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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天空(十三)

作品名称:别处天空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0-07-14 14:03:04      字数:11214

29.

卓小萱常说阿非是书呆子,可阿非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像,读自己喜爱的书籍都懒了起来,有一处无一处。很多时候他脑海里装满别的问题:比如太阳下山时,自己该做什么;没饭吃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看到有人因为鸡毛蒜皮之事而大动干戈并招来不少围观者,自己该做什么。有太多比如,也有太多无奈。
阿非尽管是个考试好手,但对考试没多大兴趣,不过,看到别人烂额焦眉印堂发黑挥汗如流的惨样,心底冒出点滴莫名忧伤。都为啥来着?于是,他再次迟到,逃课,然后继续迟到、逃课。其实,逃离学校也没啥可做,走走街赏赏水看看天而已,大把时间被老爷子不经意带走。有时,卓小萱和他一起,多数时候是一个人。“放风筝逃课事件”被班主任告知其家长那天,卓小萱没挨打,耳朵却饱受煎熬。所以,多数时候阿非选择一个人逃,班主任无计可施也没必要有计可施,因为阿非的考试成绩说明一切,作为班主任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好成绩或好分数。阿非爸妈在乡下,很少进城,阿非从未将家里的电话登记过,所以班主任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反映情况便成了泡影。因此,他爸妈的谆谆教导难以抵达他的耳窝。自在自由,如水中游鱼,空中飞鸟,却有不安;内心煎熬,至于煎熬什么,脑海茫然一片,恍如撒哈拉沙漠,广阔无垠。
中午,太阳悬在天空,像一只耀眼的圆盘;它是时光的钦差大臣,在世界游来游去。此时,风爱树梢,才子爱佳丽一样,只为阳光和枝叶送上轻柔抚慰。环绕操场的水泥道,像一条干枯的环形河,躺着,任凭阳光“抽打”。人群如水,早已流尽,剩下一些掉伍者慢悠摇晃,或去饭堂,或已去过正往回赶。树荫下,不乏勇猛者,双手捧着书本当宝贝玩味,当粮食吃进肚子或大脑,然后沉默;不在沉默中销声匿迹,就在沉默中飞黄腾达,仿佛青云就在不远的六月,用煎饼将其包裹,能填饱肚子,也将填满一生。宿舍楼门口,三三两两,打情骂俏,你扯扯我衣服,我撕撕你白裙;他们无所顾及,不必顾及,亟需一大批观众,若观众能送上热烈掌声,甚好。有观众,他们才有理由继续。你若咬我一口,我也要咬上最起码一口,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他们很小心,总能躲过老师或领导的目光搜索。语文老师告诉他们,要懂得礼尚往来;他们记下了,牢牢地,受用一生呢。
学生们摇晃着走出食堂,很满足似的,抹嘴拭油。其实无油可拭,菜们一心向佛,要淡如清水才算有所修为。当然,这样的饭菜不受学生欢迎,却不得不接受。有人抹完嘴,也不知抹干净没有,径直奔向小卖部,花花杂杂的小吃,张大嘴巴,乞丐一般,这边讨了讨那边。他们舍得花钱,钱嘛,身外之物,水一样流走又会水一样回来,后勤保障——父母供给着呢,一时半会跨不了,跨不了。多数男女处优已久,吃大锅自然吃不消。他们胡乱一通就走了,去小卖部弄些“高级货”下肚。剩下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埋头苦吞,认真仔细,俨然一副思考者形象,津津有味,战斗到最后;他们断然不会,因为溺爱胃而付一大笔银钱吃香的喝好的。古人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他们早已忘记营养为何物,书中自有,一心想着有了好分数,老爷子就会撒下面包、水和女人(男人)。捧着书本,面对文字或图画,相识,恋爱,性交,结婚,再次性交,生子……一切简单明了,如果真能这样,谁都可以坐拥皇帝宝座,举国银钱,后宫佳丽,天下唯我独尊。
