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二十五）

　　列车“咣当”了一个多小时，在晓秋从山中走向城市的那个起点火车站停了下来。这个小站，晓秋来来回回走了数次，可总是走不够，她已经把这个小站视为自己幸运的起点，也是幸福的起点，她认为站台上小小候车室就是她吉祥地所在。
　　“哎，到站了，走，下车。”晓秋喊着方鑫。
　　火车的一路“咣当”，方鑫的心里并不比火车的咣当声小多少。火车越往前开，他的心就越忐忑，越离小站近，他的心就越紧张。可以理解，要去见一个陌生的人，而且是未来的老丈人，决定着他婚姻幸福的人，这心里能不像打鼓一样吗？即使火车停了，他的小心脏还是“怦怦”跳个不停，直到晓秋喊他，才回过神来。
　　“啊？到站了？这么快呀。”方鑫惊讶着，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东西，一手拎着两个大包往外走。
　　“来，给我一个吧。”晓秋伸手要接一个包。
　　方鑫摇了摇头：“没事，不沉，你前头带路吧。”
　　晓秋也不争，带着他随着下车的人流走出了车厢……
　　小站还是原来的小站，只是人比原来多了许多。初春的上午，虽略微有些寒意，可已经被上上下下列车、进进出出车站人群的热情冲淡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春暖花开的表情。晓秋和方鑫并排走着，中间隔了有一米的距离。是晓秋故意留出来的，她怕被老爸瞧到不好意思。其实一路从上车到下车，晓秋都觉得周边的人很眼熟，都在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她和方鑫。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本来和对像一同出入很正常的事儿，又不是偷情，可她的脸皮就是簿，也许这就是一种传统的观念在起着作用吧。
　　
　　老丁早早就接到了晓秋的信儿，知道今天老二要带着对像回来，所以，凌晨四点多就起来鼓捣他的“四轮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通又一通，还在车上现安了两块木板，老伴还找了一条棉垫子放上去。本来是八点多的火车，从家到火车站也就一个小时，可老丁愣是五点多钟就让老伴整饭。
　　老伴生气地叨咕着：“你说你猴急个啥？时间还早着呢，跑火车站蹲着傻等啊？这不是找罪受吗。”
　　老丁今天的心情特好，老伴怎么说他也不生气，边擦着“四轮子”边说：“你懂个啥？不留点余地，这万一路上抛了锚让他俩等急了，那成啥事了？别啰嗦了，去整饭我饿了，吃完饭好赶路。”老伴拐过墙角去抱柴禾，点火做起了饭。老丁嘴里哼起了小曲，继续擦着“四轮子”。
　　不一会儿，老伴喊道：“老头子，别擦了，吃饭了。”然后伸长脖子看着锃明瓦亮的拖拉机，撇着嘴说：“啧啧，你瞅瞅，这挺好的油漆，愣是让你天天给擦的都掉了皮了，败家爷们呀……”
　　老丁像是没听到一样，进屋操起碗筷就吃。小山包一样大的馒头，三口二口就下了肚，嘴放在粥盆边用力一吸，“嗞溜”一声满盆的粥就下去了一半。风卷残云很快吃完了饭，穿上了一身过年才穿的衣服，还特意戴了一顶鸭舌帽。不是为了好看，其实是想掩盖一下花白且没有多少的头发。“四轮车”突突一冒烟，老丁回头对老伴说：“把屋里院外好好拾掇下，人家是城里来的，别给咱闺女丢人呀。”说完一加油，“四轮子”蹦蹦达达颠出了村儿……
　　老伴望着留下的一溜烟尘，扯着嗓子喊道：“有什么收拾的？都是农村出来的，谁笑话谁呀？”喊完，还是操起一把大帚把扫了起来。
　　
　　晓秋一出车站，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四轮子”边向出站口张望的老爸。略微有一下的迟疑，心不自主地揪动了一下，带着方鑫走了过去。老丁今天的打扮让晓秋哭笑不得，一身衣服也就算了，可带个鸭舌帽土不土洋不洋的，晓秋差点没笑出声来。她知道是爸爸重视这次她回来，重视她的婚姻大事，这是爱她的表现。其实晓秋想笑，不是笑话老爸，而是觉得爸爸没必要这样的煞有介事，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去折腾年岁不小的父亲，她觉得她已经给家里添了不少的负担了；她还在想，指不定妈妈和姐姐、妹妹、弟弟们在家怎么忙活呢，这都是为了她呀。所以，她在看了一眼身边的方鑫后，心里默默地在说：瞧着吧，如果对我不好，我饶不了你……
