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我的1973年(4-5)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24 11:19:53 字数:8983
4
姜少华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这里的地势高过小镇,从这里望过去,脚下的小镇零乱拥挤,灰朦朦的看得不太分明。更开阔的地方是农田,光秃秃的农田大面积的向着地平线推去,空旷的视野,给人以空荡荡的压迫感觉。姜少华收回目光,意外地听见了手风琴的声音。
声音是从一间三角形房子里传出来的。那间三角形房子建在车站货场的上方,它的旁边有一个灰色的水塔,种着一片光秃秃的槐树。寒冬的气候,使得这一片树林极为荒疏,以至于这间三角形房子看上去也显得偏僻、隐秘。
但是,手风琴的声音听上去却是格外地悦耳。姜少华许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了。他停下脚,转身向那间三角形房子看去。那间房子涂抹着暗红色的油漆,斑斑剥剥的,一个拱形的小窗半拉着绿色的窗帘,风琴声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姜少华向着小窗子挪了一小步,风琴声嘎然而止。很快,小房子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姑娘。短发,一身绿色的军装,浓黑的刘海下,闪动着一双瓷亮的大眼睛。她的突然出现,给了姜少华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使他不得不低下了头。他看见她穿一双布绊平底鞋,白袜。袜腰处,各印着一只鲜红的草莓。这草莓,使她更显出了许多柔丽。这使姜少华有点脸热。
她用她的大眼睛使劲盯住姜少华看。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少华觉得她可能比他大几岁。也许是因为她成熟稳健的姿态和丰满的胸让姜少华有了这样的感觉吧。或者说,姜少华想起了妈妈。
其实,这个姑娘所表现出的是警惕的感觉,她可能真得大姜少华几岁吧。因为,她的神色在警觉中不失一种干练的气质。然而,她毕竟是个姑娘,虽然,姜少华瘦弱的身体和文质彬彬的神色都不会给她造成什么危胁,但是姜少华自己也觉得他有点不礼貌了。
所以,姜少华友善地向那姑娘笑笑,然后就继续向前走了。
他走过几步后,明确地感觉到了那个姑娘在他的身后眯缝着眼睛笑着。不过,她给姜少华最深的印象还是她的一双大眼睛和脚腕袜腰上的红色的草莓……
林卫东像是从天而降,一下就出现在姜少华的眼前。他宽厚的肩膀在姜少华家窄小拥挤的客厅里好像是已经装不下了。并且,他的嘴上脸上都庛出了胡茬子,只有那双眼睛放射着炯炯的目光。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名火车司机了。
他一坐下就从怀里摸出劣质的烟卷叼在嘴上点火,然后大口地抽烟。并且,他像大人那样和姜少华握了手。
“老同学,我很久没见着你了,真为你担心。我不知道你怎样生活。就是在火车上也不能安心工作。”
“我还活着。只是,活有好活着和赖活着。”姜少华说。
“听说你在车站豆腐作坊干临时工,怎么样,一月能挣多少钱?”
姜少华说:“给我一支烟好吗?”
“不。”
“为什么?”
“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不能学坏。”
“那你为什么抽烟?”
