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2 10:27:03 字数:5250
今天倒班,早上八点下班,要到第二天早上的八点上班,是一个循环中难得的休息天。要换在平时,叶瞳早就被美珊拉着疯去了。可是今天美珊有重大活动——美珊今天订婚!
叶瞳回到家匆匆吃过早点就蒙头大睡,中午都不起来吃饭,困是一个原因,最大的原因是母亲又提起那话题。
当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那家又来问话了,你到底同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叶瞳扒着泡饭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母亲说的“那家”是一个村不一个组的钱家。那钱家在这一块也算是有头有脸。一个村的村委书记,那就是一个地方的土皇帝。他们家看上谁家的姑娘那是女方家的面子。可是叶瞳就是看不上他们家那“太子爷”。长得倒是不错,但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坏痞子,打架惹事总有他的份,结交的那都是些什么人,走路都是横着走的。听说那“太子爷”发话了,他谁也看不上,就看上了田家湾的叶瞳。所以他父母屈尊托媒人提亲来了。上次来提过一回了,叶瞳也不顾姑娘的羞涩,当着媒人的面一口回绝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
母亲还在瞅着女儿的脸色小心地说,他们说了,你要是同意了,即刻给解决弟弟的户口问题。叶瞳差点没给气个倒卯。
“妈!你把我当成商品交换哪?”
“你这孩子,妈这不是跟你商量吗?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妈怎么也不能害你啊。他们家是独子,他爸又是书记,你嫁过去也没亏了你。你不是老抱怨上夜班太苦,你嫁过去了,他爸给你在大队部谋个差事也不是没可能。”
叶瞳听得心里一动。
“再说了,你弟弟明年就该上小学了,他们家能给你弟弟解决户口问题,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
九九归一,这才是重点。叶瞳有些委屈。
“我就不同意!”叶瞳猛地把手里的碗往炉灶上一掼,跑上楼去。母亲在后面叫着“留弟”。
是的,她叫留弟,不管她的户口,她的身份证或者别的什么证明如何中规中矩地写上“叶瞳”两个字,她在母亲口里依然是“留弟”,她是为留个弟弟而被留下来的,这就像她的宿命。
原本在叶瞳之后还有过一个妹妹。叶瞳始终清晰地记得那猫叫一样的细碎的哭声。
那年夏天,看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家族里恐怕没有谁比留弟更期望是个弟弟。因为那是她和姐自出生就肩负的任务!应该说她出生后就接手了姐姐的任务。所以留弟盼一个弟弟的心情比谁都急切。
留弟顶着不断袭来的睡意在房门外等了半夜,那扇桐油抹的房门随着进进出出的人吱呀吱呀地响,留弟只能在房门开合的瞬间看到一些忙乱的人影。没有看到母亲,只偶尔听见母亲轻轻地呻吟几声。奶奶端着水盆进去时,留弟避让不及奶奶的视线,奶奶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大人生孩子,小孩子添什么乱!”留弟只是躲到更深的阴影里,却不肯离开。
终于生了!那一声不太响亮的哭声昭告又一条生命降临人间!
生了!生了!留弟激动地想要从门缝里挤进去。
又是一只逼!屋里传出奶奶失望且恶毒的声音。
留弟瑟缩了一下。留弟怕奶奶,怕奶奶的目光,怕听见奶奶的声音,甚至怕看到奶奶的影子。在她屈指可数的小人书第一次出现巫婆这个形象时,小小的留弟觉得奶奶就是巫婆。有着尖尖的指甲以及尖刻的怪笑声。
当为人母后的叶瞳目光平和地看向自己的过往时,客观地说,奶奶不是坏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大好人,大善人。在奶奶过世很多年后,一些与奶奶同时代的老人还可以列举奶奶在世时的种种善举。在最困难时期,家里有了稀罕吃食,必定分些邻里,尽管少得可怜;因为手巧,邻里亲朋的衣服都是奶奶缝制的;奶奶是众人的奶奶,不管老少一列管奶奶叫“叶家奶奶”。那些老人列举完奶奶的善举,后面还要拖一句:“只是对她的小孙女未免刻薄了一点。”
岂止是刻薄,根本就是刻毒!成年后的叶瞳依然激不起对奶奶的爱。
六岁的留弟在奶奶那从没名字——“小逼”就是奶奶对留弟的称呼。
那只小逼可能吃了。那是留弟经常听到的话。能吃且费菜。当留弟的筷子再次伸向那碗腌萝卜干时,奶奶的筷子快速地在她的筷子上敲了一下:“省点吃,看看你已经吃了多少了,一个细人怎么这么能吃?”留弟怯怯地缩回筷子。到了初中时,留弟已经练就了一小块萝卜干可以吃两碗稀饭的本事。咬一小口扒拉几口稀饭,仅借着牙齿缝里的那点咸味当菜。
还没到上学年龄,留弟已经学会了打猪草,喂鸡。动作稍微慢了,奶奶的指头就戳上来了:“就知道吃,做这点活都做不来!”小小的留弟还不会思索,不会分析问题,她唯有向妈妈诉苦。很长的年月里,留弟都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不帮她?在留弟的记忆里妈妈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妈妈只是抱着她泪流满面,说着,“这都是命啊!”至于父亲,留弟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黑着个脸,如果没有妈妈在旁边,留弟绝不敢靠近父亲。如果说留弟还有一处避难所的话,那就是外婆家——仅隔三户人家的外婆家。或许是跟外婆呆久了,留弟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外婆,悄无声息,一副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挨打的模样。尤其是妈妈不在家的时候。
“这只逼越看越惹人气,活着真真害人哪!”奶奶原本跟人慈眉善目地说着话,一看见留弟,那双和善的眼不由成了三角眼。留弟越发瑟缩起小小的身子,脚下越发无声,犹如飘过一个孤魂。
又是一只逼。奶奶拂袖而去。留弟悄悄走进里屋。
那坨肉就是妹妹!
