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我的1973年(6)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24 17:41:38 字数:9819
6
第二天,小镇增强了警力,街上的警察明显多了,有的地方还被警戒。下午又开进来一列军队,军人们大概是急行军来的,军服和脸上挂着一层灰尘。他们分布在小镇各条街道的关口上,哨兵荷枪实弹,就连步枪的刺刀也上在了枪头上。
居民们传递的消息自然是昨夜那一场枪击战,而最先发生的火灾反而不被人提起。车站货场在这天早晨已经没有人干活,大家都在谈论昨晚上的事。大家蹲在货物的包装箱上,或是坐在火炉边烤馒头,把馒头皮烤成脆硬的焦黄形状,然后小心地掰下这层皮,放进嘴里嚼出脆脆的响声。
“是草上飞,”一位货场钳工说:“是草上飞的人,据说,草上飞昨晚上也参加了枪战。”
他正在一张油腻的桌子上画一张设备改进草图,桌子上零乱地摆放着圆规和角尺。他用角尺在图纸上画出了一条直线,然后又用角尺测量这根线的长度。他并没有停止说话:“草上飞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她有一支队伍,她的这队人马原来是红卫兵造反派里的一支。拨乱反正时,他们被划定占错了队。因为武斗时他们的领导杀过人,所以被枪毙了,还有一些人坐了大牢。可是,他们的队伍并没有因此解散,这些红卫兵是一根筋,公然宣称他们要为真理而战,从此转入地下活动……”
“是的,老张没吹牛。”一个矮个子、小平头的搬运工说,他正用老虎钳拧一根粗铁丝,他把铁丝放进虎钳的刀口上,然后双手用力压动钳子的柄,“嘣”得一声,他剪断了铁丝,然后说:“昨天晚上他们是冲着拘留所的人去的。你们知道吗?前阵子抓进拘留所的那个红卫兵……那个疯子,就是胡说八道的那个?那家伙就是草上飞的人,不过他是疯子也不假。他是疯子警察也不该打人家,人是不能随便打的,那怕他是疯子。警察打了人家,还打得不轻。所以草上飞的人昨晚上进了拘留所替那疯子报仇。听人说,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两个警察被草上飞打断了手……”
姜少华很有兴趣听这位钳工讲下去。这时,林主任进来了。他笑眯眯拍拍这位搬运工的脸,说:“李吹吹,你这张臭比又在这里散布什么谣言呐。”
他并不在意人们的笑声,而是走到姜少华身前,说:“中学生,拿上你的工具,和我干活去。”
姜少华立刻起身背上帆布包,和林主任一起离开了这里。外面白雪皑皑,他们踩着厚厚的雪“咯吱咯吱”地走着。
“我们是到站长家去,他家的日光灯坏了。”
林主任一边卷烟卷,一边大步走大声地说:“站长是个好人,是个老头子,一会你就见着他了。”
空气很冷,他们的嘴里和鼻孔里不住地冒着哈汽。林主任卷好了烟卷,很快叼在嘴上,点着火,猛吸一口烟,同时也吸进了一口寒气,他大声咳嗽起来,像是他的肺快要爆炸一样。等他平静下来后,他很快接过刚才的话头说:“他和他老伴都是好人。可惜呀,他们没有生育出自己的孩子。听说最近他老伴的侄女来他家了,咱们正好好看看那个闺女……”
他们没有用去多少时间就来到了站长家,林主任夸张地敲响了门,很快里面传出一声苍老和蔼的声音:“来了,来了。这样敲门,太没礼貌了。”
门打开时,姜少华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他的园润的额头上翘着一绺灰白的头发,两道短眉毛上有几根出奇长的毛。他眯缝着小眼睛笑起来,说:“来得正好,今天要好好杀两盘。”
大家走进房子,一位很有气质修养的老太太从一把竹椅上立起身,手里拿着一本小说。她微笑地迎接客人的到来,放下书去倒茶。
“这个文静的小伙子是你的徒弟吧?”站长问林主任。
“算是吧。他是我新收的临时工,一个很聪明的家伙。哪根灯管不亮了?”
“老太婆的书房里的,在这间房子里。”
站长大声说着,领着他们走进了那间书房。他老伴说:“老头子,你先让客人喝口茶暖暖身子呀。”
站长声音更高地说:“让他们干完活再喝。我要他们来家里又不是请他们坐客的。林主任,你那手电工绝活教会徒弟了没有?让他修好了,我们去下棋吧?”