阿非的消费,处于上述两种档次之间。有人高,有人低,也得有人不高不低。求平衡嘛。高消费不起,但也不愿花太少。饭毕,买几根零烟,算是慰劳清苦的胃。阳光下,点燃一根,风乎乎,神往往,飘飘然,一半登上了天堂一半遗失于人间,半人半兽似的。有时,阿非以为整个身体全入了天堂,有人路过,才觉尚在人间,还是凡胎,眼睛被阳光刺得很受伤。快感与忧伤并存,二者无清醒界限。快感,如同闪电,掠过身体和大脑,却升起一堆懊恼与憎恨,就像手淫过后,心底残存的不再是最初的那份惬意与满足。如此看来,抽烟也是有痛苦的,如果不受经济困扰,或许会让阿非好受些;每个月的银钱就那么一点,若抽烟不间断,吃饭的开支就得压缩。开支减少,胃可不同意。于是,二者暗地里斗来斗去,冤家一样,最终还是胃作出让步。阳光歪歪斜斜,洒在地上,像水一样泼出,再也收不回。
日子在煎熬,却不乏精彩,阿非躺在草坪上终究寻到一丝惬意。躺着就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脑海空白一片,空得比过广阔的草原,只许风路过。思绪,无际无边。闭上双眼,世界漆黑,许多星点翩翩飞舞。天空,离夜还远。

十一月底。某个早上,不知怎的,阿非再次迟到。
离教室很近,剩下不到二十步,两腿却不愿继续往前。其实,前面并无什么高山险阻,没什么鬼怪,只是教室,里面好几十双眼睛牢牢盯着讲台上的老师,老师应该在讲解什么习题,应该是复习资料上弯弯拐拐的洋文。阿非历来喜欢乱七八糟的祖国文字,对外国文厌烦透顶。英语老师,女,声音宏亮,歇斯底里的宏亮,很难想象它们是由一副女嗓子发出的。如果阿非推开教室门喊一声报告,她最先不会看他一眼,因为她全身心投入在伟大的教育事业当中;即使发现门边有人,也会先忙完紧要任务再说,比如正在讲解一个词汇的用法,一讲就有可能耗去半堂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一直强力要求喊报告用英文,然而阿非一直坚决不喊英文报告。这似乎就把矛盾生了出来,如同一个生命的诞生。如果他继续站着,她依然全身心灌注,似乎门边上站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团空气什么的。事实上,阿非是一个人,头朝上脚立地,还能前后左右自由走动,另加思考;可,她硬要扭曲这个事实。假如就这样耗着,时间肯定无情流逝;这种消耗时间的方式,没有人会喜欢,阿非更不喜欢。与其干耗时间,不如选择另一种方式来打发漫长的光阴。
图书馆在科技馆二楼。理所当然,阿非最先想到的去处是它。于是,倒退,下楼,离英语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离架子上的书越来越近。
管理员,女,话少,阿非比较喜欢安静的人(卓小萱是个例外);她从不过问为啥于上课时间泡图书馆。如果某天她某根神经出了乱子,问了这个问题,阿非或许会这样回答:泡图书馆好比泡女人,难道还要把时间分得清清楚楚么?然后她肯定不会再问,毕竟阿非不是偷书贼,没必要仔细盘问。他乐了,她也乐。然而,乐的理由,实在没必要搞清楚。