“我是工人了,是火车司机。少华,你要听话。”
“可是,你知道我这段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眼泪从姜少华的眼角处流出来,姜少华并不擦去它们。他用低沉的声音,把他这一段豆腐作坊的生活全部讲给了林卫东。然后说:“那本小说我还没有看完,我必须要看完它。”
林卫东并没有听姜少华后面都说了些什么。他问姜少华说:“你告诉我,那个大麻子后来受到惩罚了没有?他是应该枪毙的。”
姜少华告诉他,大麻子是镇上最苦大仇深的人物,是劳苦大众的代表人物。他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林卫东说:“我不管他是什么人,都要他吃点苦头的。”
姜少华相信林卫东是说到就能做到的。可是姜少华却说:“不,你不要管这件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姜少华非常认真的这样说。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大麻子突然被人打死了。开始大家还不相信大麻子被人打死了,等到看见大麻子的尸体歪倒在街道的墙根下面时,大家才相信了他确实死了,并且大家也确信了他是被人用刀子刺死的。
姜少华得知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以为是林卫东干的。他为此吃了一惊,开始为林卫东担心。但是不久以后,他的担心就烟消云散了。
街道的市民说,大麻子是让草上飞用刀子刺死的。传说很恐怖。
“草上飞”这个名字也是这几天镇上传递最快也是最多的消息。人们说,草上飞是一女飞贼,武术高强,会飞檐走壁。她会飞刀,飞刀带着勾子,刀尾有绳子。飞刀飞出去后,扎进人肚子里,带住肠子,她一拉绳子,肠子就带出来了。
事实上也好像是这样的,大麻子歪到在冰冷的墙根下,满脸的恐惧,左手捂着肚子。公安局的警察拿去他僵硬的左手时,看见了肠子和冻黑了的血迹……
小镇落进了空前的恐怖之中,各个单位都派了民兵日夜巡逻,小孩子晚上再也不敢出门了,紧张的气氛使人们忘记了大麻子已经死了这件事。等到想起他时,竟然不知道是谁安葬了他。
街道革委会明确表示没有给大麻子开追悼会,更没有安葬他。仔细想想,大麻子活着的时候所以横行霸道,是因为他的苦出身极为典型,正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但是,他人一死,政治影响力也就烟消云散了,他自然也就没有了原有的价值。如果他活着的时候没有那样坏的话,兴许人们还会缅怀他,为他举行一个像样的追悼会,然后安葬了他。但是,他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又不知道是谁安葬了他,甚至有人说,是野狗吃了他……
可是,当姜少华再次见到林卫东时,林卫东讲给他的事情使姜少华在潜意识里终于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林卫东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味来到了姜少华家,他说:“我见到草上飞了……”
姜少华没有在意他的话,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惊恐的样子。甚至,他的表情都没有一点惊讶。
“真的,我真的见到她了……”
林卫东点着一支烟,劣质烟草的刺激味道让姜少华咳嗽起来。林卫东说:“我们的火车开到三棵树至九条岭之间的路上时,临时停了车。当时天已经黑透了,能感觉到外面的寒风像针一样扎人。就在这时,我们的车头上突然跳上来一个人。当时,我正在给锅炉添煤,就见一个黑影子飞到了车窗前,我吓了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惊讶,就看见一个女人用刀子顶住了师傅的脖子。接着,我这边的那个人也进了车厢。他们没有隐瞒什么,直接告诉我们,那个用刀子顶住师傅脖子的姑娘,就是草上飞……”
“你说得是真的呀……”
“向毛主席保证,全是真的!”
“那后来呢?”
“事情发展得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们很有礼貌,所有的举动都表现出了很有文化修养的样子。他们说,他们要去省城,顺便搭个车。”
林卫东一边说着,一边又取出香烟,这种香烟没有锡纸,烟卷很粗,松散,点着后烟味很冲,很刺激鼻子。林卫东点着烟后,狠狠吸了一口,说:“说实在的,我很害怕,甚至想起了豆腐房大麻子死后的样子。可是,草上飞说,他们不会白坐火车的。她要那个男人接替我给火车添煤。那男的很乐意就接过了我的铁铣……”
姜少华依然是半信半疑的表情。
林卫东接着说:“那姑娘看起来是很漂亮的。说真的,就连我也难以置信,她就是传说中会杀人会用飞刀的草上飞。但是,她看起来就是草上飞。尽管她做出一幅极为亲切的表情,可是,我还是看出了她的眉毛之间藏着冷酷,因为,她的目光像闪电一样……”
“后来呢?”姜少华又问。
“我们的火车飞快地行驰在寒冷的山野里。她,草上飞你猜怎么着?她开始和我交谈,或者说,她在给我讲故事。你知道她讲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她讲得故事不是别的,是一本你看过的小说里的故事……”
“是吗?哪本小说?”
