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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我的1973年(7-8)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25 17:11:11      字数:12484

  7
  镇上驻扎的拉练军队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几天前,部队进行了一次军事演习。坚硬的公路上行进着牵引车,拉着加浓炮一辆接一辆行驰过去。士兵们有的坐在车上,更多的士兵则列队行进。他们像一架更为严谨的机器,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公路上走过去。草绿色军装因为拉练被寒冷冻去了许多颜色吧?因而,他们的军装看上去有些偏黄。
  公路上隆隆响着行进了很长时间,但是,一切都是短时间的。部队走过之后,一切又恢复到了空荡荡的了……
  姜少华他们是在排字间里听到了演习的炮声的。眼镜领导和白桦的站长姑夫也被军队邀请,去演习现场观摹演习去了。楼下印刷车间里的师傅们乘机溜回家。因此,这里这会儿显得特别安静。
  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大地有些轻微的震动。
  “这是加浓炮。”白桦说。
  “你也懂得这个?”
  白桦笑笑,说:“是的。我知道。”
  “加浓炮是什么样的大炮?”
  “加农炮是拉丁文Canna的音译名,也就是管子的意思。是一种身管较长、弹道平直低伸的野战炮。它管长为16~22倍口径。初速达880米/秒,最大射程30公里。”
  “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的父亲,他是军人。”
  “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的父亲。”
  “说点别的好吗。”
  姜少华呆了一下,他看见白桦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问她:“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少华,真的,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谢谢你的喜欢。我和你一样,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白桦笑起来,姜少华突然觉得她笑的特迷人。过去白桦也笑,但是,都没有今天这样迷人。他说:“我没想到会和你有这样的工作机会。我们在一起不仅仅是工作,还有《萌芽》。这种感觉很特别,真的,我非常高兴和你认识,并且我们成了不一般的朋友。”
  “其实,当初姑夫也给我找了几个临时工,都让我给打发了。那天你来姑夫家修理灯管,我就觉得你特顺眼。这样你才有机会和我工作。”
  “是这样呀。那我真的要感谢你了。”
  “别客气。但我更觉得,你的到来,使我的生活有了生气。”
  “是一样的感觉。我也一样。”
  遥远的山野里又传来了隆隆的炮声,他们都感觉到了脚下的地板有轻微的震动。他们也似乎感觉到了眼前有微弱的火光掠过,但是,这只是幻觉。
  “好安静。”白桦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这样很好。”
  “是呀。也许是我离开家一个人在外面时间太久了吧。一直觉得累。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有了一点喘气的时间。”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我已经没有家了。”
  白桦愣住了。她怜悯地看着姜少华许久,没有说话。
  “干嘛这样看我?”
  “你很坚强,少华。”
  “是的。我没有觉我孤独。我在努力坚强起来。也许,我会找到新的家吧。”
  “你说的‘新的家’是不是说你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劈出自己的世界?”
  “没想那么多。但是,我的确在寻找着,在努力。”

  那天,他们的谈话没有持续太久。也许是谈话的内容总是离不来他们都不愿提及的一些往事吧。白桦提议到外面散步去,姜少华欣然答应。白桦围上红围巾,说:“外面一定很冷。”