叶留弟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那坨肉。小小的,用一个旧布包包着,如果不是在哭的话,大概看不出是个人形。哭声细细的,小小的,似乎生怕惊扰了谁。可是谁会被惊扰到呢?奶奶已经摔门出去了,外婆在打理妈妈。这坨肉除了发出一点细小的哭声外,再无其他动静。留弟盯着那个布包里露出的那张小小的脸,皱皱的,红红的,像个苦老头——这是她妹妹!
或许因为没人理她,妹妹不再哭了,眼睛紧闭,静静待着。留弟也不敢动,怜悯地看着妹妹。六岁的留弟已经懂得怜悯,虽然她还不知道有“怜悯”这个词。
母亲在妹妹出生的第三天就下了地,妹妹一整天都躺在那,似乎知道没人会去搭理她,所以不哭也不闹,只在尿布湿了或者饿了的时候发出细细的猫一般的哭声。完全不同于留弟的哭声。留弟曾听母亲说过很多回,自己小时候那个能哭啊。放在床上没人搭理,可以哭上一整天,直哭得小脸发青,口吐白沫,还在那一个劲地哭,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留弟很想抱抱妹妹,可是一接触奶奶那三角眼,留弟就赶紧挎上小篮子割草去了。
妹妹的乖巧却没为她招来几分怜爱,甚至老天也没对她多关爱几分,在妹妹出生十五天后,忽然浑身长满了一个个小红疙瘩,母亲说,那是出疹子。出疹子的人不能见风,于是妹妹在门窗紧闭的屋子一个人细细地,碎碎地哭。或许奶奶发了恻隐之心,也或许是奶奶被哭烦了,进去把妹妹抱了出来,哄了一会,哄烦了,妹妹被留在了廊檐下的小凳上。
当妹妹小脸憋得通红,哭都哭不出声时,留弟吓坏了,跑到田里大声喊着正在插秧的母亲。母亲什么都没说,两眼含着泪走上田埂,在水渠里略略洗了洗手上及脚上的泥水,匆匆回家把妹妹抱进了屋。
第二天,妹妹终于不再哭了。在人世间待了十七天,或许看看自己实在不招人待见,所以她又回去了。没有人伤心,除了母亲在床边嘤嘤地哭。相对于日后弟弟有根的失踪,母亲的嚎啕大哭,哭得理直气壮,哭得惊天动地,而此刻母亲似乎是在庆幸自己的孩子解脱了,也庆幸自己解脱了。
妹妹被装进一个篮子里,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仍旧包着那个旧布包。邻居大妈提着篮子出去时,留弟在后面跟了好长一段路,没有恐惧,也没有伤心,小小的留弟不知道自己跟去做什么,大妈呵斥时,她才停住了脚。那个不曾取名字,那个奶奶口中的“细逼”在很长的岁月里都面目模糊地出现在留弟梦里。留弟不知道妹妹是幸还是不幸。
弟弟有根的出生让留弟提心吊胆了好久,她怕,那个在母亲肚子里蠕动的物体出生后究竟会怎样呢?留弟始终记得妹妹那细细的碎碎的哭声。
留弟割猪草,喂鸡,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母亲时常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说我的小留弟长大了,会帮妈妈干活了。在偷偷摸摸怀弟弟的时候,母亲依然不自信地问留弟,你说,这回是个弟弟吗?留弟不敢回答。母女俩相拥叹息。
在众人的忐忑中,终于迎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哭声。像父亲说的,小子就是小子,哭得都跟丫头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不管不顾的样子。父亲似乎预见了儿子的未来,日后的有根甚至超出了父亲的预见。父亲后面还加了一句——有气势!这句似乎只是一个父亲的自豪之情了,长大后的有根的那些作为实在缺乏这个词的内涵。
是个带把的!奶奶又惊又喜地说。祖宗保佑,叶家有后了!