阿非破天荒研读莎士比亚。这个英国前辈写了不少书,学校图书馆藏有不少,这应该是好事一件。阿非欣喜之余随手取下一本,一阵灰尘掉入空气,他反应迟了些,尘埃落定之时正是他尘垢满面之时。阿非弄一脸灰,很纳闷,哪跑来的灰呢?唯一的解释是,这档子书打入架那天起就没人碰过。比如有这样的说法:一个和尚或一群和尚打出家那天起就没碰过女色。这个或这群和尚与图书馆里的藏书似乎有着同样悲惨的遭遇。莎翁是大人物,对其作品阿非只说一个字:好。然而,代价是惹一身尘埃。他心想,那女的干吗来着?看门?如果真是,还不如拴两条训练有素的大黄狗于门旁,她也可以上街逛逛,买点内衣化妆品什么的。如此,校方还能节省一笔消耗呢。这个建议固然是好,但不能说给她,如果说了,她肯定将阿非骂成流氓,而阿非肯定落荒而逃,脑后一阵谩骂胜过一阵。
时间啥时候走的,从何处走的,阿非没有一点察觉。如果是一大美人走过,还能收获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丰胸,比如玉臀;然而,是时间走过,阿非未看见任何关于它的迹象,留下稍稍具体的东西恐怕要算饥饿。再美的文字也替代不了米饭或面包。
饥肠辘辘之时,阿非决定离开。可万万没想到门锁上了。叫半天,无人应,改为脚踢,踢半天,依然无人应。这下惨惨惨。阿非没有带零食的嗜好,眼下的状况让他不禁想起卓小萱,她喜欢把书包塞得满满的以备不时之需。他想打电话给卓小萱,一摸口袋,发现没带手机,于是,对自己不带手机进校这一习惯悔恨不已。得说明一点,这栋大楼远离宿舍楼和教学楼。任凭一副饥饿的嗓子和一团疲惫的身体如何如何制造声音,也断然不会有人应。
时间过了很久,一个小时足以说很久,因为肚子在闹革命,闹得十分热烈。看来,不离开图书馆实在对不起肚子闹革命的热情。阿非想半天,逼出两套方案:一是,再等一个小时加三十分钟,有人来上班;一是,敲碎那扇唯一的玻璃窗,跳窗而出。阿非经常不吃早餐(节省钱,买烟抽),此刻,他已是两眼昏花,四肢无力,再等那么长时间,恐怕得麻烦人抬去医务室抢救;若能救回来是好,救不回来就没戏了。他衡量再三,认为后者乃上策。阿非经常翻墙逃课,从二楼往下跳,虽说有难度,但还吃得消。
之所以要敲碎玻璃,是因为那是一扇死窗户,为啥封死,不得而知,极有可能是怕书被盗。阿非找来几本质量较好的书,一看是马克思,心想,真有缘呐,思量一番,还得将其当砖头使。这下他觉得自己很伟大,居然发掘出书的又一重要用途,因此申请一项国家级专利,兴许还能获准通过呢。一声脆响,玻璃碎落,阿非放下书,听了听动静,确定无人发现,才作出下一步动作。他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再说,他害怕被人发现当成偷书贼先抓进校主任办公室,然后,由于态度不好,一定得送往派出所。眼观四处,确定无人,酝酿一番,纵身跳,像大团不明飞行物,从天而降。花花草草被他沉重的身体糟蹋不少,花池原有的整齐一下子凌乱不堪,仿佛地球表面被蛮横的外来物体撞出大块疤痕。尽管软着陆,毕竟是二楼,脚踝未能逃脱严重扭伤的噩运。不是很高啊,咋搞的?疼痛难当。阿非挣扎一番后,勉强站了起来,拖着更加疲软的身体,一瘸一拐,迈向食堂,不多久,眼前发黑,软绵绵的倒在水泥道上。幸好,有人路过。
阿非未被叫进校主任办公室,也未被送往派出所,却幸运住进了医院。他不想父母知道他住院,万一二老放心不下大老远跑来看望,于心不忍,毕竟这次受伤不是因为抓小偷不是因为与匪徒搏斗,是因为逃课、砸玻璃和跳楼。

下午放学后,王正、陈小和祥哥带着几位女同学到医院看望阿非,还买了些水果。阿非很感激,叫大家一起分享,分分钟后水果被消灭干净。他们陪阿非聊一些琐碎之事,前后半个小时,临走,再三叮嘱阿非,安心养伤。王正还说:等伤好了,陪你打篮球,撞翻几个摆起,平衡一下。阿非有气无力的说:万一伤的是我,咋办?又来医院啊?算咯,算咯!陈小说:要不,找个大美人来?抚慰你受伤的心灵!阿非说:你小子啊,不靠谱。要找就把马克思找来吧,谁叫他写了那么多书?祥哥说:凭你一身好本领,居然受伤!阿非摇头:霉运!
