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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天空(十五)

作品名称:别处天空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0-07-17 23:34:18      字数:9980

33.

由于学校住房紧缺,加上卓云是新来的并且没有任何人能让其指望,所以按她的说法是,幸运地住到了校外。校方也不容易呐,总得先照顾领导的亲属或朋友的亲属或朋友的朋友吧,不然脸上挂不住啊,所谓以熟相帮嘛。阿非很赞同卓云所说的“幸运”,说:在外自由,耳根清静。卓云的住处离学校有些距离,房东是两位花甲老人,房子有些陈旧,面对西怨河以及高低起伏的山,真正意义上的开门见山。她说:看夕阳西去,可爱至极。阿非说:面朝夕阳,心舒神畅。
卓云有一只狗,看上去更像一只猫;对阿非的到来,它表示不满,汪汪叫不停。卓云轻声细语叫“落落”,它才恋恋不舍的停下,然后摇尾巴。阿非见它完全收起了“敌意”,才上前摸它的脑门;它似乎很懂事,“哼哼”几声,往阿非的脚踝贴了过去。卓云开门时,阿非在她身后,落落在阿非身后,三者成一条线,在夕阳里格外笔直。如果两点可以确定一条直线,那么他们这三点所确定的应该不是三条,是一条。
阿非接过卓云递来的水杯,端着,没有喝的举动;他盯着墙上的画(有几幅关于草原,阿非在意念中,乘一辆破旧的马车,酣畅淋漓地奔驰)和屋子里的摆设一股脑出神,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苦思良久,得出结论,梦里见过。对,应该是,自从住进寝室,几乎天天做梦,不同的梦境博得他醒后不同的叹息。有的是噩梦,有的很温柔;有的出于生理,有的源自心灵。又过了不知多久,热水已凉。到底哪个梦呢?他猛然想起——与梦里的状况大致吻合,不是与赤裸异性纠缠那个,而是那个关于一片草原的梦——可梦里只有一个人,当然,由于阿非是梦的生产者也可以将其忽略,那么梦便成了意念中的一团无人的模糊意境。阿非把梦告诉卓云,她说:既然它和你有缘,如果你愿意,可以天天来看。阿非说:这可是你屋。
“没关系,它们欢迎你。”
阿非无推辞之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卓云问及“风筝图”,阿非毫不犹豫回答:挂着的,墙上,照顾得很好。其实,挂了几天,阿非感觉无任何希望发展什么,索性狠狠一把毁了它。阿非之所以说假话,因为实在不忍心以一句实话或自己曾经的犯错而减弱甚至打消卓云好奇的眼神。
“姑且信你。”
阿非有些难过。
卓云说:阿非的诗写得美丽,我要做它们的读者。
听了这话,阿非应该比拿头等奖学金还高兴,却更加难过。看了眼她,心里有点乱,随即将视线投向窗外,蓝天白云,绿水青山。河水悠悠,远远看去,白绸一样铺在山脚,仿佛来自天宫的女子弄丢了裙带。
卓云说她有一个梦想:某年某月某日坐在草原上作画,听长风看天高云淡。阿非说他有一个梦想:某年某月某日乘坐破旧的马车在草原上驰骋,追赶日落,看“大漠孤烟直”。二者有不少共同之处,草原,未知天,天,地,风,云,日……

