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灰飞烟灭

　　一．
　　已是五月初，初夏的气息在一点一点驱走春日最后一点残存的小凉意，唯有岳托的府邸，成为了被忽略的角落。
　　太阳早已落山，晚霞的余辉依旧在尽力燃烧着最后一点红色的光芒。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悼唁的客人后，罗洛欢跪坐在了父亲的灵位前，一动不动，有如一尊冰雕。
　　他的眼神似乎在盯着那刻有“爱新觉罗•岳托”的灵牌，又似乎是在盯着面前那只剩下灰烬的火盆。阿玛灵牌的右侧，则是额涅的灵牌。
　　“二阿哥，侧福晋刚刚醒了。”小厮前来禀报，“大福晋问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说的大福晋，正是勒克德浑的额涅济海尔。同是经历丧夫之人，因而她特地和颜扎氏福晋一同前来照顾病倒的雅吉。
　　“我等会过去。”罗洛欢没有回头，他感觉不到自己腿部的存在。
　　望着额涅的灵牌，罗洛欢原本早已麻木的心，忽然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轻轻塞进了一点点蓬松的棉花。
　　他不明白，额涅为什么不能像雅吉姑姑那般坚强。他不明白，雅吉姑姑为何能这般坚强。有那么一阵，他忽然有些不平，为何老天留下的是他的“采生人”，而不是额涅。
　　当年额涅是在阿玛的凯旋宴上早产，偏偏庆功宴是在郊外办，由于害怕沾了产妇的血光之气，无人敢借营帐，是雅吉姑姑站出来让额涅在她们那几名女官的帐子里生产。阿玛说，雅吉姑姑是除了他和额涅外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人，不单单是他的“采生人”，还是他的恩人。
　　“二阿哥，有个叫恰拉古丽的姑娘说要见您。”就在那股莫名涌动的思绪正在愈演愈烈时，“恰拉古丽”的名字忽如一束清晨的阳光般射入了他心里那片被痛苦的寒冰所冻结的心底。
　　“叫她进来，吩咐厨子做点吃的。”他也不知从哪儿突然来了阵气力，说话如此掷地有声。
　　想着那双乌亮的大眼睛，还有那一抹新月般浓密的黑眉，凝结在心底的那层冰似乎在表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一束束阳光如箭雨般射入冰面，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多。阳光下，一条条裂缝在闪着刺眼的光。
　　“二……二阿哥。”一个小心翼翼，略微发颤的声音如调皮的小鬼怪一般闯进了这间被黑色与白色麻布包围的灵堂里。那声音对于罗洛欢，似乎就如战斗的鼓号，促使着他冲上前去。
　　“古丽，别在这儿呆着，灵堂阴气很重。”他三步迎面跨到恰拉古丽面前，拉起她的右胳膊，带着她跨出了这间对她而言太过于悲伤的屋子。
　　“我……我祭拜下你阿玛额涅吧。”恰拉古丽小声说道，生怕惊扰了安息的人。她来，是想来看看他，来祭拜一下他的双亲。不知为何，她很放心不下他。
　　“别了，不要沾到晦气。”罗洛欢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拉着她的胳膊向前迈着略显虚浮却坚定的步伐。他绝对不可以让她进入灵堂，他不想让那双乌黑的眼睛沾染上一点晦气。
　　拉着他的胳膊，他只感到自己愈来愈有气力。她的胳膊瘦瘦的，可是却在不断地将一阵阵力量传给他。他把她拉进了自己的起居室，而后停了下来，一把将小小的她抱紧。
　　“二阿哥你……”恰拉古丽全然没反应过来，脸蛋已然贴紧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一股温热的气息正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她糊涂了——这个拥抱，她始料未及，却似乎又暗暗地期待已久。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米糊，两张画面在她脑中来回切换。一张是加合买提，他正把那时依然幼小的自己抱了起来；一张是罗洛欢，正在紧紧拽着她的胳膊走着。当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加合买提哥哥的笑容时，她忽然想推开罗洛欢，可那个怀抱是那么紧，那么温暖。她是来看他的，她只是想来看看他！她不可以对不起加合买提哥哥！
　　“古丽，你别动，我想抱抱你。”罗洛欢他很清醒——他清醒地明白，只有抱着她，他才能活着，他才能忘却这些日子所有的痛苦。他知道她无法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她可以不知不觉中把他所有的痛苦，一点点融化。他感受到了她的不安，那不安让他害怕。
　　他想抱自己！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将加合买提高大的身影迅速抹去。她不再有一点点想要推开他的念头。她将双手绕至罗洛欢的背后紧紧环住。她迷恋着这个怀抱，他口中的热气融化着加合买提的面容，温暖的怀抱就如一座城墙，将加合买提挡在了她的心房外。