  于是,他们又来到了大雪封盖的田野里。这一次,他们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处泉湖。这座湖和镇子里那个泉湖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湖面已经被冻死了。灰色的冰层又被白雪覆盖,和苍茫的田野溶为洁白的一体。四周静谧无声,世界也许就剩下他们俩人了吧。他们也由此感到了快乐。
  “这里还有湖?”白桦说。
  “是湖,虽然不大,但夏天的时候一定很美丽。”姜少华说。
  湖边长有胡杨、柳树和其它杂木林子。低矮的带有刺的落叶植物是灌木。夏天,这里一定是一处美丽的风景。不过眼下在大雪的封盖下,白皑皑一片,树木灌木都呈现出灰色,枝节错落坚硬,排列出别样的情趣,包围着冰封的湖面。
  “我们到湖面上滑冰吧?”白桦说。
  姜少华拉住她,俩人踩到了冰层上。白桦甩掉姜少华,向前飞快地一窜,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姜少华也窜过去,他有点笨拙,摔了一跤,身体却没有停止,一直向前滑过去。白桦笑起来,笑声在冰面上滑动。
这里距镇子已经很远了,雪非常洁净,也非常厚,树木繁多,交叉重叠的树林在若有若无的风声里向着深处延伸,一排排灰色的树伸展着枝叉在雪的世界里扩张出一种与世隔离的感觉。风声就是从树林的梢头或着是从雪的静谧里渗漏出来的。
  但是,更多的色彩还是雪的洁白,洁白统一了一切。于是,白桦在冰面上滑动时,她的红色的围巾散开来,在皑皑白雪里飘扬,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白桦身上穿着的总是一套草绿色军装,这使她的身材显得矫健。但是,当她围上这条红围巾时,却使人感觉到她的体内散发出一种柔软的,有着诗情的温馨。姜少华有拥抱她的冲动。可是,他还没有这个胆子。他还小吧?情欲的力量这时候还不足以使这个少年有拥抱白桦的勇气。不过,他却分明地感觉到了女人的味道,他能感受到白桦丰满的胸在草绿色军装的束缚下几乎要炸裂,在那一层草绿色下面,她的乳房也一定是更温馨吧……
  后来,他们俩在湖冰上玩出了汗,躺倒在冰上说起话来。
  “好累。我都快喘不过气了。”白桦说。她的脸红彤彤的。汗水粘住了她的头发,贴在她红润的颊上。
  姜少华没有吭气,也许他还在悄悄想着怎样才能拥抱白桦吧。
  “我的冰鞋在省城,不然,明天我会拉你还来这里滑冰的。”白桦说。
  姜少华“嗯”了一声。他们头靠头躺在冰面上,姜少华睁着眼,视线里是一圈积雪的林稍和雪后初霁的蓝天。身下的冰面有轻微的摇动,也许是鱼在深水里游泳吧?姜少华突然想到,如果春天来临了,这座小湖上的冰一定会发出嘎啦声吧。
  由此,他又想到了裂河声,那种南风滚动,开河的声音会是多么动听呀!
  俩人沉默了一小会,白桦突然问:“少华,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了?”
  白桦“嘘”了一声,说:“别说话,用心听。闭上眼睛。”
  姜少华没有闭眼睛,因为,他也听到了那种来自天籁的声音。这种声音空灵,像是在奔跑,也像是在滑动。这个声音的到来,使这里更显得静谧了。
  静静地躺了一小会,他们的呼息均匀了。白桦说:“如果时间能停顿,我真的希望我现在的感觉永恒不变。”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姜少华说。
  “少华,你是说希望我们一直在一起吗?”
  “如果你愿意我就一直跟着你。”
  “那怎么可能?我们终归是临时工,总有分开的那一天的。”
  “我问你,我们在一起你开心吗?”
  “你说呢?”
  “当然。”
  
  8
  那天回来后,他们又做了一期《萌芽》。事情进行的很秘密,眼镜领导竟然一点没有觉察到什么。做完这期《萌芽》后,白桦对姜少华说:“少华,你能顶我两天班吗?”
  “怎么,你有事情。”
  “是的。一个朋友病了,我去看看他。”
  “当然行的,你放心去吧。”
  事情也许不应该那样急吧,无非是看病人。但是,白桦好像是走得很急。她甚至没来得急对姜少华说一个“谢”字就走了。而就在这天,白桦的姑夫突然来到了排字间。
  “我是来看看你们怎样工作的。听张主任说你们很能干。”
  站长依然翘着他的小胡子笑呵呵说:“怎么?我那侄女呢?”
  “她看望病人去了。”姜少华说。
  “她去看病人?”站长莫名其妙说:“我家没人生病呀。”
  “也许是她其他朋友病了呢?”
  “不对,不对,我这个侄女在这里除了你我和我老伴,也就是她的姑姑,再没有来往的人呀。这丫头搞什么鬼呀?”
  “兴许……谁还没有个朋友呢?您说呢?她在这里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站长拈着小胡子想想,说:“嗯,可能你说得有道理吧。哈哈,我这个侄女有点野,是一匹小马驹。你和她工作,她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我们在一起很愉快。站长,大婶还好吗?”