有一段时间,阿非很犯愁,逃课干吗去呢?他对盲目的逃课生涯深感厌倦,悠闲和自在遭受很大束缚,犹如失去方向的苍蝇,往哪飞都觉危机四伏,蜘蛛网候着。在不属于闲逛的时间里闲逛,心里难免产生空洞,仿佛在春种时节看别人忙活而自己“作壁上观”,他十分讨厌那种莫名的空荡感。阿非认为逃课理所当然,好比肚子饿了就得找食物来填,然而大脑深处时不时腾升一层负罪感,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压抑物困扰着自己。不过,困在教室久了同样会出问题,大把时间,除了给卓小萱讲解题目,没多少事可做,他叹息,生活原来可以如此乏味。这种状况持续好长时间,直到将目标锁定在卓云的住处。对此时的阿非而言,那是一个充满向往和欢悦的地方,如同一本好书,百读不厌。
一天,卓云没课,休息。阿非翻过围墙,在一阵狗吠声中,仓皇逃离“肇事”现场。
落落趴在门口,昏昏欲睡,一见到阿非便来了精神,摇尾示欢;它伸出三分红七分白的舌头,冲向阿非,轻轻撞一下,随即转身往屋里跑。卓云正在读“王小波”,见是阿非来访,轻轻合上书页,站起来,叫阿非坐。然后给他泡一杯茶,阿非乐呵呵的捧着杯子,将目光聚焦在卓云身上。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卓云脸上泛起一处红晕。
“今天的你,尤其好看,世上最美的花朵来到这里,也将自惭形秽。”
“油嘴滑舌!我可是你曾经的老师。”
“真话。卓老师,在读啥呢?”阿非走近书桌,“原来是王小波啊。”
“你这破书,读得我……”卓云欲说又止。
“咋了?”
“没什么。坐吧。”
“《黄金时代》么?”阿非作出搞怪表情。
“烦你,不许问!坐!”
“好好好,我不问,不问,我坐,我坐。”阿非一屁股坐入沙发,沙发“沦陷”,“你是不知道啊,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也不知哪家养了条恶狗,一见我就咆哮不止,吓得我慌了手脚,差点栽一大跟斗,还好我本事不小,以百米冲刺速度甩开了它的穷追不舍。险些撕破裤子。也真是奇怪,前段时间都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可今天居然让我给撞上。真险呐!”
“活该啊,你。那是专门对付你这号人的,人家菜地好好的,被你们硬是踩出了一条大道。活该!”卓云边笑边说。
“也是啊。总不能怪人家,养狗又没错,不过我这叫另辟蹊径,谁叫门卫不放行呢?”
“你当学校是放牛坡啊,进出自由。”
“即便不是放牛坡,也得讲情理啊?累了,困了,休息休息总该不错吧。”
“唉,真拿你没办法,我以前可是乖学生,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
“鼓掌。”阿非两手拍几下,接着说,“给你戴朵大红花,然后学校通告,向卓云同学致敬,向卓云同学学习……”
“胡扯!”
“虽说是好学生,可不太像是好老师噢。见有学生逃课也不拉一把,拉到庞大的学习队伍当中去……”
“你还说呢!”卓云打断阿非,作出示威的样子。当然,示威是假。
“投降,不说。”阿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变了态度,“这首诗,送给你。”
卓云接过去,说声谢谢,读了起来:
◎贝壳之心
——珍珠

