些跟工人关系不大,也没人去关心,工人更在意的是:听说工厂要搬迁。
机器仍旧“喀嚓喀嚓”地响,只是这响声多了几分三心二意。工人们窃窃私语,其实也不用刻意地轻声说话,有机器声的掩护,即使大声呼喊,别人也很难听到。但是工人们的神情间添了几分鬼祟。美珊过来悄悄问叶瞳,工厂搬迁后,是准备跟着过去,还是另谋出路?工厂的变迁让工人有足够的理由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似乎平时太懒,懒得思考自己的明天,而有了这个契机,人人都勤于思考了,都成了思想家。当然他们的思想仍旧是有局限性的。
美珊说,工厂搬过去了,跟着过去反正也是工人,没有一点出息,这三班倒的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话说到了叶瞳的心坎上。或许是叶瞳的话从美珊嘴里跑了出来。可是不做这个,又能去做什么呢?叶瞳一下子又想到了那个她不愿想的人。听说他已经回来了,不去上海了。
“他是谁啊?”美珊逗她。
“你这死女子,知道还问。”
“我确实不知道呀,到底是谁啊?”
“让你装,我让你装!”
两个姑娘瞬间又打闹到一块了。打闹归打闹,青春也不是无忧无虑的。这个十一美珊就要结婚了。还没过门,美珊就已经与未来的婆婆有了嫌隙。
“你不知道东升他妈那个计较劲,东升他小姑姑给东升和东升大伯家各送来一只家养的鸡,东升他妈非说给他们家的是母鸡,没有大伯家的公鸡大,既然看不起他家就不要给他家了,当场把他小姑气哭了。你说,哪有这样的人,给你家东西,你谢字都没有一个,还挑三拣四,没有一点情面。”美珊说着未来婆婆的长长短短,叶瞳却惊异地发现美珊的眼角眉梢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微微上翘,带几分俏皮的嘴角不知几时开始有下垂的趋势,是她撇嘴皱眉引发的错觉?还有原本婴儿肥的圆脸蛋瘦小了好多,是这段时间筹备婚礼累的吧,只是因此而显现的几分尖刻让叶瞳觉得陌生。是不是成了女人的女孩子都将是这幅模样?叶瞳隐隐为自己未知的未来担忧。
工厂要搬迁,自己何去何从呢?跟过去?仍旧是一三班倒的女工;换工作?又能换哪呢?美珊回她自己的机器旁忙碌开了,叶瞳双臂抱在胸前,缓缓巡视着机器,眼睛不时瞄一眼不远处的张浩。张浩很认真地在修机器。天气还不曾大热,车间里的温度已经很高了,穿着衬衫的张浩背上已经湿了一块,脸上蹭了油污,高卷的袖子上也污渍点点,不时地抬一下胳膊,擦一下脸上的汗。要是以前,叶瞳早就过去,有话没话地搅乎一通,可是……叶瞳赌气地不去看张浩。
钱东平不去上海工作了,来叶瞳家的频率也高了。那天,钱东平来要带叶瞳去看镇上的房子——房子拿到钥匙了!叶瞳还没反应,田大梅惊喜地拉高嗓门说,拿到钥匙了!这么说以后就是镇上人了。说话时还往他处看一眼,她的高嗓门的似乎不单单是表达惊喜。那些耳神聪慧的邻居必定也听到了吧。
叶瞳很不情愿地上了钱东平的摩托车。钱东平把摩托车骑得风驰电掣般,似乎赶着去救火。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叶瞳提醒过他多次骑慢点,没有效果,也就不再废话。身子抵住摩托车后部的箱子,两手紧紧抓住身后侧的保险杠,与钱东平保持着即使急刹车也不至于撞上的距离。这样的尴尬先前发生过,叶瞳长记性。
到达地方,钱东平去停车,叶瞳在楼下等着。这地方叶瞳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来过,应该说是路过。路过很多次,看着拔地而起的楼群,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要住进其中的一户,,满满的优越感从心底升起。有一次,与美珊一块路过,叶瞳对美珊说,将来你要找我也近了,不用大老远地跑去乡下了。美珊先是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时大笑:原来平日的水深火热,都是你这小妮子作呢。叶瞳似乎也刚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脚定在原地不肯上前一步,心却早已欢快地奔向那个繁华之地。镇上的房子,潜在的体面工作,还有书记之家的荣耀,这些都让那个迎面向她走来的青年面目清秀。
