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重演西厢(一)
作品名称:红颜恨 作者:竹林子 发布时间:2015-02-07 21:36:03 字数:4174
车夫睢发全原本是从豫东黄泛区逃荒到陕西的难民,而他在蒋纬国与石静宜的热恋中却扮演了“红娘”的角色。面对石凤翔夫人连续三个晚上的“拷问”,心地忠厚的睢发全终于道出了实情。
一
我家族爷睢发全老先生清楚地记得,他是从1943年农历7月20日那天开始,被二小姐石静宜雇用到府上拉包车的。在此之前,石静宜曾经多次坐过他的车,既快又稳当,对他印象很深。
那天清早是个大晴天,凉风习习,很清爽。东天际初现一片鱼肚白的时候,睢发全从老北关的临时窝棚里爬起来,像往常一样急匆匆拉着黄包车赶到大华纱厂南大门外等客。绯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出胖嘟嘟的脸庞,给一天的生意带来了光明和希望,他的心情也因此特别地好,双手扳着嘎巴乱响的指头关节,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
大华纱厂正值上下班的人流高峰期,南大门口上早班的工人和刚下班的工人进进出出,中间夹裹着谈生意的客商,十分地热闹。下夜班的工人多为中年和青年妇女,满脸倦容步行而去。客商们打里边出来,偶尔有人叫上一辆黄包车,急匆匆朝东闸口的火车站赶奔。大门外路西的空地上,一拉溜停放着十几辆新旧间杂的大轱轮黄包车,车夫们大多是从内地沦陷区逃荒进入西安城的难民,身上穿的长衫短打多半露着补丁,他们不时仰脸打着哈欠,抬手揉一下因睡眠不足显得发胀的惺忪眼睛,或倚车背而立,或将长车杆撂在地上,欠起半拉屁股蹲在车座上,当街慢悠悠卷一根喇叭筒状的纸烟吸着,眯缝眼随着嘴里吐出的烟雾左顾右盼,翘首等待乘客的光临。
这些车夫们中间,有不少人是从河南黄泛区逃难来的,由于人地两生立不住脚,情急中谋上这份跑腿费力的苦差事,那一家大小几口人的衣食之需就全靠这辆车轱轮转圈挣钱养活了。机灵些的车夫,说话和气,善于看顾客的脸色行事,腿脚勤快,碰巧了一天之内也能招揽几趟好生意,多挣点钱,累得汗巴流水,衣衫湿透,贴在皮肉上冰凉如盐水浸泡一般粘腻。车夫们夜晚一回到临时搭起的芦席窝棚内,浑身就像散了架子,倒头便是一阵闷雷般地的呼噜声。这年头人多啥生意都不好做,有那窝囊一点的车夫,眼巴巴坐等半天不发市,心思重重地放空车回家,眼睁睁瞅着一家老小等米下锅,忧愁得只会长吁短叹,期盼着次日天不亮就爬起来,揽独活想挣个好价钱,去买米买面糊一家人饥渴难耐的嘴巴。无论是挣到钱的和未挣到钱的车夫,几乎都怀有这种侥幸心理,因此,也都起得绝早,一门心思跑到大华纱厂附近客流量比较多的地方去揽生意。
这天的生意不太景气,大清早坐车的人还没有拉车的人多。正当车夫们等得心急火燎的时候,从洞开的大铁门里款步走出一位体态轻盈的女子,女子身穿一件蓝士林布上衣,脚穿一双浅棕色高跟皮鞋,踩着煤渣路面沙沙作响地朝停放黄包车的空地走过来。经常在大华纱厂门口拉客的车夫大都认识这位女子,一瞧石家二小姐今天单独要出门,他们隔老远就暗中使劲儿,纷纷站起身殷勤地巴望着二小姐能坐自己拉的车。
被家庭的压力挤压得欲爱不能欲罢还休的石静宜,那颗憔悴的心绪本来就不安宁,一大早起床却又遇上烦心事,府上的车夫不见了踪影。起床后她照例去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出门仍不见车夫备车,就连喊几声门房里竟无一点动静,急忙唤丫环翠莲过去看看,那个贼眉鼠眼的河北籍车夫,早已趁着夜色卷铺盖开溜了,临走还顺手牵羊拉走了府上的黄包车并且拐带着偷走了两只汽马车轮胎。对于家财万贯的经理府来说,丢这么一点东西等于九牛一毫,压根不算一回事,但却害得石静宜上早自习要迟到了,一时间气得她直跺脚骂人。生气归生气,这学校还是要去的,无奈中,她紧绷着脸色走出南大门,准备临时搭乘一辆黄包车去上学。