王正等人走后,阿非躺在病床上输液,想抽烟,却不能。他很清楚,安心养伤实在难,对于脚伤来说,医药费可高可低,得看医生怎么个说法。假如医生搬出“终生残废”等厉害字眼,那心啊,不高高悬挂都不行,总之,严重而难办。阿非心里,没底,像个巨大的黑渊。
晚自习时间,卓小萱来了,有点安静的来,阿非笑了,随心而笑。
阿非说:我还活着。
“不会有事。”
卓小萱一改常态,不温不火。阿非有些不习惯,其实,这种不习惯可追溯到“逃课放风筝事件”,不过,二人未作有意追究。追究啥呢?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也不知咋回事,摔太重,平时,二楼的高度,是小事,可这次很失败。”
“安心养伤就是,我打听了,你砸玻璃这事,学校不予追究,不过,可能要写书面检查。”阿非听到“检查”二字,火冒三丈高,碍于躺病床这一实际情况,心里冒冒火,然后自己用水给浇灭了。
“近来学习情况如何?”
卓小萱说:很乖,慢慢听课。我妈每晚都守着我看书,她要我证明……
话说一半,又收回,她似乎要故意隐瞒什么。尽管相处时间不长,阿非自认为很了解卓小萱,她不喜欢在朋友面前隐瞒什么;阿非心里,她是一个坦诚人。她“刹车”的同时,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梧桐叶开始泛黄,风来,撩起沙沙声响。阿非不打算追问,他清楚,即使问个底朝天也未必能获得真实答案,或许,她有巨大苦衷。有时,答案的真与假,不在于客观事实,在于对待答案的内在心情。见卓小萱沉默不语,阿非心头难过。他宁愿身处由卓小萱制造的叽叽喳喳的氛围,不愿两个人面对面沉默;然而,有人沉默,阿非会跟随沉默,他认为对方沉默意味着大有下文,下文或许很精彩,或许仍是一段沉默。
阿非在沉默中等待沉默的下文,卓小萱的电话响了。不到十秒钟,电话断。
“阿非,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
“休”后面的内容被双手堵回,她捂着脸。这一出,未能让阿非失措,他似乎早有预见,可他想亲眼看看双手遮掩的内容。阿非叫她把手挪开,她没有,转身跑出病房。如果腿上没有绷带,阿非定会冲出病房,看看卓小萱到底怎么了;可他依然躺着,很安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引来病房里的人一阵诧异。
第二天,阿非得知医疗费已有人签单,心里的巨石降下不少高度;可,当他看清签名是“卓小萱”时,心中泛起一丝忧虑,种种疑问涌上心头。阿非打电话问,卓小萱说当是借用。月底,对阿非来说,正值战事吃紧,先记账也好,以后再还。
住院,日子难熬,仿佛在深夜熬麦芽糖,熬的是心思。
如果卓小萱每天都来,或许能熬出点滋味。起码可以看到自己愿意看的脸和挂在上面的表情,哪怕是哭也不难看。不过,住在天上的老爷子似乎不在意他这一美妙的小小的愿望;而并无恶意却已然麻木的表情每天都要出入病房,并且一日好几次,一日三餐似的。假如普天下的护士小姐都像电视上报道的白衣天使一样可爱动人,该多好啊!起码可以减轻病者一些无谓的痛苦。
窗外,有几株梧桐,硕大的身躯把天空完全遮掩。黄叶凋零,绿叶挂在枝端,随风摇晃。阿非和它们对视了近一个钟头,没事找事做,明年夏天它们会更加茂盛和顽强吗?他想在梧桐树上收获点什么,未曾想一个钟头过去,什么也没有,连一只麻雀也未光顾。天似乎黑了,黑乎乎的了,眼前冒出许多光点,视线模糊不清。
护士姑娘戴白口罩,水灵灵的眼睛像两粒紫葡萄,转不停。阿非回过神时,她正轻轻调试药水,针头斜向上,一股小喷泉没多大声响,朝窗户或梧桐的方向。阿非清楚,下个目标不是空气,是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尽管怕打针,还是认了。值得庆幸的是腿仍长在身上,并未因昨日之剧烈疼痛而舍他离去。见她轻脚轻手,阿非心里涌上丝丝安慰,与昨天那个肥婆娘相比,他只恨相见太晚。一股股小喷泉慢慢进入,想象着空气里的它们,阿非感觉无比幸福。护士姑娘迈近。病房里,人多气杂外加药水味,不好受,阿非力排他味,直取她身体透射出的清香。阿非沉醉,坠入香海。