清晨和夜晚
仿佛两只鞋
挂在大海的边缘
你踩着细沙和贝壳
伸开双手
你只打算抓住幸福

微风抱紧黑发
吐出长长的红舌头
河一样流过我抖动的心
我在岸上造一只木船
找一轮圆月为帆
载上你以及你的幸福

夜向何处倾斜
一头很重
一头很轻
我身处夕阳中央
看不到你
你乘坐梦的飞船
不晓归期

我在沙滩上发现印迹
像星子印在天空
如何摘取
我询问哲学家和诗人
他们石头一样沉默不语

你在远方笑
一定是笑笨拙的手指
你在梦里笑
笑我不能收割长满粮食的庄稼
它们被海水淹没
我看见几尾鱼在小水坑里玩耍

贝壳和鱼口渴难耐
我用细沙为其搭棚
珍珠成为暗地里唯一的太阳
某天摘下
为你描绘一轮明月

“谢谢你,阿非。隐隐有伤,不乏希望。有些事,我们等时间来裁决吧,毕竟我们……”
“但愿老爷子的眼睛和心脏明晓事理。”
…………

卓云买菜,做饭;阿非还是有些基本功的,甭管洗菜是否干净,起码菜遇上水厮混了一阵,然后捞起来,水淋淋的,似乎很干净。阿非对写字看书这档子事有些感冒,做起家务活来,倒是劲头十足。还说,洗不干净不要紧,多点肉星子。
夕阳在山顶坠落时,二人吃完饭。
“散步?”卓云问。
“好啊,散步。”
走近看,西怨河一点也不美,真的是只可远观;假如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物体是真实的花点缀水面,想必会好一点。不远处,一家工厂像打了兴奋剂,传出轰轰烈烈的机器声;注入西怨河的污水沟散发怪味,令人作呕。二人捂住嘴鼻,快速通过,直奔西怨河上游。
夜幕从大地上升起,天空呈淡灰色,灯火在夜的怀里隐隐闪烁。
河风静一时,动一时;香味近一时,远一时。卓云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真好,淡淡的宁静,轻柔的晚风。”
“夕阳无限好啊。画在纸上,随时可以享受。”
“有些东西,画不了。担心粗劣的手笔弄坏这一方安宁。”
“放在记忆里,最安全,最完整……”
“你是真心喜欢我的画?”卓云露出严肃表情,问阿非。
“那是当然。”阿非不加考虑,回答。
“那天晚上叫你留下,为何还是走了?”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阿非想了想,“你作一幅画多不容易啊,不愿花费你大笔时间为我画一幅想象中的情景。太为难你。”
“没关系的,只要你是真喜欢。”
“为了表示我态度的真实性,我时非决定对天上的老爷子发个狠誓。”
“搞得这样严肃干吗?你板着一块脸,很难看。”
“只要你相信。”
“那天晚上,我很难受,还以为你和那些人一样,嘴上说喜欢我的画,其实……”
“其实,他们是冲你而来,不是冲你的画;夸你的画,是为了接近你。”
“嗯。”
“那晚我翻墙进学校,右手被玻璃划出一道口子,害得我两天没法握笔。”
“自找的,都那么晚了,叫你别回去。”
“确实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就在我推寝室门的时候,保卫逮我一个正着。”
“难怪广播里传出你的名字。”
“是通报我。教育学生们不要学坏。”
“他们没有网开一面?毕竟你是第一啊。”
“大概过分了。让他们通报去,坏中有好,教育学生,教育学生……”


34.