姜少华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开始检查日光灯管的电路。那边,站长已经和林主任摆开了棋盘下起来。
“昨晚上怎么回事?打了一夜枪,林主任听见了吧?”
“当然听见了。我上马!”
“现在的人胆子也忒大了,敢向政府开枪,那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嘛。不过世道也有点乱,各种各样的运动把人整得心慌,这样下去国家就不好整了……唉,我说,你的马怎么跳过来的?我的炮不是别着你马腿吗?”
“是吗?我看看,是别着腿的,我重走。老头子眼睛到是一点不花。”
“哈,你这是赖皮。依我说,这运动也该有个头了。国家现在需要的是建设。搞运动抓阶级斗争,国家不能强大。你不强大,外国人,美国佬可是要欺负你的。”
“国家是人民翻身做主闹革命,不让地主老财变天帐,不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说你还下不下棋?国家大事我们管不了,你就管好你的车站就行了。我说,里面的人修好了没有?”
“就要好了,是启晖器坏了。”
里面姜少华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只新的启晖器,又蹬上椅子去换启晖器。站长老婆不住地叮咛说:“孩子,小心点,可别摔着。”
姜少华很快换好了启晖器,说:“大娘,您试试。”
站长老婆拉响了灯绳,日光灯管唰地亮了。她说:“好了,可好了。这灯管坏了好几天了。我晚上要看在这里看书,可死老头子根本不当回事。他除了忙站上的事就是找人下棋,一点不管家里。孩子,你快坐下喝口水。”
姜少华接过站长老婆递过来的茶杯,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书橱前浏览书籍。
“大娘,您家有这么多书。”
“都是些闲书。大部分是小说。”
“您现在看得是什么书?”
“大仲马的《三剑客》。”
“呵,这本书我也喜欢,达尔达尼昂,是吧?”
“孩子,这么说你也看过这本书呀?”
“是的。可是大娘,我想,您更应该喜欢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而不是《三剑客》。”
“你说得也是,不过这本书我在像你这样大时就看过了。现在老了,也没有个什么定性的方向,又退休在家,闲着没什么事,也就是看看闲书。”
他们坐在两把椅子上随便聊起来。站长老婆说:“人老了,对生活的认识也就更深刻一点吧。爱情也许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看《三剑客》,原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手抓过来打发时间,可是看到米莱狄这个女人时,我感到了生活中充满着险恶和狡诈。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的不同处就在于小说里可以有火枪手,可以有一个侠义的达尔达尼昂,但是现实生活中却不一定有。现实里,也许欺骗更多于真实吧……孩子,你也爱看小说吧?”
“是的,我最后看的那本书叫《牛氓》。”
“呵是这本书。这本书我也是在上中学时看的。那时候,许多同学都看《牛氓》,都看《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娜娜》。可是,到了我这个年龄,也许最爱看的就是《战争于和平》或者就是我正看的《三剑客》了。”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交谈起了文学,老太太已经很喜欢姜少华了。她问姜少华:“你读过这样多的书,怎么不接着上学?念完高中,为什么干起临时工了呢?”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都去世了......”
“是这样。你的父亲母亲怎么……”
“他们,他们是自杀的,因为政治问题。”
“可怜的孩子,我不该,不该问你这些。”
“没有事的,我,我已经习惯接受这一切了。”
这时,外面大门传来钥匙插锁孔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老太太说:“我侄女回来了。”
他们一起去了客厅,见客厅里立着个姑娘,看上去要比姜少华大几岁。苗条,短发,穿一身军装。姜少华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军用胶鞋和裤角处露出的白色袜腰上绣着一朵红色的草莓。
姜少华认出了,她就是前阵子他在货场那间三角形房子前见到的那个会吹口琴的姑娘。
看来她已经对林主任很熟悉了,所以,她进家后并没有在意正在下棋的林主任。她把陌生的目光投向了姜少华。老太太笑眯眯地给他们介绍到:“小伙子,她是我的侄女,叫白桦。和你一样,也在车站做临时工。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姜少华,在货场做临时工。”姜少华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老太太,而是一直盯着眼前的这个叫做白桦的姑娘说。
“你做货场的工作可惜了。”下棋的站长走过来对姜少华说:“你这样文质彬彬的,是不该做那样粗重的活的。林主任,我要挖走你的这个徒弟,你舍得吗?”