幸福之光破灭在针头进入身体那一瞬,那一瞬她比肥婆娘更狠。非但没有轻轻插入,还狠狠地将药水以最快的速度灌入身体。药水泥土一般挤进血管。阿非大叫:你蛇蝎心肠呀,就不能轻点?她以疑惑的眼神盯住阿非,然后摇头。阿非说:长此下去,伤未痊愈恐怕命就没了!她笑了笑,依然摇头。透过白纱布,阿非领略到一种独特的美丽与气质。他怒而难发。护士姑娘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请问护士小姐,还要多久,我才可以出院?”阿非面带痛苦。
她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走了。

几日已逝,令阿非愉快的事有两件:
一是,躺在铁床上看窗外的梧桐,这与他的住处一样,窗外有树;
一是,躺在病床上欣赏护士姑娘以眼微笑,不露骨不露肉,真实。
她的笑清晰而真实,阿非姑且忽略她打针技术的粗糙;有时,美能抓住人们的主脉情绪,延续到它从眼前消失。医院里,疼痛是真实的,不来含糊;昨天的疼痛也许在今天化作乌有,明天的疼痛有可能挤到今天一起疼,也许只因一点点提前的疼痛,病者命逝,呜呼哀哉。医生有义务让病人活下去,也有权利让其半条命瞬间灰飞烟灭。
阿非打算在病床或医院写写诗,以抒发内心之感受;写写杂感,表达对世事的看法;读读王小波,激活血液之流畅。可,每一次开始便是结束,仿佛在一个点上画圆,索性睡觉,不论有无睡意,把之前所有流失的睡眠通通补回。
梧桐树梢,麻雀飞来,形影交错,偶有微风拂过,光影阵阵。
不知何时阿非在安静中失去知觉,不知何时哭吵声将他惊醒。这间病房有四个床位,只有阿非一个仍躺在床上,他们不在,应该去了哭声周围。他拖着险些废掉的左腿推开房门,一层人围一层,和鲁迅先生笔下的围观者颇有类似,呈现许多形式各异的后脑勺。阿非只有一米七十,而他们既高又大,所以他只能看见围观者而不能看清到底围了什么。阿非感觉有必要弄清楚里面的内容,于是,向人堆挤;大家见他下肢“残疾”,不与他为难,一条路自然而然地,敞开,也像一条河,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河。
他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脖子以下部位由白布盖着。脖子以上是一张阿非才认识的脸,面色铁青。昨天,阿非与他下棋,两个多小时,他始终在笑;现在依然笑着,只是笑容早已凝固。阿非不知担架为何会停在走廊,不知围观者怎么会越来越多,更不知围观者目的何在。阿非带上疑问,带上他的笑容从围观人堆里往外走,之所以走而不挤,大概还是因为大家见他下肢“残疾”,见了就让。他们不与阿非争,其实也没什么可争,所以他自知得很,一瘸一拐,慢慢离开。阿非躺回铁床,依然看窗外,梧桐和鸟雀。他想他真的看到了它们,可又不知其真实面容,与光点一起,模模糊糊。哭声渐行渐远……
下午,班主任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医生说差不多了,可以出院。阿非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仿佛在黑夜里望星星盼月亮,难啊;住院的七天里,他想最多的是出院,然后才是出院后一系列烦琐事,想最少的是学习或被人们标榜为“上课”的集体活动。想最厉害的人,是卓小萱,阿非希望从梦中走出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卓小萱而不是灰暗的墙壁。然而,这个一厢情愿的小小愿望,七天时间里终究未出现,始终是他脑子里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放学前,卓小萱来了,就她一人;她说请假来的,阿非没理由不信,毕竟是来接他,总不能将她赶走,然后歪歪斜斜一路追去吧。
行李早已收好,全数交给卓小萱,里面装有一支笔、一个软皮记事本和一本《王小波全集》。阿非一瘸一拐,离开,不幸的是没有担架抬,幸运的是有人扶。那位与阿非下棋的中年男子躺在担架上,微笑着告别哭泣的泪水,与那位中年男子下棋的阿非与地球保持亲密的接触,心怀遗憾告别依然戴着口罩的护士姑娘。
阿非想看一看口罩下的内容,以证实他多天来的猜想是否与现实接近或一致,他向护士姑娘提出摘下口罩的要求。她保持微笑,依然摇头。阿非不好执意下去,再说卓小萱在一旁。强摘的瓜不甜,强摘的口罩不美。作罢,作罢。他说,走了。她点头,又摇头,大概是叫阿非不要再来。然后,彼此挥手。