钱东平走向叶瞳,就像所有恋爱中年轻人带着微笑,自然地牵起对方的手。叶瞳本能地挣了挣,没有挣脱,心虚地四下看看。钱东平已经牵着她往楼上去了。房子在四楼,两只手牵了一路,粘嗒嗒地,让人很不自在。叶瞳一直低着头,视线刻意避开这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手,就像平时看到路边亲热的恋人赶紧调开目光一样。
钱东平打开门,一股新房子的味道扑面而来,石灰,水泥,以及灰尘混合的味,叶瞳却不由地为之心神一震——真的是新房子哎!房子是毛胚房,裸露着原始的模样,还有一些碎砖屑没有清理出去,但是这些都不妨碍叶瞳的感官。这里是厨房,这里是卫生间,这里是卧室,这边可以摆个床。钱东平带着叶瞳一间一间房看,没有物什的房子很宽敞,宽敞到叶瞳不由转晕了——这以后就是自己的房子了?!叶瞳打开窗往下看,四层楼的高度,叶瞳已经感觉晕眩。真的是新房子!自己将是这房子的主人?从这边看过去,视野极好,隐隐可以看到华阳村,还能看到田家湾,当然都是在叶瞳的臆想中。风轻轻吹来,这风似乎也带点甜味。叶瞳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痴迷引起了共振。一回头,遇上钱东平痴迷的眼神。叶瞳本能地预感到了威胁,转身就往屋外走。钱东平一伸手,把叶瞳挤在了墙角,一句话都没说,脸已经凑上来了。叶瞳本能地伸出手推挡。钱东平个子高,叶瞳的手挡到了他的脖颈,成了掐的姿势。慌乱中叶瞳脑中还闪过:可别把人掐坏了,而没敢使劲,就成了半推半就的暧昧姿势,反倒鼓舞了钱东平。当温润的唇覆盖上来时,叶瞳能闻到钱东平嘴里有股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叶瞳慌乱又带着一丝好奇,她的挣扎也可理解成害羞。当钱东平啃了她一脸口水,终于放开她时,叶瞳嘤嘤哭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害羞、委屈、愤懑,或者兼而有之吧。这下轮到钱东平慌了,慌乱地问道,怎么了,伤到你了吗?这一提醒,叶瞳才觉得胳膊上隐隐地痛。翻转一看,胳膊肘处破了一块皮,隐隐渗出血来。或许是刚才挣扎的时候蹭到了粗糙的墙。这下有了理由,叶瞳索性哭开了。
“怎么了嘛?你别哭啊,就破了点皮,没事的。”看来钱东平不善处理此类事情,挠头搔耳不知道怎么办好。破点皮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那要不我也破点皮赔你?”钱东平试探着,低下身子,用探询的口气问。
“有这样的赔人家的么?”叶瞳停止了哭泣,紧捂在脸上的双手打开了一条缝。和着哭音,这话听着像撒娇。
“你肯说话,你肯说话了就好了,进屋到现在你还没说过话呢。”钱东平开心得像个孩子。
这天的晚饭,钱东平是在叶瞳家吃的。先时钱东平也留下来吃过饭,大梅夫妇总是竭力拿出家里的好菜,好酒,偶尔钱东平也陪未来的老丈人喝二两烧酒,很有分寸,很入大梅老俩口的眼。饭桌上的留弟总是闷着头吃饭,几乎不用菜,恨不得把脑袋扎进碗里。匆匆吃过饭,总是一溜烟,不是去了外婆家,就是去村里小姐妹处闲话,总要估摸着钱东平走了,她才回家。大梅也不敢太过言语,怕又触了留弟的倔脾气。而这天的饭桌上,大梅有话没话地扯话题,问留弟房子怎么样,很宽敞吧,以后住进去了,可就是个镇上人了。留弟回话,就是卫生间小了点。钱东平接口,商品房的卫生间都是这个样子,这已经算是大的,我姨家那才叫小,非要一个人先出来,另一个人才能进去。两人这就算搭上话了,大梅识趣地不开口。叶瞳说起厂子要搬了,以后上班就更远了。钱东平豪气干云地说,先干着,要是实在不想干了,那就不去了。没说出来的话:我养你。叶瞳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这一天叶瞳没有找借口出去串门,这一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叶瞳还能感觉到自己唇上的那份温热。这是她的初吻。钱东平竟然粗暴地夺取了她的初吻。叶瞳害羞地用被子蒙住脸。