　　“爸爸，你早来了？”剩下的几步，晓秋几乎是小跑着来到爸爸的面前。“哎！老二呀！哈哈，我没晚点吧？今天这火车也正点，好兆头哇。”老丁高兴地在喊着晓秋的乳名。
　　“爸，是不是又起早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用不着起早，时间来得急呀。真是的，吃早饭没有？”晓秋关切地问。
　　老丁脸上堆满了笑容，也堆满了皱纹，“嘿嘿”了两下说：“这丫头，庄稼人起早贪黑不是很正常吗？你老爸还不老，扛折腾……”
　　
　　父女两人唠个没完，可苦了站在晓秋身后两三米远的方鑫了。他拎着东西，瞧着父女俩有说有笑，真是尴尬极了。这表情一会儿是笑容满面，一会儿是一脸的斗私批修，一会儿又显得很焦急，几种表情就像是切换镜头一样来回换着，脸上的肌肉都开始僵硬了。要不是老丁一个劲儿给晓秋递眼色，晓秋也许把方鑫还晒在一边呢。
　　“方鑫，这是我爸。爸，这是我的对像，叫方鑫。”晓秋终于正式把方鑫推了出来。方鑫嗡声嗡气地叫了一声：“丁叔好！”接着就是九十度的一个大鞠躬，而且是弯着腰停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
　　老丁急忙说道：“哎哟哟，好好，孩子，快别这么客气。”其实，老丁和晓秋说话时，就早已注意到了身边这个小伙子，一眼看出是老二的对像了。看着壮实的体格，黑里透红的皮肤，看上去就是一个本分老实的小伙子，老丁心里就喜欢上个八九分。不禁脑子里开始琢磨着：都说城里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手不提篮肩不担担，一股风都能吹倒，这话可真不准。瞧这小伙子这身板，是把干活的好手……
　　看着两人相互对视一时没有了下文，晓秋怕出现尴尬的场面，提醒道：“爸，咱走吧。”
　　“好好，走走，小方上车。”说完，就要去接方鑫手中的东西。
　　方鑫也过了紧张劲，而且是突然一下平静下来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丁的一句话就像一副镇定剂，他的心就不慌了。此时他很会来事儿地说：“叔，我来我来，这个挺沉的。”说完，把东西放在“四轮”上。
　　老丁催促着：“老二，你们快上车，咱回家，到家再好好唠。”说完，操起摇把子开始发动车。
　　方鑫正准备把晓秋扶上“四轮子”，晓秋突然停下了，犹豫了一会儿问方鑫：“哎，你累不？”这一问方鑫真有点摸不到头脑了，疑惑地看着晓秋脸。晓秋凑到他耳边说：“不累的话咱走着回家行不？走一走我上学时经常走的山路。”
　　方鑫巴不得能和晓秋单独在一起呢，立刻点头道：“行行，不累不累。”又看看晓秋的高跟鞋：“你这鞋能走山路？”
　　晓秋瞟了他一眼：“有你在，我累了你不背我？”
　　方鑫一脸的苦笑：“啊？平道行，山路十几里呢，不怕摔了你呀？”
　　晓秋嘿嘿一笑说：“咋了？后悔了？你敢摔我，看我咋收拾你。哈哈，逗你玩呢。”说着，一转身从包里掏出了一双平底布鞋，在方鑫眼前晃了两下。
　　这时，老丁已经发动了车，“四轮子”腾腾地嚎叫着喘着气。晓秋跑到爸爸身边，大声喊道：“爸，我们走着回家，你先走吧。”
　　“四轮子”的噪音很大，老丁没听清晓秋说什么，大声问道：“老二，啥事？咋还不上车呢？快点呀。”
　　晓秋又贴近爸爸的耳根喊：“我们走山路回家，你先走吧。”
　　这回老丁听懂了，瞪着晓秋不解地问：“你这疯丫头，有现成的车不坐，非走什么山路呢，你不嫌累呀？”然后又看了一眼方鑫。方鑫冲丁叔笑了笑点着头，意思是他听晓秋的，他会照顾晓秋的。
　　老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叮嘱着：“你俩注意安全呀，开春了，蛇都醒了，小心点。”说完，蹦上“四轮子”，又回头看了一眼俩人，一加油一串黑烟冒了出来，“四轮子”蹦达着驶离了火车站……
　　
　　虽然开春了，大地绿了，可树木却没有长出叶子来，山路上的阴暗处还是有着一些尚未融化的冰碴。