石静宜还没有走到停靠黄包车的地方,就瞧见那些车夫们一个个伸脖子瞪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架势好像一哄而上,随时准备要将她抢上车似的。如若是往常,她目睹这种情形并不介意,有时候临时出门,为了图个方便,随手在门口招呼一辆黄包车坐上就走,价钱开得比一般乘客都高,目的是为自己的行踪保密。今天她的情绪不太好,一看到这帮子车夫,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府上雇用的那个河北怀庆府人,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恍惚中这帮子高矮胖瘦的车夫们一下子仿佛都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那张面孔。若不是急于上学校读书,她真不愿意再坐这种黄包车。她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翘首以盼的车夫们,想从这帮车夫中间寻找一个稍微眼熟的面孔,坐熟人的车起码能够平衡一下低落的情绪。她的目光迅速掠过站立的车夫们,最终落在了我家族爷身上。族爷那时候也就20多岁,长得膀大腰圆,上身穿一件白细布对襟短衫,极不合体的将一身发达的肌肉箍得紧巴巴的,下穿一条兜裆黑粗布单裤,露出半截白裤腰,一根布条拧成麻花状的黑腰带系在微凸的肚子上,显得有几分滑稽。当时二小姐瞅着膀大腰圆的族爷直纳闷,别人都站起来准备招揽生意,她却蹲在地上闷头吸烟,瞧那一张方面大耳的脸盘,白面无须,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尤其是才刮过的光葫芦脑袋,在晨阳的映照下圆溜溜泛着青光,蹲在那儿活脱一尊弥勒佛,让一直紧绷着脸色的石静宜瞅一眼就想笑,暂且将烦恼抛在了脑后。若干年后,族爷回忆说,或许这就是缘分,命中注定该认识石静宜,虽然是到石府当差跑腿,而他却并不感到身份卑贱,石府上下包括石凤翔以及老太太和二小姐在内,对他一直都很尊重,张口闭口地称呼他“老睢”,叫得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主仆二人熟识之后,石静宜也曾经对睢发全讲过,那天起床后发现府上的车夫偷跑了,心情特别糟糕,赌气跑到南大门外雇车,乍一见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就觉得这车夫好生面熟。努力搜寻记忆,终于想起来,曾经几次坐过他拉的那辆黑扶手黑靠背甚至连皮革坐垫都是一通黑的洋车,车子虽然旧的漆皮斑驳,但车夫脚力好,掂起车杆一溜烟,一个小时能跑到20华里开外的香米园学校,既快又稳当。更难得的是,这个车夫口风严实,善解人意,有一次拉她到城墙外去跟蒋纬国幽会,尽管对男女情事心领神会,却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搞价钱,让他往哪儿走,只需一声交代,拉到地方就把车子往僻静处停放,坐在车上有滋有味地抽自个卷的喇叭筒纸烟,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过问。基于这一好印象,石静宜在众车夫的冷眼睃视中,旁若无人的径直朝睢发全那辆黑色洋车走去。
车夫睢发全瞅见石家二小姐身背书包走过来,这才不亢不卑地站起身,冲她问道:“小姐您上学去?”