“就是……对,就是《牛氓》。”
“真的?!”
“千真万确,她给我讲牛氓的故事。我当时就想起了你,因为你也给我讲过这本书,讲过牛氓。所以,我知道一些这个故事的内容。”
“然后,她不可能只给你讲牛氓吧?她还应当对你说点别的吧?”
“是的,她还说了些别的。从始至终,都是她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和师傅只有听的份了。”
“那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的内容我记不太清楚了,她的语言里最多的词汇是‘欺骗’、‘谎言’或者是‘真理’、‘光明’还有‘战斗’等等。她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杀人的罪犯,而是…是一个战士……”
那天,林卫东特别兴奋。姜少华与其说是对林卫东的话感兴趣,倒不如说是他的眼前展现出了一个抽象的草上飞:一个中国的女性牛氓。因为,在姜少华看似软弱单薄的身体里,其实早已潜伏下了那种躁动。林卫东很晚才离开姜少华家。
姜少华没有一点睡意,他拉灭了电灯,黑暗压过来,使他似乎感觉到了黑暗的实在性,好像是黑暗触手可掬,是一种能摸得到的有形物质。当他的眼睛已经完适应了黑暗时,他看见了光明的存在:虽然,他很清楚这光明的存在是源于窗外电厂福利区路灯的照射。但是,他分明地感觉到了,即便是再黑暗,也总是有光,有光就有光明……
他在小小的居室里睁大了眼睛,而眼前的一切都是抽象变形模糊的。在幽暗环境里,在是与不是的情景里,房间里的什物都能给人一切尽可能的想像。但是,此刻姜少华的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一样,他看见亚瑟跪倒在黑暗里面对上帝尽情地展开了想像,他在轰然的坍塌中发现了一切不过如此,“神”这个抽象的东西在刹那间变得有形可触,人世间应有的也不过是更多的磨难,那么,就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姜少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在黑暗里,他的想像使他凭增了许多力量。他觉得他不是孤独的,也不是孤立无援的。也许,他应该尽快找到她。
她是谁?是草上飞吗?
但是,姜少华的意识里并没有把草上飞作为一个追寻的目标。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虽然,一切在表面上看都是在自欺欺人,就像此刻房间里暗淡的光线其实就是来自于电厂福利区的路灯。然而在姜少华的意识里,光是确定的,是存在的。虽然,现在他所处的环境里,只有黑暗才是真实存在的,然而,他的心里也确实有了光明的方向……
“那么……”他在黑暗里自言自语说:“就从现在做起吧……”
说完,他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他在豆腐作坊干临时工时就说过,但一切并没有得到改变。不过,他很快就觉得今天他说这句话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他觉得他不是孤立无援的。
这一晚上,他一夜未睡。
他在懵懂中感觉到了脸上抚过了一道暖流,睁开眼睛时,才知道天已经亮了。他翻身下床,走到床前拉开窗帘,年轻的脸上印上了朝霞的绚丽。深冬的早晨,因为寒冷的沉淀,天空是如此的干净。因而,当红日蓬勃而出时,竟是这样的鲜丽无比,天穹在这个时候展示给他的只有难以压迫的激情……
5
车站广场上不多的几个旅客懒散地在候车室和广场之间无聊地出来进去。火车总是晚点,有时候竟能晚到一个多小时,这很是让人沮丧。旅客因为赶乘火车急匆匆来到车站,却遇上了列车晚点,只好无聊地在车站逛游。一列火车疲惫地驰进车站,甩下旅客后又喘息着开走。下车的旅客睁着迷茫的眼睛寻找着接车的亲人。就在这群人中,有一个红卫兵小伙子背着折叠的方方正正的军用棉被,斜背着军用书包,书包的背带上还绑着一个军用唐瓷缸子。他在疲惫的旅客群中显出了些许朝气。
他跟随着旅客们很快通过了剪票口,来到了车站广场上。在这里,他解下背包,放在广场的水泥地上,然后从军用书包里取出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右手爱惜地握住这本红色的、巴掌大小的小书本,把它贴在胸口上。
然后,他直起身,做出了一个跳“忠”字舞的造形。他以这样的姿态站立了一小会,突然以瓷性很足的男中音喊叫了一声:“同志们……”
他的声音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力,大家向他慢慢围拢过来,把迷惑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而他,则冷竣地巡视了一遍围在他身边的人一小会。