林主任说:“没什么舍不得,他只是一临时工。”
“我可说的是真的。”站长对姜少华说:“小伙子,你看起来不应该是那种笨蛋孩子,对吗?”他笑起来:“我们的这个侄女在帮我做文印工作。说白了,就是专门给车站革委会印刷宣传品。这个工作很烦人,车站有一台印刷机,可是排字工作量很大。呵呵,革委会的工作,是不能含糊的。我们的侄女就是专门排字的排字工,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过来帮她,好嘛?噢,还有一点,你家是什么出身?这个工作是要讲究政审的。”
“我家……对不起站长,我可能帮不了你。因为我的出身不好。”
林主任说:“老家伙,这个问题你最不该问。”
“没关系,我的父亲因为政治问题自杀了。属于……属于自绝于人民的那类人物……”
“是这样呀。”站长沉思了一会,说:“是这样……不过……”他把眼睛对住了白桦。白桦笑着点点头。站长就说:“其实在车站里找一个排字工并不难。我只是想给我侄女找一个能说到一起的革命战友。哈哈,现在什么事情都兴讲个走后门,我大小也是一官,就走一次后门吧。”
后来姜少华才知道,货场上面的那间三角形房子就是车站革委会的文印室。进去以后你会看见房子里面积其实很大。这是因为这间三角形房子建在一道大坡上,而这道大坡其实也是一个山岗子。房子是一幢两层小楼,下面一层被小山岗遮住了,而小楼的设计者也巧妙地在楼上开了一道小门,以便在上层可以轻易来到小山岗的顶上。因此,在上面只能看到楼的一小部分。
第一天上班时,姜少华才知道,楼的上层有两间房子,一间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大量的印刷纸。这间房子是库房兼休息室,可以睡觉,另一间房子就是排字间。楼下房子的面积要比楼上大许多,装有印刷机,是印刷车间。这幢楼的负责人是一个文化人,有一肚子的墨水。他领导着四名印刷工,专门给车站印制革委会下发的文件和宣传品。宣传品里更多的是革命传单。
楼下每天都能听到印刷机的声音,那里显得繁忙杂乱。楼上相对就安静多了,只有姜少华和白桦两人。戴眼睛的负责人对他俩也是关爱有加。他说:“排字工作责任重大。虽然枯燥,但对于有心人来说,却是长学问的学习过程。学习原稿作者的文风,学习文件材料的革命精神。你们要明白肩负的责任,要对工作负责,对革委会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这个工作绝对不能出错,一旦出错就是政治错误。”
冬日里的几场大雪在这幢小楼的三角形房顶上落上了厚厚的积雪,隆冬正向着深处延伸。房顶上的积雪呈现出蘑菇形状,火车铁轨一直延伸到远方淡蓝色的深山里,冬日惨白的太阳底下,铁轨交叉复合,闪着冰冷的亮。视觉在这时候很容易发生漂移的错觉,使你觉得火车铁轨像是在冰面上滑动一样。
对于眼镜负责人说的“在工作中学习”的话,姜少华和白桦都不以为然。除去枯燥的文件,那些宣传品里也有一些革命诗歌和小散文,但大都写的拙劣。除去生硬的口号外,再没有什么。这个工作其实就是枯燥乏味的。
在经过了几天的工作接触后,姜少华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认为,也许,白桦就是草上飞。这种感觉无疑是很刺激的,姜少华想。他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无非是自己善于幻想的脑子又在作祟。是的,姜少华是一个善于幻想的人,有时候他自己也在嘲弄自己是一个不切合实际的人。他所以有了这样奇怪的念头,其实离不开他骨子里向往传奇和不平凡的人生,那种英雄主义的躁动时刻在他的潜意识里涌动。如果白桦就是草上飞,一切条件也都具备了。
白桦是草上飞吗?她要真是草上飞就好了。
白桦排字的速度出乎姜少华的意料。她娴静地坐在桌前,两只柔软的手像是弹奏风琴一样地跳动着,飞快地工作着。她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排好一版传单。然后,她会过来帮姜少华工作。
“不要把手放在嘴里!铅是有毒的。”
“我也知道铅有毒,可我这个习惯就是改不了。”
“小时候你妈妈就没给你改过来?这样大了还吃手指头。”
姜少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白桦突然笑起来,说:“我刚才排了一版革命诗歌。有一首笑死人,我给你念念:‘革命战士如青松,风吹雨打腰不弯;革命战士如磐石,电闪雷鸣腰不直。’”
姜少华也笑起来。
白桦说:“诗都让人糟蹋了。”
姜少华说:“你一定很喜欢诗吧?”