  “你是说我老伴吧?”
  “是的,她身体还好吧?还在看小说吗?”
  “她很好。说到看小说,她这两天不知道从哪儿手抄了一篇小说,天天念叨说,这小说多么多么好。哈哈。我这老伴上大学时学的就是外国文学,多少年了,一直就爱读小说。”

  外面行进一列火车,拉响一声汽笛。大地震动起来,响着列车的喷汽的嘶嘶声。等安静下来时,姜少华问站长:“您能告诉我,大婶手抄的那个小说是什么题目吗?”
  “阿,这个我还记着,叫《伤雪》。你忙吧,我要到办公室去了。”
  姜少华吓了一跳。《伤雪》?是他写得《伤雪》吗?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萌芽》从未有流传到外面。每次就印两本,他一本,白桦一本。小说《伤雪》只印了两版,怎么会有人手抄这篇小说呢?
  兴许是白桦不小心吧?姜少华想,也许是白桦在家里看这本杂志,结果流到了外面……
  当时,姜少华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只是想等白桦回来后问问她。再有,他的小说能被人手抄流传,这件事对他而言很不一般。但是也说不准是什么滋味。很复杂,也很激动。
  不过,这天,直到下午下班时,白桦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晨,白桦按时上班。一进门就问姜少华道:“我姑夫昨天来这里了?”
  “是的。他来看咱们。”
  “怎么这样巧?我第一次请假他就来看我们。你对他说什么了吗?”
  “当然说什么了。他问我你到哪儿去了。我说你到医院看望病人去了。怎么,有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好了,不管这些了。咱们工作吧。”
  “白桦……”
  “怎么,你还有事吗?”
  “是的,是有点事。你在你姑姑家看到什么了没有?我是说,是说,你姑夫昨天来这里时说……”
  “你怎么结结巴巴的?到底怎么回事?”
  “你姑夫说,你姑姑在看一个手抄的小说。”
  “那又怎么了?这年头有许多种手抄小说。像《第二次握手》就是一本很好看的手抄小说。”
  “问题是……问题是你姑姑看的这个手抄小说的题目叫《伤雪》!”
  “噢。什么?你说什么?!”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你把《萌芽》拿回你姑姑家看了?”
  “不是,你说的是……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把《萌芽》拿回家看了?”
  白桦愣住了。她低下头沉思了一回,说:“我没有拿回家看。如果我拿回家看了,姑姑也不会看手抄的《伤雪》了。”
  “是呀,她可以直接看《萌芽》嘛。”
  “所以说,所以说这件事情很糟糕了。”
  “会……会怎么样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即然姑姑手上都有了手抄的《伤雪》,这就说明我们的《萌芽》很可能流传到外面去了。这怎么可能呢?”
  白桦沉思着走到小窗前,看着外面纵横交错的火车铁轨许久没有回过头。这时候,小窗前面暗了一下,接着有人敲门。并在外面喊到:“少华!姜少华,你小子在里面吗?”
  姜少华不由喜出望外,惊喜地说:“是林卫东!我的同学。”

  林卫东已经推门而入。在火车站,火车司机不论到了哪里,都是这样破门而入的。他穿了一身新的铁路制服,戴一顶蓝色的帽子,喊叫着说:“我没有想到你会自己找到这样一份轻闲的工作。真的,这排字工作太适合你来做了……怎么了?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呵,明白了,你是想给我介绍一下吧?因为房子里还有一位漂亮的小妞……”
  林卫东笑呵呵把手伸向白桦说:“不用他介绍,我自己介绍吧。我叫林卫东,是姜少华的同学。现在我是这个车站的火车司机。”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白桦,是你同学姜少华的同事。”
  “呵呵,这姜少华在学校时就很招女同学喜欢。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的这个同学很可爱吧?”