“我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他笔直地站立在广场上,清晨寒冷的空气里,清晰地映现出了人们呼出的哈气。围观的人们表现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以为这个红卫兵是要表演革命舞蹈节目了。
他接着说下去:“我和我的战友们在战斗,我们誓死捍卫布尔什维克红色革命政权。校园里,红色的海洋席卷着大地,到处都是红旗。这是海啸,翻卷着滔天的巨浪,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在那灰色无尽的苍穹里,乌云翻滚,海燕是革命者亡灵的象征……”
开始人们还聚精会神地听他要说什么,但是到了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了,这个红卫兵小伙子是个精神病患者。于是有人忍不住笑起来,兴趣也越来越浓厚了。这便给了这个红卫兵小伙子继续疯狂下去的信心。
“我们要进攻。谁反对毛主席就是和人民作对,我们就要打倒他!欺骗和谎言瞒不过人民,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谎言和欺骗的结果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越说越激动:“我从北国的林海雪源一路向北,我要去祖国的首都北京。去见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为了真理,他们可以把我关进监狱,但是,我愿把这牢底坐穿……”
围观人们的耻笑声越来越大,观望的兴趣更大了。
不过,他“演讲”的声音却是瓷性十足的,很好听: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
警察来了。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先是驱赶围观的人,但人们并不想离开,他们还想继续看下去。并且警察来了戏剧还会有新的情节和高潮,所以他们越就不想离开了。
他也没有停止他的“演讲”:“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警察一皮带抽过去,抽在他的嘴上,他“呵”一声捂住嘴,蹲在地上。人们被他狼狈的样子逗乐了,“哄”一声笑起来。警察揪住他的头发又把他提起来,他疼得两手在空中乱抓,呲牙裂嘴,嘴角流着血线。这使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
警察抡起皮带狂抽他,他想趴在地上,可是那个揪住他头发的警察不松手,一直提着他的脑袋,使他扭曲着脸,徒劳地做着一些奇怪痛苦的表情,人们大笑。他的嘴里呜噜着什么,含糊不清,没有人再对他说得什么感兴趣了,大家现在更感兴趣他被警察用皮带抽打时狼狈的样子……
姜少华也在人群里观望,他没有笑。他的表情和这个红卫兵的疯颠样子很接近。这时候,他咬着下嘴唇看警察抽打红卫兵疯子,每抽一下,他的脸上的肌肉都会痉孪一下。
姜少华听明白了这个受苦的小伙子嘴里念叨着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里的台词。他不由肃然起敬。
警察一直狂抽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满嘴是血,只剩下惨叫了。警察揪着他的头发连拖带踹,一直把他扭进了车站下面的拘留所里。广场上人散了,瞬间就变得空荡荡。姜少华原地站着,他的眼睛在冰冷的世界里,现出了绝望的苍茫……
那天下午天又飘起了大雪。雪落无声,大地白茫茫一片。姜少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放晴的时候却给人以意外的晴朗。大地显现出少有的洁白松软,天空湛蓝。田野里,荒疏的苹果园呈现出静谧无声的样子,远远望去,隆起蜿蜒,依然和雪后初霁的苍茫溶为一体。
姜少华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火车站货场杂乱的土路一直向前走去,他的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具袋,油腻,袋子里装着电工工具。有一把大号的螺丝刀冒出袋口,不时地顶他的腰。他一边小心翼翼走路,一边向坡下面的货场工棚看去。工棚里,师傅们忙乱地在起货,他们把货物从火车车厢借着铺板搬下,车下另有一师傅推着一种叫做“老虎车”的搬运小车,用一种很巧妙的手段,在费不了多少力气的情况下,就把沉重的货物放在了小车上,推小车的师傅便垂着脖子使劲推走小车……
工棚的另一边有一间红砖小房子,那里是电工主任的休息办公的地方。姜少华走进这间房子时,看见林主任正坐在桌子旁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嗨,”他说:“你把那台电机搞转了没有?”