广播里再次传出阿非的名字,通报内容由“夜半翻墙”发展到“彻夜未归”。同样是教育学生们不要学坏。那小子坏透了,竟敢与规矩抗衡,坏透家了,离得越远越好!
阿非心想,卓云听到广播,定会暗自发笑。他没能笑出来,同学们都在听课,他不得不左手托下巴右手握笔,写检查。既然是检查,就得慎重,阅读对象是老师或领导,可阿非向来不喜欢写检查或类似的文字。值得庆幸的是,领导没有作字数要求。冥思苦索一节课,毫无收获;课后向卓小萱借招,卓小萱不理,埋头,装作瞌睡,似乎睡眠潮水般爬上了眼睑。阿非一阵摇头,看来事情真是闹大了,大得不可开交了。接下来一节课,阿非总算挤出一句:
某年某月某日,我时非夜不归宿。
他认为相当精炼,时间和事件交待清楚,至于地点实在没必要写出来。阿非很得意,兴致勃勃跑去教务处,敲开办公室门,将检查放到领导办公桌上,打算离去。结果可想而知,那个新来的领导也就是XX主任,大声叫住他,怒气冲天,说:这也叫检查?重写!
阿非本想申辩这怎么不叫检查呢?格式好,纸质好,并且字迹相当漂亮。可在他发话之前,它已经做了碎片,雪花似的飞扬一通,然后,撒一地;他本想一一捡起来,然后费时费劲让其重归旧好,想了想作罢,没吱一声便离去。
阿非跑去找卓云,看能不能支些高招,她说随便写。阿非问要不要把实情写出来,她笑着说:你看着办。于是阿非又这样写道:
某年某月某日,A县一中高三年级学生时非在未得校方同意的情况下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夜未归。我时非对天上的老爷子发誓,那天晚上我在一间屋子里睡觉,与此同时屋子里还有一只叫落落的猫一样的狗。整个晚上我应该很高兴,即使做梦也是笑着的;上半夜,我很辛苦,下半夜,我睡得很死。可,天亮了尤其是在我一走进教室就被班主任叫住时,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一定要写检查。于是,我就写了,对于我所犯下的过错,我真的好想说千百声抱歉。抱歉,抱歉……希望同学们不要跟我学,会学坏。
卓云看完,问,这也叫检查?
阿非说:应该叫吧,说不定还是一份优秀检查呢。
卓云问为啥有落落而没她,阿非说把她写出来不妥,毕竟女老师和男学生彻夜处在一间屋子里,人家不想象一下情节都难。让人家绞尽脑汁想像具体情节,真的不太好。卓云说,歪道理。于是,阿非圆满写完检查,只希望它不要轻易就做了碎片。阿非仰天长叹:我的心血呀,若做了碎片,我的心将随之而碎!殉情一样,碎得彻底。
同样的领导,同样的阿非,同样的纸质,同样的笔迹,只是字数不同,足足多了七八行。领导看了一分钟左右,说:有点起色,不过还得重写。话音刚掉地上,漂亮的纸张又做了碎片且碎了更多,满地都是,像下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阿非心里一团火,想问为什么,更想做了他,可领导不给机会,有人来找,领导很忙。阿非看几眼地上的纸张碎片,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还得默默离开,毕竟不可能揍完领导一顿再走。
阿非想过不写,却担心事情闹得太大,对卓云老师的名声产生极坏影响。他索性替人们把事情想象得仔细而具体,并且符合人们的“常情”。于是,挥笔写道:
某年某月某日,A县一中高三年级学生时非在未得校方同意的情况下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夜未归。我时非对天上的老爷子发誓,那天晚上我在一间屋子里睡觉,与此同时屋子里还有一只叫落落的猫一样的狗,当然,在我睡觉的那间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老师,一中的美术老师,她叫卓云。相信,可爱而伟大的领导你肯定知道她,她人长得好,一米六十高,她的胸部尤其突出,属于人们常说的性感一类。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还一起说话;很晚了,我们一起回到她的住处,她洗澡的时候我听,我洗澡的时候她听。我们还一起读了几首诗,都是我写的,记得其中一句这样来着:女人的乳房如同流水进入男人的身体。后来,我们似乎有点累了,其实并没有累,只是想找些别的事情干。卓云老师说给我画一幅不穿衣服就是光着身子的画,我的本意是一定要拒绝的,可卓云老师说话的样子叫我无法抗拒,所以我便脱光衣服连内裤都没有留。如你所知,我的那位小和尚很不情愿低着头,于是怒而起,起而直,直而坚挺。过了十分钟大概,我实在忍受不住,就对卓云老师说:我想进入你。她脸红得像那天黄昏时分的云霞,甚是好看。我清楚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我粗手粗脚帮她脱衣服,一阵手忙脚乱后,如你所知,两颗乳房白兔一样挂在她胸前,当然也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我居然不知所措,换了你,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反正在我身上发生了。一男一女,彼此精光,加上两厢情愿,你说说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更具体的细节就不用招了吧,毕竟在别人面前具体而详细地描述自己心爱人的身体是一件极其不光彩的事,这样的事也许你希望我干,可我真的不能够。我认识到我错了,如果还有下次,我真希望没有,可有些事情发生在未来,未来的事情你我这样的凡胎又如何能够预见呢?我认识到真是我错了,请你把你的先进思想灌入我的大脑吧!
第三次检查,阿非特意把字的体积增大,足足两页纸。很幸运,领导将它收入囊中并且满面红光地说:进步很大,继续发扬。阿非不清楚领导所指进步为何,更不知继续发扬是指什么,所以他再次彻夜未归也纯属正常,因为他觉得确实在发扬着什么。比如将一种多数人认为是错误的举动再次来过,也应该美其名曰“发扬“,不然再好的一个词语也将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有些人身怀一种绝技叫“议论”,凭自己超常人的想象力和组织词句的能力,把一些小事吹大,把一些事从无吹到有再吹大,就像吹气球,吹得满脸通红,吹得不亦乐乎。阿非的日子不好过,一举一动都遭人议论,仿佛深陷流沙,不敢随意动弹。卓小萱问他,为何会被通报,他一脸茫然,无语。卓小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阿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选择凝望别处的天空;天空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小萱,你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们是铁哥们。”
“其实没什么,那天晚上,就是第二次被通报的头天。我去找卓云老师,她,你是认识的,美术老师。”
“她来时,我已经改行了,很少去画室,对她,只是听说。”
“我和她聊得来,经常去找她。那天晚上,我请她为我画一幅关于草原和天空的画,我必须在场,因为我得一点一点讲出我脑子里的情景。后来,晚了,不能回寝室,只好在她那住一晚。她继续画,我实在困得慌,躺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天已亮,画已作好,她躺在床上,很辛苦,很辛苦。由于已上课,我没带画就直奔学校而来。”
“可是……听说你的检查写得很离谱,并且是句句属实……”卓小萱想起人们议论的内容,脸颊一阵红晕。
“瞎写的,你也信?还说是什么铁哥们,我看你和他们一样,还是不信我啊。”
“谁说不信了!我当然是相信阿非的,你没有他们想的那样不干净。”