路上,卓小萱以哥们的口吻告诉阿非,那位护士姑娘是刚来不久的实习生,拥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阿非顿觉自己的想象力蛮厉害,他设计的口罩下的内容就是一张好看的脸,却又不是一张一见就想咬一口的脸,只或近或远看,哪怕永久看下去。此所谓,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卓小萱给足时间让阿非沉浸于美妙的想象,然后补充说:她是哑巴。
“哑巴?也能当护士?不会吧,是哑巴!你怎么知道?”阿非仿佛吞下了全城所有惊讶的元素。
卓小萱说:在医院打听这事,很容易。
阿非一脸茫然,不知应该将视线投向何处。卓小萱看出其窘态,故意问: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她可是医院里的美人儿!尤物啊!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别瞎操心!”
“不会吧?你敢说你没想过?”
“没有。绝对没有!”
“耍贫嘴!脸都红了!”卓小萱笑了,开心的笑。
“你就吹吧,你!摆明欺负人,是不?”
“你自己想什么自己清楚,骗得了我,骗不了自己!”
阿非的脸确实染上不少红晕,不知是自身的缘故,还是火红的夕阳飞上了脸颊。不过,他着实有些开心,因为再次看到卓小萱干净的笑容。


30.

阿非住院,花费不少,几近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他不能在月初将住院费还给卓小萱,不然他将与饥饿称兄道弟,期限二十天大概。他却不愿欠人情,更何况那笔开支不小。阿非提说还钱,还钱未必是真,可不能不提啊,毕竟欠人家。卓小萱说:就当存你那,定期,期限由我定。她把阿非当成临时银行。阿非掂量一番,勉强接受,不接受不行啊。事后,阿非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以作补偿,不然对不起卓小萱,更对不起左胸膛那粒红心。
接下来,阿非致力于给卓小萱补习功课。并非系统性补,见哪漏水就补哪,卓小萱欣然接受。之前,阿非想尽各种理由逃课,眼下找来各种说法不逃。再说,季节的车轮转得很快,冬天粉墨登场,风有点暴躁,有点学坏。冷天,逃课很冲动,走到哪都觉冷飕飕。
后来,一次不经意的谈话,阿非得知卓小萱父母离婚不久。他顿时明白许多,不少疑惑随风消散。卓小萱和她妈住一起,她妈是医生,在那家医院上班。时间会冲淡感情,也将淡化忧伤,但有些伤痛是无法医治的,即便能,也难以恢复原状。卓小萱将父母离婚的事告诉阿非,说明她信任阿非,也说明时间正在淡化她内心的伤痛。一切的一切还得回到生活的正常轨迹,学生学习,医生医治病人……

在同学和老师看来,卓小萱和阿非走得更近了,已经形影不离。出于种种原因,同学们议论的对象一般是卓小萱而不是阿非,毕竟前者是新来的,而后者一直是班上的骄傲,是顶梁柱。古语有云:人言可畏。一张嘴(大人物之嘴除外)的力量不足以搞出大动作,两张三张甚至更多联合起来就能够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放大镜一样可以将蚂蚁说成是大甲虫。有人说,他们两个在谈一场如火如荼的恋爱;有人说,他们两个经常一起出没各大小酒吧;有人说,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在大街上逛通宵;有人说,他们两个夜不归宿,在某家旅馆开了上好包间;有人说……人不仅在制造实物方面成就突出,在制造谣言方面也有很大成就。谣言的锋芒几乎指向卓小萱,她听了,哭的心情都有,只是不愿在人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阿非只觉人们确实很无聊,所以需要一些“不同凡响”的事件发生,然后,便于口头流传,以此打消内心无限的寂寞。不到半个月,卓小萱和阿非之事满校风雨,当然,某些经常“微服私访”的老师或领导早已听进了耳朵。舆论压力很大啊,不过,二人似乎不怎的在意,做自己的事,让无聊的人们说去!