“搞好了。”姜少华说:“是交流接触器接点脏了。我用沙纸把它们擦净后,电机就启动了。”
“很好,”他说:“你把包放下,坐下来。”
姜少华把工具袋放在桌子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主任面前。
“看来,小林子(林卫东)没有吹牛,你确实很聪明。我招你做临时工没有错。”
“我得感谢你,因为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我现在只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不用谢我,你就谢你的同学小林吧。他可真是个好小伙子,我们都喜欢他,将来错不了。”
“是的。卫东很能干。”
“你也很能干。只是,你没有林卫东结实。他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很能干的火车司机了,是一个能指望的人。而你……呵呵。”
姜少华笑笑,说:“我刚才往回走时,又看见了那个红卫兵了。”
林主任正在卷自制烟卷,听姜少华这样说,便停了手,说:“什么红卫兵呀,他就是一个疯子。”
姜少华低了头,说:“我不认为他是疯子。”
林主任很快卷好了烟,放在嘴上用舌头舔湿了烟卷,粘好接缝,叼在嘴上,点着火,很惬意地吸了一口。然后眯缝着眼笑嘻嘻说:“你就这点和小林子不一样,你是个说话不着调的主。那人明明是个疯子,可你偏说他不疯。那你说说,他哪点不疯?”
姜少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说:“他真可怜,他绻缩在墙根下面,嘴唇都冻紫了。也许他好几天都没吃着东西了。可是,他还是念念叨的。他在说高尔基的《海燕》……”
林主任说:“高尔基我知道,是苏联的作家吧?”
“是的。”
“作家……作家是很高级的人。哎,也许,你这小家伙将来能成个作家吧?我看出来了,你和小林子不一样,就这点不一样……”
姜少华目光忧郁地想着心事,说:“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去!”
姜少华说着走到火炉前,炉台上有烤得焦黄的馒头。他拿起一个,说:“我去去就来。”然后就走出了门。身后,林主任说:“这小子,我看你也是个疯子……”
那个在车站广场上“演讲”的红卫兵被警察抓进拘留所痛揍了一顿,发现他眼睛直愣,说着鬼话,任凭拳头抡在嘴上,也挡不住他胡说八道。警察们没有了兴致,就把他推出拘留所,随便他去做什么。
姜少华怀里揣着那个烤得焦黄的馒头向回大步走着,他希望能在馒头冰凉之前送给那个红卫兵。但是,当他再次回到那地方时,却发现他不在了。墙根下面,淋着几丝冻得坚硬的涎水,那是他念叨《海燕》时从嘴里流出的......