“时非彻夜不归事件”闹得不小,领导施压,班主任不得不叫阿非请家长。可想而知,接下去的日子,阿非很难熬。他爸在回去之前留下一席话令他十分难受。“娃啊,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马上五月了,你还这样混事,我和你妈,还有你爷爷心痛啊!家里还有几亩田土,你若不愿上大学,回家也能帮个好手……”
“爸,别给爷爷说。回去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别提我不上进的事。我不想他老人家伤心。”
阿非问题不断,毕竟每次考试都能拿一个好分数,所以校方没有故意为难。也许,学校是为了阿非的前程才要求写检查并请家长,抑或他们舍不得丢弃一位能拿好分数的学生。那决不是一块鸡肋,是一块上美的鸡肉。眼看就要高考了,学校领导要求班主任对阿非严加看管,起码保证学习吃饭睡觉正常进行。阿非每到一处,感觉仿佛至少有一双眼睛盯着脊梁骨,所以不得不乖乖行事,吃饭睡觉学习。下午放学后,他好几次想去画室看看,看看那位或许因他而受伤的女子——卓云,思来想去,终究作罢。
高考前夕,六月一日停课。班主任要求同学们自愿到教室学习,到教室的很少,自愿的更少。阿非巴不得早停课,哪还有心思去教室。一个月没和卓云一起说话了,即便在学校偶尔碰到,都只能简单招呼,然后擦肩而过。他感觉整座校园充满自由的空气,自由的风扑面而来,舒畅不言而喻。阿非路过报刊亭,一堆人围住一张红纸,上面写满黑字,很多条脖子不断往上往上,似乎一直往上一切都会更好。人们议论纷纷,大概关于高考,阿非无任何停留,匆匆而过。中国大陆上,一年一度的大考即将闪亮登场!
落落摇着尾巴跑向阿非,它的哼叫声暗含哀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之前,除了第一次见面,它都是高兴得直摇尾巴欢快叫唤,可这次偏偏不同以往。葡萄架下,两位老人坐在较深的椅子里,各自摇着团扇,驱赶夏天的蚊蝇和闷热。他们养有一只狗样的猫,在阿非看来,和落落没什么大不同,它贪婪地爬在两老人之间的地面上,死了一样。
门紧闭,阿非边敲边喊,可里边传出的不是卓云甜美的回应,是他粗厚的回声。
老人说:走了,早走了,半个月前就走了。
“半个月前?”
老人回答:半个月还多,你看看狗,都成啥样了?
确实,落落不成样了,一身脏兮兮,神色无魂,显然与卓云分开已有些日子。
半个月前,高三年级倒数第二次考试,阿非的名次又一次跌出前三。原以为自己对名次不会太在乎,不料他狠狠在乎了一阵,亏得卓小萱狠狠一把——每天讲笑话给阿非听——将他从阴霾中拉了出来。经过十来天“玩命”,关门考试,阿非重返巅峰。
阿非说:老人家,你们是房东,应该有钥匙,我想借用一下。
老人说:我们租房子,不留客人的钥匙。
“为什么?”阿非不信房东没有钥匙。
“这是规矩!”老太太似乎有些不耐烦。
既然已成规矩,还有什么好说的,让规矩见鬼去吧!阿非心想,没有继续讨要的必要。
阿非极其想看一眼屋里的样子,可紧闭的窗帘直直地竖在里与外之间,里看不到外,外看不到里,仿佛两个世界隔了一道难以越跃的墙。阿非只好离开,落落哼了起来,跟随其后,阿非知道,它要跟着他。
“到底会上哪儿去呢?”阿非不懂,脑海深处升起一只巨大的问号。
过了些时候,阳光下,阿非和落落确定一条直线,不是前后,是左右。也就是说,不是他带它,也不是它带他,仿佛二者是不期而遇,然后在阳光下并行;而这些阳光,正是这个世间无限光荣的背景,生长着风,生长着云……