  “是的,”白桦笑眯眯说:“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和少华在一起工作很开心。”
  “瞧瞧吧,说什么来着?这漂亮的小妞叫我的同学少华。哇哇哇,我好羡慕呀。”
  大家在一起说笑了一会。外面不时有火车进站或是出站,这使他们的谈话不怎么连贯。有时候正说到兴致上,却被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打断,空气中弥漫着躁动。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前的小窗子外面,一直晃动着一个身影。他有时候会把脸很近地凑到小窗前。也是从他出现在小窗前开始,白桦的脸色有点不自然起来。终于,她说:“你们同学之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刚好也有点事。你们谈,我先告辞了。”
  她说完,并不等姜少华他们说什么,就走出了门。而按照林卫东的脾气,他是见着漂亮女孩子就会死缠的人,可是他也没有挡她。当白桦走出门后,林卫东迅速把脸贴在小窗前,看见白桦已和外面那个人一起并肩走远了。
  他转回脸说:“少华,你知道这个漂亮妞是谁吗?”
  “白桦呀!”
  “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曾经见过的草上飞!”
  “阿!你……你没有看错吧?”
  “没有,我绝没有看走眼。是她!那天晚上她和一个男人跳到了我们车头上,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她一定是没有记住我,但我可是记住她了!”
  “这样说来,她确实就是草上飞了。那么……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我看出来了,刚才你很冷静,你装做不认识她,是为了稳住她。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林卫东说:“我不知道。总之,我是……是什么呢?”
  “我在问你。”
  “我也说不清楚。是觉得,觉得刺激还是……还是,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总之,我很兴奋。”
  “你不会告密吧?”
  “这个?直觉告诉我应该马上去公安局报案。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姜少华问。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马上报案吗?她,草上飞是杀人犯,是公安局通缉的阶级敌人,难道我们不该告发她吗?”林卫东很严肃地反问姜少华。
  姜少华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公安局报案去好了。咱们这就走。”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呀!”
  林卫东不语。他们面对面沉默了一会,林卫东说:“好吧,说明白了就是我和你都不想去公安局报案,这事就这么地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要小心,她说到底还是草上飞,记住我的话。”
  林卫东把手压在姜少华的肩上,很重。姜少华笑了,说“谢谢你,卫东。”
  “谢我什么?谢我不去公安局报案还是……”
  “去你的吧。”
  他们都笑起来。林卫东就走了。

  部队演练完炮击后撤走了。不过,却留下了整整一个连的部队,协助镇革命委员会维持治安。小镇明显变得紧张,墙上甚至贴出了通缉草上飞的告示,还有照片。照片上草上飞只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影约约能分辩出是个女人,但是整体模样还是看不清。就是因为模糊,草上飞更使人感到她就是一个杀人的魔头。
  镇上也成立了联防队,荷枪实弹。加上各个单位的民兵、家属巡逻队、儿童团,真正是全民皆兵。姜少华按照张主任的吩咐去阿达街找印刷工老王。老王是一回民,没有向谁请假却连续一周没有上班。张主任以为他是病了或是他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对姜少华说:“你去一趟阿达街,去看看,看老王怎么了?他家在阿达街14号区六栋楼……”
  “那是在清真寺广场边的一栋大楼。”姜少华说。
  “你也知道那栋楼呀?那好,我不再费话了,你去吧,看看他到底怎么了。要是他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告诉他,要他尽快来上班。”
  此刻姜少华已经快走到清真寺了。他看见清真寺绿色的圆形塔的顶上,一弯银色的月亮悬挂在湛蓝的天幕上。姜少华很快就踏上了广场的石板路上,积雪依然很厚,被车马人踏的坚硬。那幢大楼有五层高,排列着一层层的窗户,一排排窗玻璃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

  姜少华走进大楼的第三单元,向五楼攀去。楼道有点晦暗,一阶阶楼梯呈现出深灰色,以几何的形状向上排去。姜少华很快找到了老王家的门,敲门。
  “来了来了。是谁这样早?”
  “是我,姜少华,王大叔。”
  门开了,光线一下变得刺眼,姜少华用手挡住眼睛,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咸菜味道。老王抖动满脸的络腮胡子说:“是少华呀,我们的秀才,快进来吧。”
  姜少华走进去,坐在粗糙的椅子上,老王为他沏盖碗茶。这是伊斯兰人很爱喝的一种茶,是用桂圆加冰糖枸杞以及绿茶冲制而成的。
  “怎么,是张主任派你来催我上班的吧?”