　　他抱她抱得好紧好紧，就像孤独的孩子总算找到了母亲一般。他们俩紧紧拥抱着彼此，仿佛，他们就是彼此的世界。
　　二．
　　加克玛依看着低头不语的恰拉古丽，死死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本来她就觉得恰拉古丽突然搬去把她一同带来的大叔大婶家，便有些不对头，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一起玩大的好姐妹，竟然已经在这大半年中不知不觉被别的男人勾走了！
　　“我哥哪儿对不起你了？”一想到恰拉古丽竟然跟的是曾经欺负过她的罗洛欢，加克玛依差点没用一个拳头来伺候她。
　　从小到大，哥哥就一直宠着恰拉古丽。哥哥和自己吵过架，打闹了也不知道多少次，可他从未对恰拉古丽说过一句重话。
　　而罗洛欢，第一次见面，就把她俩都给惹了，还干了一架。
　　“没。”恰拉古丽扭过头，望着加克玛依房间的窗户，“大哥哥对我最好。”她的嘴角，扯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可是眼圈红了。
　　“大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心里，在一遍遍默念着，眼泪在打转。
　　加克玛依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曾经欺负过她俩的罗洛欢，就这么取代了宠爱了恰拉古丽十几年的哥哥。
　　她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大声说话。恰拉古丽应该只是昏了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哥哥对她的好？
　　俩人安静了好一会，偶尔能听到恰拉古丽摆弄裙子的沙沙声。她摩挲着自己淡蓝色的裙裾，偶尔还用右手食指去抠一抠。
　　“古丽，你大老远从宁夏卫跑这儿来，不就是为了找我哥？罗洛欢那可是皇族，你跟了他，皇族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多了去了……”加克玛依本想动之以理，可这话尚未说完，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恰拉古丽低着头，低声道：“勒克德浑不是皇亲国戚了？”
　　她足足考虑了十来天，才终于决定把自己和罗洛欢的事儿说出来。她没打算直接告诉加合买提，她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大哥哥了，便决定让加克玛依转告了。
　　“我和勒克德浑用不着你来管！”加克玛依好不容易拥有的一点冷静瞬间灰飞烟灭，胸膛骤然点燃了一把火。好言相劝，恰拉古丽居然是这般反应！
　　她提高了音调，怒视着依旧平静恰拉古丽，“但是你这般对我哥，我必须得管！”
　　恰拉古丽又接着低头摆弄她的裙裾，“是我的错。你如果想骂我就狠狠骂吧，骂完我马上走，不会再来让你心烦。”恰拉古丽的声音在略微发抖——她的心在隐隐作痛。既然选择了告诉加克玛依实情，唯一的结果，只能是破罐破摔了。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抬起头面对加克玛依。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微弱的回音。加克玛依完全没有手软，这一个耳光，打得她自己右手竟然也在隐隐作痛。她的鼻子在发出“呼哧呼哧”的粗喘声，不，她呼出的早已不是气息，而是胸膛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走！”加克玛依爆发出一声及其尖利的咆哮。眼前的恰拉古丽，不是她的好姐妹，只不过是背叛了她哥哥的坏人！
　　一滴泪，落在了恰拉古丽蓝色的裙裾上，将原本的淡蓝色染深了。她没有抬头，从加克玛依的床沿站起，头也不回地“吱呀”一声开了门，踩着木梯逃一般地出了厅堂。她疯狂跑着，眼泪不住地划过她苍白的面颊。
　　“怎么啦古丽？玛依欺负你了？”正在打扫厅堂的娜日达大神看着几乎在飞奔的恰拉古丽，疑惑不已。她手中拿着扫帚，可并未在扫地。
　　“没有，大婶，我不会再来了。”她刹住了脚步，停留了片刻，又迈开了步子。她的裙边快速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蔓延了一路。
　　都是她的错，这个耳光她该受，怨不得加克玛依。她飞奔着，顾不上擦干自己的泪水。
　　而加克玛依，此时此刻，正望着那扇半开着的木门，彻底怔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在发抖。她想追，可是她的双脚似乎变成了木头，迈不出去。
　　怎么可以打恰拉古丽啊？不是她亲妹妹，可是俩人情同姐妹。可追出去，或许能追上恰拉古丽，可是她如何追回那回不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