35.

农历七月十三。多云转阴。西怨河往北流,他们向南行。
一座彩虹状石桥横在河面上,连接西怨河东西两岸。
阿非和卓小萱沿着堤岸奔赴石桥,一路上,分堆聚集不少人,忙于撩拨地上燃得十分旺盛的火堆,其实并非火势旺盛,是浓烟滚滚。天空比以往阴沉许多,月亮遇上这样的日子算自己倒霉。浓烟助一臂之力,乌黑云层更加乌黑。
卓小萱说:眼泪流出了。
阿非开玩笑说:要不要我拿打火机帮你烘干。
“算了,眼泪或许会干,可眉毛要遭殃咯。”
“反正天黑得紧,任其流吧。”
卓小萱不爱哭,哭时不比笑难看。她拉紧阿非左胳膊,使劲抓,似乎要抓几片肉下来。
“阿非,这是鬼节,会不会有鬼啊?”
“这么多人,哪有鬼来,你心中有鬼吧。”
她仍使劲扯,说:你瞧那些人,一个个阴森森的!
阿非解释说:那是因为烟的密度过大。
“是不是像死海那样?海水密度越大,人越容易往上飘。”
阿非说:差不多应该是吧。其实,那些人就算被浓烟熏死熏干也不太可能如同羽毛,随风飘摇,冉冉升空。除非那人,并非为人。
一老人——由于天黑,因其声断定是老人,但不能确定是男是女——拦住阿非和卓小萱,好声好气说:年轻人,买点吧,买点吧,烧给你们过世的亲人。阿非本想解释说他们学科学信奉马克思,不来这一套。卓小萱抢先一步,出手挺阔气,买了好几叠纸钱。
“应该给她捎些过去,不然她会落魄。”
“哪个他(她)?没听你提过。”
“提的,常说,云颜。”卓小萱有些难过。
“云颜?怎么会?”阿非一脸惊讶。
“两年前,几个挨千刀的恶徒将她推入西怨河……”卓小萱哽咽着,难以说下去。
“别难过,小萱,云颜不愿看到你这样。”
“以前,我不想提这事,可……”
“生者悼念,愿逝者安息。”