那天下班后,姜少华回到家里无心生火做饭。电厂家属区有着很暖和的暖汽,房子里暖烘烘。姜少华想,也许,那个红卫兵冻死了,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然后就像抬一只死狗一样把他扔到了荒原里的什么地方……
他这样胡思乱想了许久,房间里的暖气徐徐,使他昏昏沉沉地和衣睡着了。大约快近两点了,睡梦里听见了尖利的警报声,他在惊悸里翻起身。警报还在继续,姜少华揉揉眼睛,黑暗里,对面窗玻璃闪动着橙色的微光,光色粘连,时而跳动着。姜少华突然意识到这是火焰反射在了窗玻璃上,他扑到窗前,看见火是在火车站方向,再定睛看,确定了火车站失火了。
火光冲天,姜少华想到了林卫东和那个林主任,还有,他正在做临时工的货场是不是也着火了……他想,不能再睡觉了,他必需去火车站。于是穿好衣服匆忙地出了门。
街上警报声不断,消防车呼啸着急驰而去。快近火车站时,黑暗里的火光已经烧红了半个天空。姜少华跑到车站时,铁路两边全是黑鸦鸦的人,问题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是两截油罐车中的一截着火了,油罐里装载的是原油。消防车正在浇火,姜少华想帮忙也插不上手,他冻得打颤,不住地跺脚哈手。坚持了一会,他挺不住了,那种冷像是用老虎钳拧人的肉,姜少华觉得他的脚趾快冻掉了。钻心的疼痛让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了。
于是他开始向回走。黑暗里依然闪动着火光漂移的影子,街道两边亮着零星的灯光,街道并不宽敞,但是夜的黑暗在人的意识里造成了深远的感觉。意外的火灾使这里的居民今夜无眠,他们将渡过一个惊慌或着好奇的夜晚。姜少华即将走出这条街道,然后,他要拐进一个狭窄但却很深的巷子里。就在他快要走进这个巷子时,夜晚酷寒的空气里蓦然响了一声枪响。
巷子里传来狗的狂吠声。姜少华肯定这是一声枪声。他本能地蹲下了身子,听见一串脚步声从巷子的那一头传过来,只见两个黑色的影子向他这个方向急奔而来。他们的身后,清晰地亮出一小团火焰,跟着又是一声枪响,前面奔跑的人很快回了下身子,又是一声枪响,这是逃窜的人向后面的追击者还击了一枪。
时间似乎已经缩短成瞬间可以让世界末日到来的程度。姜少华像压紧的弹簧一样猛地原地弹起,他逃向一户居民家的鸡窝的土墙后边躲避。前面的枪击这时候已经成了对射。追击者或是逃窜者都躲在障碍物的后边向对方射击,躁动的夜晚更加恐怖起来。有好几次,子弹就从姜少华的头顶上射过,嵌进了脑袋后边的墙壁里。狗的吠叫声已变成了撕裂一般。
显然,追击者是一队人,而逃窜者只有两个人。不过,逃窜者的枪显然打得更准一些。他们俩人交替射击,就见两个脑袋像是蒸汽机汽缸里的活塞一样这个冒起那个又缩进去。枪声不断,压住了他们脑袋前边的追击着,使他们抬不起头,很难做出有效的射击。双方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很可能会发生逆转,因为这里的枪声一定回引来更多的追击者。也许,正有一支队伍向他们这里赶来,很可能会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这样便造成了逃窜者腹背受敌的局面。而前边的追击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并不着急,目的就是要拖住逃窜者,把他们钉在这里动弹不得就达到了目的。
其实,最危险的人当是姜少华了。他没有一点枪战经验,严格地说,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他随时都有被打死的可能性。再有,这时候他也快冻僵了,即便想跑,他也动不了脚。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一双大手抓住了脖领子,并被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拖进了一间房子里。
是货场的林主任救了姜少华的命。他就住在这里,姜少华无意间躲在了他家的鸡窝后边,而鸡窝正好盖在门边。所以,当外边的枪声惊醒林主任时,他壮着胆子向窗外窥探时,看见了躲避枪弹的姜少华,于是拉他进了房子。
“不想活了?深更半夜你跑这里干什么?”他有点气又有点好奇地这样说。
“我…我...”姜少华不住地打颤,牙齿磕碰的达达响。他说:“我已经睡着了。但是火车站着火了,我起来小便时看见这里着火了。我担心卫东还有林主任你们,就来了……”
姜少华努力说完了他怎样来到这里的经过。
“你小子,还挺有良心。外面的枪声怎么停了,难道警察抓住了那些吃了豹子胆的人?”
林主任又扒在窗前向外看,外面已是死一般的沉静,就连狗也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