遇到此种情况,作为班主任,必须拿出行动,就如山西煤矿出了大事,当地政府必须有所作为,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反正要改变当前之形势,起码表面上要变一变。班主任(其实,同学们都清楚,以他的脾气和处事风格,不会找同学谈一些无聊事,大概校方需要一个交待,所以他不得已为之,毕竟阿非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找卓小萱谈话,找阿非谈话,先后进行很长时间。他的建议是,二人不要走得太近。可,阿非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和卓小萱之间根本没有人们传“诵”的那般离谱,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当中比较不普通的朋友而已。
“一男一女,走得近,就一定会发生那些事么?”阿非向班主任申诉,“男女之间也是有真挚友情的啊!”班主任能说啥呢?难道他说:时非啊,你忍忍吧,忍一时风平浪静,忍过就好了,一切都会好。大不了高考后找十个八个,多点也行,满满一支女子足球队,你当教练,踢出中国,冲出亚洲,灭掉太平洋和欧洲……
班主任无语,只能以摇头表示他内心的不满。
再怎么不在乎,还是会产生一定影响;刀伤能痊愈,毕竟会留下疤痕。阿非担心那些恶语中伤卓小萱,经常安慰说:我们是哥们,让他们说去!卓小萱当然愿意什么也不去想,可是,忍不住会想,想很多,时常想,好几次躲在被窝里偷偷掉泪。二人只好作出“收敛”,其实,多数时候是卓小萱有意避过阿非;阿非深知其难处,不勉强。

冬天,对阿非来说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他不喜欢寒冷,更不喜欢臃肿。人们为了御寒,将自己裹起来,假如将脸也完全罩住,很像新鲜的木乃伊。阿非讨厌那样的装束,尽量少穿,当然,会付出更冷的代价。
天空,灰蒙蒙,像一块脏兮兮的棉布;常青叶似乎对过冬怀有足够信心,有足够信心熬过一次又一次风寒。阿非独自在大街上行走,左食指和中指夹一根红河牌香烟,右手环抱于怀;头发有些油腻,似乎好久未洗过,冷风吹来,一点飘逸的趋势都没有;脸,冷得有些凝固,尤其鼻梁,时紫时红。尽量把身体紧缩,减少体温与寒风私奔的机会。他之所以会在期末考试前的一个午后独自一人出现在大街上,是因为他无法在书店继续逗留,书店的空调不知是坏掉还是被人掐了电源,结果一样,分分钟后,书店被冷空气侵占。
阿非羡慕所有常青叶,风来时沙沙作响,风去时安安静静。“可我呢?大概在夜半时分,人们都走进了梦乡,而我失去知觉(抽烟抽到嘴唇、脑袋麻木),那一刻才能彻底安静。”
阿非坐在在灯光下,没有复习课本,没有做习题;他在白纸上,颤抖写道:

回到小屋,开门
烟味,全是我的
开窗,走开,快些
别留下痕迹
有客人来
臭袜子,走开,快些
别留下痕迹
很久,只有香烟在手
出来吧,真诚的伙计
回到原来的位置
为大家沏杯淡茶
开始我们昨夜发生的交谈

他本想把它们编辑成短信,发给卓小萱,可手机处于欠费状态。阿非早已习惯手机欠费,手机对他来说,最大最常用的功能不是通话或发信息,而是作为“时间”和闹钟。