石静宜微微一笑,回答道:“走,去城西香米园。”
睢发全不再说话,招呼石静宜坐稳当车,弓腰掂起车杆一溜小跑向东闸口奔去。去香米园学校的路径他跑过好几趟,过来东闸口之后,沿着城壕往南一路下坡进入中正门,折转弯由一条路再向南进入东大街,然后一直朝西穿过十字大街的钟鼓楼,到西大街的桥梓口,向北拐弯约两华里路程,正好到学校的北大门口。
石静宜沉稳地坐在车上,瞅着车夫睢发全那一副宽阔前倾的身架和两条虎虎生风的长腿,一时陷入了思索之中。
自从蒋纬国住进东仓门一号院,她曾经坐府上的包车偷偷跑到胡公馆与蒋纬国幽会,谁知道那个车夫嘴巴不严实,老太太还没有问两句,就把她的行踪全都告诉了老太太,让她挨一顿臭骂。打那以后,因怕走漏风声,她不敢乘坐府上的包车,每次与蒋纬国见面。事先都要把时间安排好,出门临时雇一辆洋车,来去匆匆,极不方便。她打心眼了讨厌府上雇用的车夫,怎么会变化这么快呢?以前在大街上拉零车的时候,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冷,为了多挣几个钱,黑灯瞎火还在街头巷尾穷奔波,吃饭饥一餐饱一顿的没个着落。就是这种人,一旦被府上雇用拉上包车,吃住不愁,每月还有固定收入,不知不觉就滋生出养尊处优的习气,眼里含不下一粒沙子,额外的活儿一点都不想多干。更恼人的是,勉强出一趟加班车,总是磨磨蹭蹭走不快,拉情绪车老耽误时间,到地方又不守规矩,贼眉鼠眼地乱瞅一气,甚至连主人的隐私都不回避。车夫等于是她的两条腿,要到哪里去,离不开车夫接送,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这些人的眼睛。在父母的眼里,她是个十分任性的娇小姐,就想方设法撒娇使性子,曾经在一个月内借故辞退了四个车夫。这第五个车夫祖籍河北怀庆府,只因家乡被日本兵侵占了,为了不当亡国奴才逃进了西安城,也算她在河北生活过的半个老乡了。石府上下待这个车夫不薄,每月工资开到700块钱,平时零零星星还有外进饷,论说是满可以的了。谁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车夫才干了半年,吃上几天饱饭,就见利忘义,偷东西溜走了,真是个鼠目寸光的缺德鬼。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车夫一开溜,府上一时半会雇不来人,她每天上学的路程就得临时租车了。唉,啥时候才能够寻找到一个忠厚老实的车夫呢!
石静宜暗暗叹一口气,她一路思忖着,不由地打起了快腿车夫睢发全的主意。车子行至十字大街的钟鼓楼旁边时,由于路上来往车辆和行人较多,车速明显放慢,坐在车上的石静宜打破沉默主动与车夫睢发全攀谈起来:
“这位师傅,请问您贵姓?”
“俺姓睢。”睢发全脚步不停,憨声憨气地回答说。
石静宜一听车夫讲话发音很重,就猜出是从河南黄泛区跳出来的难民,这些人多数为农民出身,善良朴实,也最贫穷。他们原本有一个赖以生存的家园,皆因铺天盖地的黄河水在一夜之间吞没了家园和土地,有的甚至连亲骨肉都被黄水给冲走了,被迫拖家带口一路逃荒要饭进入陕西地界,在异乡随便找个活干养家糊口。大华纱厂一线车间的男女工人,大多是难民中的一部分,他们肯卖力气,也比较牢靠。石静宜想到这一点,为了从心理上拉近彼此的距离,她开始学着不太标准的豫东话向车夫睢发全问道:
“老睢,您是豫东啥地方的?”
“开封城南,尉氏县的。”
“您拉零车恁辛苦,给俺拉包车中不中?”
石静宜刚把话转入正题,睢发全却反问道:“您府上不是有包车吗?”
石静宜回答说:“俺家的车夫夜儿黑偷跑啦。”
“嘿,世上还有这号人,真傻瓜。吃喝恁得劲的差事,跑啥哩。”睢发全放慢脚步,说话时连头都不扭。
面对车夫的直爽,石静宜略微迟疑片刻,就如实相告说:“那个河北人偷俺家的东西溜走了,真气死人。”
也许是同行怕涉嫌,或者其它原因,睢发全不再乱说话,闷声不响地拉着车子加快了步伐。
二人暂时无话,那辆破洋车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奔驰着,车轮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震颤得石静宜心烦意乱。她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用近乎哀求的声调冲车夫睢发全说道:“老睢,你给俺拉包车中不中,俺绝不会亏待你。”
睢发全犹豫一下,慢吞吞地回答说:“中是中,俺家里头人口多拖累大,拉包车怕裹不住生活。”
睢发全无意间向石静宜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