  “张主任没有说你上不上班,他只是要我过来看看你家里有什么事,也许你需要帮助吧?”
  “是这样,家里来了亲戚,我陪了他们几天,你回去后告诉张主任,就说我下午就去上班。”
  “那好,我这就回去,那边还有工作等着我呐。”
  “急什么呀,喝完这碗茶再走也不迟。再说了,工作搁一天晚一天又怎么了?”
  “不了。”姜少华说:“不能耽搁工作。”

  姜少华就起身告辞,下了楼,他总算是摆脱了那种难闻的咸菜味道。广场上响着小锤锤击铁皮的叮咚声,那是从铁皮手工作坊传来的。刚才姜少华路过那里时,看见一个在鼻梁上架幅眼镜的山羊胡子老人正用烧红的烙铁给铁皮水壶挂锡。广场上行走着不多的几个行人,显得懒散。在广场的西南边,有一个经过人工修饰的土台子,台子上一些古老的建筑和清真寺相映成趣。姜少华沿着一道台阶向土台的上面走去,偶尔回过身时,看见一辆三驾马车清脆地走过广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广场上突然跑过一个人,他像旋风一样迅捷地向清真寺跑去。当他闪身进了清真寺时,一队士兵成伞状跑进广场。冰冷的石板广场上突然响了一声枪响,看不清是谁打的枪,也许,是刚才那个闪进清真寺里的人开的枪吧。
  刚才还叮咚作响的铁皮作坊嘎然而止。广场上的士兵都爬在地上,胸脯紧贴着冰凉的石板,空气在瞬间里被冻住了,士兵们爬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但是,他们给人的印象是一根根被压紧的弹簧,随时可以从地上弹射而起。一个军官,(或许,他就是军官,因为只有他在说话,并做着一些简捷的动作)抬起手臂向前一指。立刻,一个士兵从地上跃起向前窜了一截。他像一只蚂蚱,瞬间就窜到了清真寺的铁栅栏门前,清真寺里再次响了一声枪。枪声沉闷,像是在铁桶里打了一枪似的。
  姜少华躲身在苍松后边,他看见在清真寺高耸的后墙上,一个人像蜘蛛似地顺着一根绳索往下滑去。从这里看去,你才知道这清真寺是建在山腰上,它临涯而距。这道后墙半依附着峭壁,而那个顺绳而下的逃亡者,则更像是一只荡来荡去的猿……

  镇上再次实行宵禁,夜晚常能听见警车呼啸而去,人们半夜被吵起来查户口。联防队荷枪实弹,深夜里用枪托砸开居民的门,大声吼叫着,鸡犬不宁。火车站、汽车站以及镇子里所有的招待所、棚户区、临时居民处被撵起来大批的“流窜犯”。这些被叫做“黑人黑户”的人,经常会被莫名其妙地关进拘留所接受各种各样的审讯。
  第二天一上班,白桦对姜少华说:“少华,我……我还想你替我……”
  “替你顶班是吗?”
  白桦点点头,说:“我真的,真的很……很难为情。”
  “昨天……昨天在清真寺又发生了一场枪战。”姜少华故意把话题引向昨天的枪战上。他盯着白桦说出了昨天发生在清真寺的事情,他说:“我看见十几名解放军在追捕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跑进了清真寺,从清真寺的后墙外面逃跑了。”
  “我也、也听说这件事了。”白桦说。她很镇定,但是,还是有一点口吃。
  “那人用一条绳索救了自己的命。清真寺的后墙是一道陡峭的绝壁,他顺着绳索向下滑时,我觉得他的身姿像一只长臂猿。”
  “你看见他了?”
  “是的。我目击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我相信,在这座小镇上,恐怕再没有谁比我看得清楚了。从那人跑到清真寺广场到窜进清真寺然后解放军出现,一直到他顺着绳索逃脱,我都看见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敢和解放军对着干?你,看清他的脸了吗?”白桦问。
  “没有,距离太远了。我只是看见他模糊的身影。”
  白桦盯住姜少华,想说什么,又像是一时找不着该说什么。姜少华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少华,我只是想说,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今生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一样。我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吗?“
  “也许……或者说,如果我忙完这阵子,我们还会在一起吧。我真的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听你这样说,你说的那个‘结果’,就存在第二个结果,为什么要这样说?”