河风扑面,除了浓烟味鱼腥味,还有卓小萱的香味。
在这个渺无星光的夜晚,她黑色秀发悄悄飘起,又悄悄落下。与此同时,阿非吸进的空气时好时坏。一路上,人挤人,如果没有一排伟大而庄重的护栏,想必落水者不计其数,起码在晚上无法弄清数目。卓小萱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一股劲往石桥奔,同时不忘拉紧阿非的左胳膊。
阿非建议将它们扔进西怨河,云颜更容易接受或接收,且没人敢抢。卓小萱问为何。阿非支吾一阵后回答:听你说云颜水性好。其实,阿非想说的不是云颜水性好,而是她离去的方式,与水有关。卓小萱说坚决不行。于是,阿非只好陪这疯丫头,在拥挤人群中继续疯狂。
假如把这次挤比作革命,那么,这次革命相当惨烈,惨不忍睹。大约半小时,他们才挤出人群,奇怪的是卓小萱毫发未伤,而阿非,不长不短的头发乱如鸡窝,白衬衫破了十数只小口。卓小萱见状,没有如往常一样笑,而是紧紧而久久地盯住阿非。两粒眼珠闪出亮光,点点滴滴,像繁星。她说:是不是后悔了?阿非说:别忘了,我们是好哥们。
石桥上,人相对少。每上一步石梯,离天更近,离地更远。放眼望去,朦胧中,火光或暗或明。人们从不同方向发出不同类型的声音,尽管是鬼节,也有歌声,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卓小萱说想唱歌。阿非说:还是不唱为好,人们在为亲人默哀祈祷。她作罢。那些在空气里时有时无的歌声,并非一些哀怨或适合悼念死者的声音,全是由一些吃饱了饭不知如何消化的身体发出的嚎叫或呻吟。想必,那些心情沉重的人们听了,暗怨不已。
有人心境豁达,越哀伤,越欢笑,长歌当哭。
“阿非,你说云颜她,能看到我们吗?”
“应该可以吧!既然这么多人信其有,我们信一回又何妨?”
“可我不想看到她,她笑得越真,我越觉难过。”
“把伤痛背得太久,会越来越沉,我想,云颜不希望你将伤痛永久背下去。”
如果在白天,定会有人看见这张满弓上晃着或站着许多人,由于那人与石桥的距离颇远,并不知究竟弓上是些什么人,可就算身在这些人当中也并不见得清楚这些人的来由,或许并非是人,是与鬼有关的动物吧。可,这世上,真有鬼么?
卓小萱的样子很虔诚,尽管阿非未留意,单凭那绕行在空气里撕纸时发出的轻微的有节奏的声音便可知晓。阿非站在卓小萱身边,凝望深黑的夜空。不多时,点燃一根烟,猛劲吸一口,向黑夜狠狠地吐出它们,尽管看不清这些从口腔喷出的东西,但阿非认为云颜应该可以。阿非以此悼念一位相识又不相识的女子。
烟抽一半,阿非将剩下的弹向夜空,黑色的幕布被划开一条红色口子,阿非看得分明,那是一道将夜空划作两半的红色刀子。他希望它能久久停留,可是,这点可怜的愿望在几秒钟后彻底破碎,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卓小萱未察觉阿非这一伟大而又可怜的想法的开始和结局,她一心一意忙于给云颜弄大堆票子过去,她担心云颜在那边过得落魄。阿非倒是乐观,坚信云颜能混得好,哪怕做乞丐也是响当当的乞丐¬——乞丐中的女霸主,整天有小乞丐伺候倒也快活,虽说未曾脱离乞丐这一特殊身份,起码也能风光照鬼。
卓小萱点燃纸钱,火焰一股劲往上蹿。石桥上又添一堆火,这个夜晚多一处闪光。每一处闪光皆是七月十三理所当然的情绪,理所当然熊熊燃烧,理所当然浓烟滚滚,理所当然黯淡熄灭……小会儿工夫,属于云颜的闪光黯淡熄灭。石桥上仍有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共同构成七月十三这晚石桥上特殊十分的庞大意境。

折腾近两个小时,阿非和卓小萱才踏上回城的路。
“阿非,后天你就要走了……”
“是啊,该走还得走。”阿非仰望天空,无星无月,一片灰暗。
“阿非,能抱我一下吗?”
阿非迟疑片刻,说:当然可以,别忘了,我们是好哥们。
这个长久而深情的拥抱,与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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