考试两天,阿非状态全无,大概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致状态处于沉睡中。考试结束,老师们加班加点,第二天,年级排名就出来了。他看着一张失望几近绝望的成绩单,显得狼狈不堪,俨然一副落魄贵族样。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卓小萱的名次在前进,艰难的前进。班主任一阵叹息,阿非连叹息的力气都懒得使出。
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该回家了;阿非有些难过,不急于回去。
人来人往,车流穿行,天气寒冷,可一切似乎与寒冷无关。街上,狼藉四起,卖年货的人和买年货的人经过一番交易,终究留下不少痕迹。这算不上什么伟大见证,起码能说明人们依然正常如往地为过一个丰足年作一系列准备。
衣服单薄,阿非担心难以熬过冬天,风一来,全身抖瑟。夹烟的手指红得像刚从冰水里捞起的胡罗卜,他企图以烟的热量御寒,众所周知,只是徒劳。此刻,脑瓜子转得特快,不经山转也不经水转,直接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那地方,有空调,即便没有,满满一屋子人发出的热量也足以御寒了。于是,阿非钻进网吧。一股热流扑面。心底,涌上丝丝安慰。他想找卓小萱好好聊一阵,因为他们很久没有一起聊天了,可她不在线。阿非不死心,弹出对话框,打一个简单的招呼,没有回应。等了好久,依然不见回应。
想想还是算了,冬天最真实的东西是寒冷;想办法增添衣服的厚度才是硬道理,不然春暖花开时,恐怕会躺床难起。于是,阿非决定回家,家才是真正的避风港湾,舒适而温暖。
许多人排成长队,买票;又有许多人挤在绿色椅子里,等喇叭传出与自己有关的声音。阿非摊开身体,一个人占两个位置,其它位置拥挤不堪,却不见有人来争。这种现象的解释有两种:一是,阿非一脸凶神恶煞,人见人怕,鬼见鬼都怕,所以不愿与之争抢一丁点地盘;一是,人们见阿非穿得简简单单破破烂烂,害怕在与之争抢位置的过程中把它们撕得更简单更破碎,破布们一块一块往下掉,多不好,说不定阿非还会借此机会大肆勒索一把。所以,他能够放任身体的姿势,一躺就是一个钟头。人们挤向检票点,人们挤进候车室,人们排成长队,然后为找一点空间安放行李又要挤,同时难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斗嘴斗眼甚至斗手斗脚现象。阿非对这一切,索然寡味。
此时,如果卓小萱从站外往里挤,阿非定会不顾行李之安危和人群之拥挤,拼命奔向她,将她从拥挤的人流中“解救”出来,然后拉着她看着她,而她任他拉任他看,还不忘说“对不起,谢谢”。这个激动人心的镜头,每十秒钟从阿非脑子深处闪过一次。一盏孤灯,在漆黑的空间一闪一闪,给予希望,哪怕希望真的很渺茫,哪怕渺茫的希望最终会变成失望。
第一次失望,人们总会找来足够理由为自己开脱,认为自己本应收获希望,这或许就是另一种麻木吧;只有当失望一次又一次无情奚落希望,人们才会察觉失望带来的切肤之痛,或许只有那切肤之痛才能与失望并驾齐驱。人们猛然醒悟失望几近绝望,才发现希望早已远去。此时,阿非真的就要收获更多失望了。这与庄稼人收获庄稼不同,收获庄稼使得粮仓一点点填满,而收获失望使得本就不丰盛的“仓库”变得更加空荡。
汽车的出发并未因阿非的意愿而有所耽搁,它像蛇一样,缓缓地爬向阿非内心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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