  “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没有说会有第二个结果。”
  “这个……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有紧要的事情要去办吗?”
  “是的,我这就走。”
  “白桦!”姜少华很快喊住她,说:“外面很乱,小镇上已经发生过第二次枪战了。我是说,你在外面要小心,知道吗?一定要小心。”
  白桦却愣了一下,很快说:“我会小心的。少华,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怪?”
  “是吗?可我觉得你也很怪?”
  “是吗?”
  “是的。”
  白桦又盯住姜少华沉默了一会,于是,她说:“也可能是我们这几天老不在一起的缘故吧?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白桦说着就推开门走了。

  一列火车轰鸣着进站,大地在震动。姜少华眼望着窗外的景色,心情处在了兴奋与惆怅的矛盾之中。兴奋,是因为他确定了白桦就是草上飞。可是惆怅又为的什么?窗外停泊的列车在寒冷的空气里一如死去的巨人,就连黑色车厢上白色的字体也呈现出了一种莫名空洞感。天色有点晦暗,能看见红绿灯半明半暗的光泽。越过一排排静立不动的列车,就是无边的田野,在田野的深处有一座泉湖,白桦约定姜少华还要去那里滑冰……
  由此,姜少华回想起他们几天前在湖上滑冰时的情景。白桦穿一身绿色的军装,身姿矫健,仿佛一枝霜染的红枫。事实上,那天的白桦脖子上围着一条红毛线围巾,在白雪皑皑的晶莹世界里,那条红毛线围巾宛若红色的玫瑰……
  姜少华闭上眼睛,尽情地回想着那天他们滑冰时的每一个细节。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他有拥抱白桦的冲动。此刻,姜少华的耳际里响起一声列车的汽笛声,那声音仿佛从冰面上滑过一样,悠长不断。但是,很快被行进的轰鸣声打断。
  他回到排字桌前,白桦的影子挥之不去。就连房间里晦暗的光线、斑驳墙面上红的黄的革命标语也都是为了映衬白桦矫健的身体而特意设置的。窗外依然来往着列车,大地总是在震动着,让你很难静下心来想想心事。
  房外,雪在寒冷中被一天天风干,消褪。原本洁白的雪,被列车的烟尘和人们肮脏的脚熏染践踏的丑陋无比。他们的那间三角形的房顶,也显露出了脏兮兮的瓦楞。童话的幻想症终究会被严酷的现实惊醒,这座看似美丽的房子,当积雪不再洁白的时候,它的丑陋也就现形于姜少华的眼前了。
  “那么……”他由此突然想到:“当白桦不再是印象中的姑娘,她就是草上飞时,这个穿着绿军装,围着红色羊毛围巾的姑娘还会如想象中那样美丽吗……”
  镇上居民眼中的草上飞就是一个用带钩子的飞刀杀人的魔头。她应该是狰狞的,凶悍的女人,而不是美丽的白桦。姜少华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草上飞和白桦等同成一个人。白桦的手是纤长柔软的,姜少华每天都能看见这双美丽的手。在青春涌动的年龄里,姜少华曾经多次产生过吻这双手的冲动,而这种感觉,每次都是那样的强烈。
  想到这里,姜少华抑制不住荡漾的春情。他突然觉得,白桦也许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姜少华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我能离开她吗?如果离开她,我将会怎样……”
  他这样问自己。这座他熟悉的小镇对于姜少华来说,留下的永远是悲伤。他是一个被抛弃者,一个被夺去了父母双亲的孤儿。如果白桦走了,那么,孤独恐惧的生活将会永远笼罩着他。
  这很恐怖。但是,在姜少华的骨子里,却埋藏着巨大的判逆血性。当他突然中止阅读那本叫作《牛氓》的小说时,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不再读这本书了。然而,与之相伴的是,他的脑海里自然地生成了一个只属于他的牛氓,他在那一时刻,也分明地感到了一种冲动。
  因此,说姜少华感到恐怖不如说他害怕失去白桦,还有——他感到如果白桦一旦从他身边走开,他有可能失去更多的东西。但是,这“更多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于是,在姜少华的骨子里又涌现出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想离开白桦了。这种感觉是强烈的,也不是单纯的。更多的,也是最为分明的还是春情的涌动。要知道,此刻姜少华是那样的想拥抱白桦,这种拥抱也不仅仅是对性的渴望。依姜少华的年龄和良好的修养,对于性,他只是本能的反应,而对于姑娘,对于白桦来说,他更渴望拥有她的温馨,他脑海里展示的是美丽的向往。
  姜少华坐不住了,血液再一次次涌动,让他焦躁不安。他甚至有走出这间房子到外面去寻找白桦的冲动。他想,如果白桦就是草上飞……那么,那两次枪战,姜少华都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发生过程。尤其是那天晚上,在那条深深的巷子里,两名持枪者和警察对射,那情景无疑是很可怕的。而在那两名持枪者中,说不定其中一个就是白桦。他很难想象,像白桦这样娇嫩的姑娘怎么能做那样危险的事情呢?