“喏,看看你弟弟,虎头虎脑的,像他爸小时候。”破天荒头一遭奶奶对躲在门后挤不上趟的留弟和颜悦色,微微低下身子让留弟看看弟弟。一样红红的皱巴巴的小脸,留弟想摸摸弟弟,手刚伸出去,奶奶已经把弟弟抱走了。那一年,留弟已经十二岁,早已是叶瞳。也就在那一年,奶奶去世,叶瞳终于可以在家自由的呼吸。
叶瞳疼弟弟,也感谢弟弟,似乎有了弟弟,她和姐姐的存在才有了价值。村里人都恭喜着父母,有儿有女,这辈子值了。然而,这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弟弟的户口始终没有报上。报不上户口,就意味着弟弟是个“黑户”,上学,就业,结婚都是个问题。所以弟弟有根的户口问题一直是家里的一大心病。明年弟弟就该上小学了,没有户口,学校不收。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家里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叶瞳尽管很困,却也只是在床上胧了一下,脑海里翻腾着,怎能睡得着。大姐已经出嫁两年了,接下来就该是她了。大她一岁的美珊今天订婚,计划着明年结婚。她是该有个对象了,叶瞳朦胧地想着那个人,可绝对不是钱家的那位“太子爷”。收音机里传出絮絮叨叨的声音。叶瞳怕黑也怕静,通常开着收音机睡觉,也不去听具体播些什么,她只是要点动静,或者是想要个人陪吧。
房门被轻轻打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叶瞳赶紧闭上眼装睡。小家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转动小脑袋四下瞅瞅,又翻翻桌子上的书笔,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看看床上的人没反应,索性走过去掀叶瞳的被子:“二姐,起来了,起来了,过会该吃晚饭了。”
这是叶瞳刚下幼儿园的弟弟叶有根。叶瞳再不能装了,没好气地说:“回来就捣乱,没看到我正睡觉呢。”
“我没捣乱,妈说,只要你点个头,明年我就可以上小学了。二姐,你就点个头吧。”有根一副小大人的架势。他上幼儿园还是找人托路子进去的,上小学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小家伙听大人议论多了,自己也着急。
“你懂什么呀,你以为这是给你买棒棒糖呢。”叶瞳没法跟弟弟解释清楚。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上学,我就要上学!”有根又拿出他的杀手锏——哭、闹,如果还达不到目的,他还有更厉害的招——打地滚。
“你烦不烦啊!”叶瞳早就习惯了他的这一套,翻个身不去理他。看看没有观众,有根也没心情闹下去,下楼找他妈告状去了。
田大梅对这个宝贝疙瘩一点辙都没有,任儿子在她怀里又揉又搓,百般哄劝:“好了,不闹了……不闹了……啊……一会儿你大姐要来,让你大姐好好劝劝你二姐。”
田大梅想不通二女儿有啥看不上人家的,论条件,人家是书记家,我们家是高攀了;论长相,那小伙子也是有模有样的;论年龄,小伙子大了一岁,刚刚好。不就是小时候皮了一点,男孩子嘛总归比女孩子吵一些,有根不也是;哪能都像他姐夫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想起大女儿,田大梅就有些后悔。招娣的女婿实在太老实了,让他坐他绝不会站着,让他走他也没个回话。都怪他爸,因招娣太文静,怕她摊上个厉害丈夫及婆婆受委屈,看上了水生的老实及他母亲早逝。招娣嫁过去就可以当家作主,而不必受婆婆的气。可是这个男人太不展眼了,凡事都要招娣张罗,招娣这日子过得……唉,田大梅独自叹口气。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招娣孩子都满地跑了,说后悔有什么用,最要紧是让二女儿嫁个好婆家。可这死女子这么好的人家还看不上,她倒是要攀什么高枝呢?
田大梅择着刚摘的芹菜,心里盘算着。一会大女儿来家吃饭,让她好好劝劝她妹妹,姐妹俩好说话。这么好的人家不嫁,你还想找什么人家,况且人家还能帮忙解决儿子的户口问题。儿子的户口问题一直是烦扰他们家的大问题。也不是没托过人,说的好话,送的礼都打了水漂。还有半年儿子就该进小学了,有人主动提出来帮忙,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田大梅不时抬眼看一眼门前的大路。大女儿招娣说好过来吃饭的,这会时辰了,咋还不见人影。想起起大女儿,田大梅就不由想到大女儿的苦。招娣嫁到陈家,丈夫老实,耳旁没有婆婆饶舌,清静是清静,可是生了孩子后,没人带孩子。招娣既要出门挣钱,又要做家务,还要带孩子。看看在家珠圆玉润的女儿嫁到陈家都瘦成什么样了。田大梅心疼女儿,时不时地把孩子接来住,也好让招娣喘口气。可是招娣隔天不见孩子又想得慌,又把孩子接去,宁愿自己受累。唉,这都是命啊!如今这钱家可是好人家,又是独子,家境又好,要是留弟嫁过去,吃喝不愁,而且生了孩子以后,婆婆可以全职带着,留弟还是跟姑娘家似的清闲。田大梅似乎已经看到了二女儿的幸福生活,她实在想不通,留弟有什么看不上人家的。
田大梅又抬眼望一眼大路,都这时辰了,招娣怎么还没来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田大梅又暗自“呸”自己,瞎想什么呢,好好的总往坏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