　　曾经多少次出入的山路更窄了，一看就是不经常有人走了。晓秋知道，如今交通发达了，人们出行都坐汽车走大路了，哪有几个人走山路呢？可晓秋还是喜欢这种行走在大山中的感觉。起伏的山路高高低低、弯弯曲曲，一会儿淹没在丛林中，一会儿隐蔽在山脚下。当你感觉到已经山穷水尽无路可行时，再走两步突然就会看到展现在眼前的路，真像诗中写的一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春……
　　晓秋和方鑫边说笑边走着，丝毫没有觉得累。
　　“晓秋，这就是你上学时经常走的山路？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呀。”方鑫佩服地说，还不时用眼睛瞟着晓秋。
　　晓秋则扬着头脸望着天，一副牛哄哄的样子：“可不是咋地，可那也是没办法呀，有些事就是给逼出来的。那时候进出大山只有这条路，走的人还不少，每次回家或去学校都能遇到两个，走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远了。”
　　方鑫越看晓秋，越觉得喜欢。他觉得晓秋不但温柔，内心更刚毅。“你就不害怕吗？”方鑫继续搭着话。
　　晓秋嘿嘿一笑说：“谁说不怕了？也怕呀，可怕也得走哇。反正走的时候总回头看，就像有人在追一样，越走越快。有一次天快黑了我回家，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就拼命走一会儿跑一会儿的，等我到家才发现，鞋邦都走坏了，哈哈。”
　　“哈哈，你可真逗，是个辣椒妹。”方鑫不知道在哪整出了这个词。
　　晓秋一回身，和方鑫撞了个对面，两张脸快贴上了：“你说我是什么？”
　　“辣椒妹呀，咋了？”方鑫盯着她，脸“刷”地红了。
　　晓秋撅着嘴：“我辣吗？”
　　方鑫都有些傻了，木讷地回答：“辣！”
　　晓秋又凑近了一点：“辣你哪了？”
　　方鑫明显感到晓秋的呼吸中透着诱人的体香，他胸膛开始起伏，身上开始充血，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瞪得溜圆。看着眼前秀美的晓秋，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抱住晓秋，一下子亲到她的脸颊，又顺势滑到她的嘴上。两个渴望已久的生命在热吻中燃烧着……
　　
　　大约走了快三个小时候，翻过前面的山坡就能看到山村了。晓秋拢了拢头发，方鑫已经热得脱掉了夹克。
　　晓秋回头看看方鑫，关切地问：“哎，累不？”
　　方鑫的激情还没有退去，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不累，一点也不累。”
　　“还不错，现在就喊累，那以后还咋过家呀。”晓秋表扬着他。
　　这条山坡晓秋印象太深了，想着那年怀揣着通知书就是从这个山坡爬上去的。那一个改变她命运的小小信封，牵着她一口气蹬上了坡顶，那是她生命的第一次转折。这次，她带着自己的男友，这个今后将陪伴她一生的男人，再次蹬上这个坡顶，这是她生命的第二次转折吗？晓秋希望是。
　　晓秋紧跑两步，冲上了山坡，回头喊着：“嗨，快点呀，到家了。”
　　方鑫抬头看了看山坡上的晓秋在向他招手，加快了脚步往上蹿，其实也只落后十几米远。突然，脚下一滑，身子站不稳了，一个“狗啃屎”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晓秋心一下“揪”了起来，边往下冲边喊：“方鑫，方鑫，怎么样了？快起来。”方鑫没动地方。晓秋马上俯下身子去扯他，方鑫顺势一拉，也把晓秋拉倒在自己怀中，“哈哈”大笑起来。晓秋温怒地骂道：“好你个方鑫，敢逗我？怪不得你妈说你心眼多呢，坏东西。”说着在方鑫额头上狠狠点了一下。方鑫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看刚才踩的地方，原来是一块没有化尽的冰藏在草皮下面。
　　“哎呀，我这是小河沟里翻船了，这点小坡还把我整倒了，真丢人。”方鑫不好意思地说。
　　“爬山就像生活一样，虽然总有磕磕碰碰，但只要努力往前走，就能看到另一番风景的。不信你看山下就是我家乡了。”晓秋指点着山下说。方鑫一下子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山坡，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