  由此,姜少华分明地心疼起白桦了。是什么事情逼使她走向了这样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可怜的白桦呀……
  姜少华渴望见到白桦。虽然,白桦才离开他不到半个小时,但对他而言,这短暂的时间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空间。也许就是这次,他真的再也见不到白桦了。他的心狂跳起来,感觉像是被人当头击了一棍,使他在惊悸中果断地立起身扑向房门,他要去找白桦!
  但是,意想不到的是白桦突然回来了。

她一下推开门说:“少华,马上跟我走,出事了!”
  “怎么了?”蓦然见到白桦,姜少华反而平静了。
  “眼镜主任被捕了。是因为我们的《萌芽》!”
  “什么?!你说什么?”
  “没时间细讲,我们快离开这里。”
  白桦抓住姜少华的手腕,不由分说推开门走到外面,大步向着车站的荒辟处走去。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慢点走吗?”
  “不行,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警察随时都会来抓捕我们。”
  白桦面色严肃地紧抓着姜少华大步走着,生怕姜少华逃跑似的。半小时后,他们转进一片杂乱的院子里。这里夏天练制过沥青,现在在大杂院的一侧还遗留着练油炉和黑色狰狞的沥青。院里垃圾成堆,一只野狗在垃圾堆里找食吃。
  白桦和姜少华俩人穿过垃圾闪身走进一幢三层楼道里。楼道里弥漫着腐臭味,有只猫窜上楼梯,“喵”地叫一声,晦暗处闪出它的两只贼亮的眼睛。白桦领着姜少华一直向楼上攀去,很快上了顶楼。到处都是杂物,有的地方你得侧身才能走过去。白桦停在一道门前,隔着一堆杂物和大白菜,她轻轻敲了几下门。
  立刻,房间里有响动,隐隐地,听见有人像是在朗诵诗歌,声音含糊不清。接着,有一阵硬朗的脚步声走过来,门被打开了。

  因为光线是从里面泻出来的,因此,开门的人是处在逆光里。姜少华看见一位身体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前,他的面部因为背光而显得黑暗,只有一双炯炯的眼睛射出两道光。
  “回来了?”他问白桦,随即把眼睛投向姜少华。
  “他是谁?”他这样问。
  “你难道想一直让我们站在外面吗?”