“这个时代没法喜欢诗.”
“这个……诗存在于任何时代。”
“如果时代在亵渎诗,诗最好沉默。”白桦顿住,微微仰了下脸。一小片光,透过拱形窗的玻璃,恰好照在白桦的脸上。她的清润的颊在瞬间里闪过淡淡的橙黄,使她看上去有些庄严的沉重。她的饱满的胸,在草绿色军衣的束缚下,微微起伏。她把脸转向窗子,苗条的身子遮挡住了窗子大部分光芒,使得这间排字间显得更加晦暗。在幽暗的光线里,房间的墙壁呈现出年代的痕迹,墙壁上粘贴着粉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革命标语。白桦好像是满怀了无限的心事似的观望着窗外的景色,许久没有回过头来。
窗外白雪皑皑,洁白的雪省略了其它色彩的繁杂,使得一切都显得单一。然而,一切看上去也都是臃肿的,含蓄的。这里的位置已经处在了田野,有两个农庄相距不远的遥遥相望,大面积的农田被雪覆盖着,空气寒冷。树林在开阔的视野里显得削瘦柔软,一簇一簇,静默肃立,溶合在了白雪茫茫的世界里。
白桦凝视着窗外,面庞上辉映着窗外雪的洁白。她回过脸时,清丽的颊很快和排字间里的晦暗溶为一体,这反到衬出了她娇白的肤色。姜少华总是觉得她要比他大上一两岁。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于是,他问她:“白桦,你高中毕业了吧?”
白桦说:“我也说不上我是不是毕业了?当时,我们高中学业已经结束了,这时候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一切跟着混乱起来,学校好长时间停课,许多老师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被关进了牛棚。学校迟迟不能复课,我们像流浪汉似的到处乱跑,后来,我就干脆不再上学,一直到现在。”
姜少华说:“你们学校的情况和我们学校差不多,学校经常停课,就是上课也很难有个清静读书。听你说你们高中学业已经结束了,那你,应该比我高两届吧。”
“应该是吧?你才上高一,对吧?”
“是的。高一,还没有念完……”
对于姜少华的遭遇,白桦从她姑夫那已经得知。但是,白桦的出身,姜少华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车站站长夫人的侄女,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姜少华在潜意识里也不想知道这一切,他好像是有意地保留着白桦身上的那一层神秘感。
那天,他们做完手头的工作后,俩人来到外边田野踩着皑皑白雪散步。他们慢慢走到一座农庄前,很冷,寒冷的空气悬浮着牛粪味道,飘动着人间烟火的气息。一头黄牛拴在一棵大榆树上慢慢地吃着木槽里的干草。有时,它会温顺地看一眼姜少华和白桦,表情特别驯服。
“逆来顺受,牛就是这个样子,很像我们中国老百姓。”白桦说。
“你不喜欢它吗?”
“不喜欢它的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判逆的血性。”
“判逆?”
“是的,判逆。或者说是抗争。为自由,为人格,为真理。”
“你有这个力量吗?”
“所以希望老百姓能够觉悟。所以,我不喜欢牛的逆来顺受。”
他们说着话,离开了黄牛,踩着积雪向着田野的纵深走去。
白桦显然读过许多书,知道更多的事情。这使他们的交谈一开始就陷入到了沉重的话题上。白桦说:“达.芬奇、雨果、牛顿……这些杰出的人物都被人们列为异教徒。问题是,‘神圣’作为一切道德规范的基准线,它本身就是扭曲的……”
这样的话题,在这个时候,在这白雪皑皑的田野里显然太沉重了。因此,这一次散步大家的心情并不轻松,这使得姜少华原本沉郁的心更加晦暗。
再次回到他们的排字房时,他们不由自主地站住,排字房三角形房顶被白雪覆盖成蘑菇状,铁皮烟囱冒着青烟,灰色的房檐上垂挂着晶莹的冰溜子。因为这里地势较高,站在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小镇的景象。脚下开阔的视野里,铺开上千万的各种房舍,蔓延出一种古怪的张力冲击着人们的神经。让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第二天,有许多工作要做。一早晨没有闲聊的时间,俩人一直在排那些坚硬生涩的文字。中午饭是眼镜领导送来的,两饭盒烩菜,有丸子和粉条,还有馒头。他们抓起馒头就要吃。
“先洗手。铅有毒的。”眼镜领导说。
姜少华看看白桦,他们都觉出了这个眼镜领导很会关心人。于是笑笑,都去洗手,回来时,他们有了一小会交谈。
“张叔叔,”白桦说:“听说你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汉语言系。”
“是的,我是清华毕业的。所以,我要经常批判自己,和广大工农兵群众相结合,彻底扫清我意识形态里残留的小资产阶级低级情调。”
“张叔叔,你是清华大学生,能给我们评价一下我们天天排印的这些宣传品吗?”