厂子搬迁的事光打雷不下雨,大家议论纷纷了半年,厂子还在老地方,工人还是老面孔。该做的活还得做,想见不想见的人仍是每日朝夕相见。现在叶瞳已经习惯了和张浩的对面不相识的冷淡面孔。张浩几乎是刻意避着叶瞳,只要有叶瞳的场合,张浩总要找借口离开,或者跟别人打闹,把叶瞳视若空气。美珊奇怪地问,张浩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叶瞳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怎么了,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哼。就是个斗气的孩子。
叶瞳最近跟李卫东反而说上话了。如今的叶瞳名花有主,早已全厂皆知,倒并不影响李卫东一天几趟有事没事的转悠。
“卫东,厂子搬过去后,你也过去吗?”现在的叶瞳反倒平和了,不再给卫东甩脸子。
“过去啊,不然做什么呢?”与叶瞳同龄的李卫东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
“你就不考虑做点别的什么?”这话其实叶瞳是对自己说的,她想听听别人能给什么意见。
“别的?别的我能做什么呢?做生意?没本钱。换厂子?那还不一样。”胸无大志的卫东给不了任何有用的建议。
叶瞳看看这个潮湿、闷热的车间,看着这些朝夕相处,得过且过的工友,再次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呆的地方,自己怎么可以跟这般没理想,没素质的人为伍。叶瞳越发坚定自己离开的念头。每星期的培训课雷打不动,如今有钱东平做专职接送的保镖,叶瞳更是心安。钱东平已经说了,厂子要搬,就不要跟过去了,让他爸想想办法,找份轻松的工作,这三班倒的活太苦了。叶瞳心头的光亮又亮了些。
叶瞳这些小工人不懂改制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从年初开始打雷,一直到十一美珊跟郑东升结婚,这雨还没下来。即便是十一,厂子也是不放假的。美珊结婚,叶瞳是当仁不让的伴娘,她跟人换了班来的。纺织二厂分厂几乎一大半的人都来了,就像分厂的工友大聚会,在酒席上,光他们这一伙的人就占了三张圆桌。新郎新娘敬酒去了,这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吆五喝六地拼上酒了。叶瞳兴兴头头地被人灌了很多,一个趔趄,赶紧用手撑住,带翻一盘红烧肉,手指上沾了肉酱,油腻腻的,正要找抹布擦一下,瞥见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的张浩,想也没想地把手伸给了他。张浩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很平常。这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张浩正眼看她。要很多年后,叶瞳才会懂得这一眼神。此刻她只觉得这人怎么女里女气的,大家都这么开心,就他阴着个脸,好像还有点幽怨,真不像男人。张浩找了块抹布,帮叶瞳细细地擦手指,刚擦了两下,叶瞳猛地抽回了手,一句话都没有,又咋咋呼呼跟人拼酒去了。她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