  “一个不容易发生嫉妒的人,可是一旦被人煽动以后,就会糊涂到极点……”
  这一声是从那个高大男人身后传来的,并且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一个像印度人一样糊涂的人,会把一颗比他整个部落所有的财产更贵重的珍珠随手抛弃……”
  高大男人让开门,大家进去。门很快被关住。
  “一个不惯于流妇人之泪的人,可是当他被感情征服的时候,也会像涌流着胶液的阿拉伯胶树一般两眼泛滥。请你们把这些话记下,再补充一句说:在阿勒坡地方,曾经有一个裹着头巾的敌意的土耳其人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诽谤我们的国家,那时候我就一把抓住这受割礼的狗子的咽喉,就这样把他杀了……”
  一进门,姜少华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个说着奇怪语言的人,他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疯子红卫兵。在姜少华认出他的同一时间里,他也听出了这个疯狂的人嘴里念叨着的,是沙士比亚著名悲剧《奥赛罗》。
  “罗健,让他安静一会。”
  高大男人听了,过去轻柔地抱住那个疯狂的人,声音很柔,说:“魏红兵,奥菲利娅回来了,从修道院回来了。”
  “她从修道院回来干什么?这里有阴谋。谎言掩盖了一切,真理被颠倒,她还是在修道院干净……”
  “算了,”白桦说:“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是的。很糟糕。”叫罗健的高大男人说,他有一脸络腮胡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炯炯有神,放射出的光焰像钢针一样刺人。他说:“问题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任性弄了本什么《萌芽》被镇革委会发现查封,也不是因为你们的那个眼镜主任被捕。更为严重的是,就连我们藏身的这个地方也已经没办法躲藏。他们已经察觉到了……”
  “但是,眼镜主任不是唯一被捕的人,接下来该是我的姑夫和姑姑。我非常担心他们。”
  “现在还有时间讨论这些吗?”罗健说着,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姜少华,说:“你还把他带到这里,难道我们也要带上他吗?”
  “是的,罗健!”白桦坚定地说。
  “带上我?”姜少华说:“带我到哪里去?我进到这间房子里以后,被你们的对话搞得莫名其妙,你们是什么人。”
  “闭嘴,少华!”白桦说。
  “看来,你对这个叫,叫……呵,姜少华,姜少华的家伙很有感觉。那我问你,我们的曾经的领袖,这位井岗山司令,这个疯疯颠颠的魏红兵又该怎么办?”
  “你总是这样的自以为是。罗健,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总爱和人辩论?我们还有时间吗辩论吗?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吧。我们现在迫切要解决的是尽快拿出一个撤离这里的方案出来。”
  罗健低下头,又很快抬起眼睛说:“现在有两处难点,一是魏红旗,他可以说已经是这个小镇的名人了,没有谁不认识他的。如果我们在撤离的路上控制不好他,他的露脸会给警察警觉,那样,我马上就会暴露。二是这个叫姜少华的人,他会和我们是一条心吗?”
  罗健说完,再次盯住姜少华。
  “干嘛这样看我?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就在几天前我就知道了白桦就是被通缉的草上飞。我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但是,我做什么了?是告密了还是离开她了?”姜少华说着,还往白桦身边靠过去,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
  “少华,”白桦说:“你说你几天前就知道我是谁了?这话不是胡说吧?”
  “我没有胡说。我只是觉得你和草上飞一点也靠不到一起。只是在问自己,你怎么能是草上飞呢?”
  “可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杀人的魔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我要你马上告诉我,你愿意跟我走吗?”
  “白桦,起码你该告诉我你们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就是一个组织。那么,你们这个组织只会杀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们没有时间在很短的时间里告诉你什么的,”罗健说:“现在的形势很危急,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捕。所以,尽快离开这里是我们当前最该做的。就一句话,你是跟我们走还是不跟我们走?”
  “是的,少华,我们没有时间给你解释什么。罗健说的对,你马上回答我们。”
  “我必需很快做出选择吗?”
  白桦和罗健同时点了下头。
  “那好,”姜少华说:“我的母亲死了,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朋友花子也死了。我还能做出什么选择呢?我现在是个孤儿。也许,白桦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后,我就不再感到孤独了。即然她能使我不感到孤独,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呢?这也许就是我要跟你们走的原因吧?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当我不再看那本叫做《牛氓》的书后,我就开始阅读另一本书了。这本书没有名字,其实我是在寻找什么。我告诉你们,当我看见我的父亲呆在暖气管道上自杀后的尸体时,当我看见我的母亲沉落在冰冻的沉淀池里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怎样的滋味你们知道吗?”
  姜少华流出了眼泪,他说:“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冷血动物。当这一切悲惨的事件一一发生后,我已经许了一个愿望,为了这个愿望我在寻找着。现在,我找到了没有还不能肯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我跟着白桦就不会再有孤独的感觉。就算为了这,我也要跟着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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