姜少华一边啃咬着馒头,一边说。
“你是说要我给你们讲讲革命宣传的作用吗?”
“不是的,我是想听听你对这些宣传品的文学价值做一点评。”
“那当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经典了。这些宣传品,每一张传单,就是射向牛鬼蛇神的一枚炸弹……”
白桦咽下一口馒头,说:“可我不这样认为,文学,譬如诗,绝不是像这首‘革命战示如青松,风吹雨打腰不弯;革命战士如磐石,电闪雷鸣要不直。’这样写的……”
她把这首已经印刷成传单的诗递给眼镜领导。眼镜领导说:“这首诗就是我写的。”
姜少华停止啃咬,说:“你写的?也就是说,你就是这个叫做‘阡陌’的人?”
“是的,‘阡陌’是我的笔名。”
“这……这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了。‘阡陌’这两个字本身就有着浓厚的诗意,但是你为什么写这样的诗?”
“这诗不好吗?”
“这不是诗!”白桦说。
“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是排字工。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排字工的职责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只会绝对接受指令的机器。也就是说,作者怎样写,你们就怎样排字——听话,两位高中生!”
“你这最后一句‘高中生’是不是在向我们暗示说:你是清华的大学生,说到诗,你要比我们高中生更懂得?但是,这却让我更加明白了,你是懂诗的。可是你却写出了‘革命战士如青松’这样的所谓的诗。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你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言不由衷的。”
“你们俩个怎么回事?你们必需明白自己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这里是文革文印室,不是文学创作室和研究所。明白吗?一定要按照我的嘱咐去做事,不要自作主张。听见了吗?!”
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听见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到楼下印刷车间忙去了。一会,他又上来对姜少华说:“你放下手里的活,去到邮局替我发一封信。”
他交给姜少华一封信,叮嘱到:“一定要把它送出去。”
姜少华说:“放心吧。”
邮局距这里不算太远,要穿过一片居民住宅区。在这里,有一座天然的泉湖,湖边有一凉亭,都被冰雪盖住。冰封的湖面上有几个孩子在滑冰戏耍。走出这里,是一条商品街道,有照像馆和食堂,到处都能看见执行警戒的军人。传言草上飞并没有离开镇子。那天晚上的枪战发生后,镇革委会从区上调来了军队维持治安,同时加大警力,准备抓捕草上飞及其爪牙。
姜少华来到邮局时,看见这里加了门岗,两名军人荷枪实弹站在邮局门口,街上也有军人巡罗。姜少华走进邮局,看见挂邮箱的墙上贴着一幅宣传画,画得是一越南游击队战士用铁拳把一美国佬砸倒在地。姜少华把信送出后,迅速离开邮局来到外面。街上突然显出了紧张气氛,不算宽阔的柏油路上一时间涌来许多居民。就连工厂的工人们也排在街道两边,像是要夹道欢迎什么高级领导似的。
一会,街道上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远远就看见了加农炮牵引车轰隆隆开过来。姜少华这才明白了镇上来了冬季拉练的解放军部队,居民和工人们呼喊着欢迎。姜少华看见部队不断地沿着街道向前行进,加农炮都由牵引车拉着滚滚而来。长长的炮筒也包着伪装,士兵们穿着厚厚的冬装背着武器疲惫地从欢迎的居民工人中间缓缓走过去。枪械碰在水壶上,发出叮冬声。
战备一直没有停止。东北中苏边境时有磨擦,珍宝岛之战,苏联军队没有占多少偏宜。但是,也使中国国防加大了投资。解放军时刻准备着,一切都处在临战状态。不仅仅是因为中苏边境,更重要的是,越南战争也要我们的国防力量为其呼应。时代在这多事之秋,显得格外紧张。
当日,解放军就驻扎在镇上做临时休整,街道上出现了一队队士兵,加浓炮挺立着长长的炮筒威武的屹立着。这也许是镇上刻意安排的吧,为了给草上飞和她的爪牙们以震慑?
总之,因为来了军队,小镇变得兴奋也变得紧张起来。姜少华慢慢向回走,一路上,他若有所思。但是,他也没明白自己因何胡思乱想。他踩着一阶阶水泥台阶向上攀去,很快,他就看见了他们的排字房的三角形房顶。白雪皑皑的世界,含蓄地凸出一个三角形房子。铁皮烟囱冒着缕缕青烟,不远处的火车铁轨一直向前延伸到远方的深山里……
姜少华推门进去,白桦笑眯眯说:“你过来看。”
白桦眼前的桌上,放着一张刚印刷好的传单,但姜少华细看,报头上却是写着《萌芽》字样和符号。这算是一张小报吧?白桦自己排版,做出了一张她认为是文学形式的小报,起名《萌芽》。这一期上只印刷了两首诗,一首是大家熟悉的诗,姜少华看着看着,不由念出声来:
我愿意是急流,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的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的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的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艳的辉煌。
姜少华几呼要屏住呼息了。这是真正的诗。也许是因为等待和压抑的太久吧。他说:“这是你弄的?”
“我偷着排出了这个版。”白桦说。
“真得激动。好久了,我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了。这个《萌芽》让我兴奋。”
“你真的觉得它很好吗?”
“是的。这是一件特别的东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真是个天才。”
“我们一起做它好吗?”
“当然,我们一起做。我想问:《萌芽》能出世吗?”
“你指的是……”
“是说它除了我们俩,还有人能看见它吗?”
“这个……”白桦突然严肃起来,说:“不能。你一定要明白,这个东西只是做给我和你的。是我们俩人的东西,它是绝对不能流传到外面的。”
“为什么?它不好吗?”
“它当然好。它好比是在荒漠上萌生出了一两棵嫩草,浅浅的一抹绿色。但是,你要记住,这一切,只能我们俩人悄悄地进行。就像……就像旧社会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记住了!”
她强调了“记住了”三个字。
但是,不管怎么样,《萌芽》的产生,使得这间排字间显出了生气。姜少华甚至有点兴奋,感觉到了“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真正含意。
他更觉得白桦的成熟,甚至于觉得她因为年长他几岁,便成了他的依靠。不过,他也时刻准备着为她做点什么。他觉得,他应该像个骑士,随时为她可以牺牲。
铅色的天空总是沉重的。不过,这也预示着天要再次下一场大雪吧?如果真的再下一场大雪,姜少华想象着他们的这间三角形房子的房顶一定会被雪埋起来的。事实上真的下了一场雪,上场雪还没有溶化,就又落上了新的雪。早晨起来,只见大地格外臃肿,他们的三角形房子像是漂浮在雪海里的帆船,是洁白的帆。因为雪太厚了,尖尖的房顶显出了圆的形状,只有铁皮烟囱的周围被烟气晕开了一圈黑色。
姜少华从怀里取出一叠稿纸,递给白桦。白桦问:“是什么?”
姜少桦的脸红起来,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白桦拿过稿纸看,惊讶地说:“小说!你写得?”
姜少华脸更红了。难为情地说:“你看就行了。”
“《伤雪》?好,题目不凡!”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姜少华偷偷创作出来的。
一个多小时后,白桦看完了手稿。说:“太好了!我眼泪都出来了,真是太好了。姜少华,你真是一才子,出手就写出了这样好的一篇小说。我马上把它排出来,印在这期的《萌芽》上。但是,这期的《萌芽》一版是排不完的,也好,它本来就是一本文学杂志嘛。”
她立刻排版,用了整整一天,这个叫做《伤雪》的小说就排出来了。然后她拿着才排好的版去了楼下印刷车间。印刷师傅们大都没文化,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阶级。他们完全是熟练工,几乎从不看所印内容。白桦所做的,就是要躲开眼镜领导。所以,《萌芽》已经印制近十期了,竟然没有被人察觉出一点迹象。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萌芽》就成了一本真正的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