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2 10:12:07 字数:4729
七点半,叶瞳用指关节轻轻在甲班男宿舍门上敲了敲,贴着门听了听,没动静,又敲了敲,问了声:“喂,听见没?起来了。”偷着四下看了看,生怕吵到了别的住宿人员。其实除了甲班有几个家住的稍远的女工住宿外,大部分工人都回家了,且甲班女工宿舍在楼上。叶瞳笑自己太过小心。但是自己站在男生宿舍门口,总有点那个。
厂子实在太小,无法完全隔绝男女宿舍区。只是大致划分了一下区域,三个班的机修工占据了楼下东首三间个宿舍,女工人数是机修工的几倍,占据了楼上楼下所有空余的宿舍。其实男女宿舍是个混合区域。
叶瞳又敲了敲门,门终于开了。张浩边胡乱套着毛衣,边咕哝着:“我正做着美梦呢,被你吵醒了。”一脸被吵醒的不乐意,眼睛似乎还没睁开。
“你还怨我呢,是谁让我帮忙叫一下的。”叶瞳说着跨进了甲班的男生宿舍。宿舍里一股臭袜子的味道,还有一股热烘烘的说不清什么味道,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什么味道?”
张浩也抽了抽鼻子:“没啥味道啊。”
“这么臭还闻不到,整个一头猪。”
张浩正在努力穿着外裤。绒线裤大概是他母亲的手艺,看上去有些粗糙,外面的裤子套上去有些费力。这么看一个男孩子穿衣服叶瞳不觉有些尴尬,调开视线。
男生宿舍明显比女生宿舍脏乱。几张简易的铁架子床,铺着床褥被子,却是皱皱巴巴,堆作一团;地上还有残留着烟头纸屑,几双脏鞋子胡乱放着,一只鞋还被踢到了门口。此时,宿舍里仅张浩一人,叶瞳逗留的时间未免长了点,觉得有些不妥,赶紧托词一句走了出来,出门时看见门框上方堆积的蜘蛛网几乎要掉下来,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
八点准时交接班,黑夜与白天在此交替,隔夜的脸迎接着今日的太阳。换下工作服,穿上漂亮的衣服,叶瞳与同宿舍的几个小姐妹花蝴蝶一样,走出宿舍,穿过厂区,引来无数目光。今天不回家!姐妹们约好了逛街买衣服,下午睡一觉,晚上去一个工友家吃拜师宴。还没到门口,远远看到张浩及另外几个机修工站在厂门口。这是在等着她们一块去吃早点呢。这场拜师宴似乎一大早就拉开序幕了。师傅和徒弟都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也没个师傅徒弟样,平时嘻嘻哈哈哈惯了,好的时候称兄道弟,恼了时摔锅砸碗。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涌出厂门,街道似乎逼仄了许多。美珊早就跟她的那一位走在一块了,叶瞳与张浩并未刻意,自然地落在大伙后面,有说有笑。
当一伙人涌进街边那家熟识的馄饨店时,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一边习惯性地抹着并不需要擦的桌子,一边应承着着七嘴八舌的点餐要求。叶瞳与美珊及美珊的“那位”——郑东升,还有张浩占了一张小方桌。叶瞳要了一碗馄饨,不要放葱花;美珊要了一碗汤面,郑东升则要干挑面,张浩要的是水饺。老板娘八面玲珑地答应着。也亏她应付得来,不一会儿各人要的面食都端到了各人面前,无一差错。叶瞳用胳膊肘碰了碰美珊,笑道:“你瞧瞧老板娘那股麻利劲,能维持一家店也不是容易的,要是换了你,只怕张三的给了李四的,甜的你给换成了辣的。”美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随着话音偷看了一眼郑东升,嗤嗤笑着,赶紧低下头吃她的面。郑东升逮到了美珊的目光,立刻夸张地说:“她呀,整个一个迷糊虫,上次去她家,她妈让她起锅时在鱼汤里放点味精,她愣是给放了盐,还怕不够鲜,多放了些,殷勤地让我尝尝,她哪是让我喝鱼汤啊,她那是谋害亲夫呢。”
虽说他俩的关系早就定了,可是毕竟还没结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美珊羞得面上飞霞,粉拳就要落到郑东升胳膊上,东升夸张地叫着跳开了,馄饨店里一阵哄笑。出了热气腾腾的馄饨店,激灵灵吹来一股冷风,吹进衣裳里,凉进骨子里。这些隔夜的人经不起新鲜的寒冷。叶瞳缩起了脖子,把衣服拢了又拢,与美珊决定不去逛街了,还是回宿舍补昨晚失约的睡眠去。跟同来的小姐妹分手,与当班的张浩一块往厂里走。路上一再嘱咐张浩下班的时候叫醒她们一块去工友家。中午她们俩就不起来吃饭了。
然而不用张浩催她们起床,下午门外一阵激烈的吵闹声吵醒了沉睡的人,听听声势越来越大,姑娘们躺不住了,纷纷起来看热闹。
宿舍楼前早已聚集了很多的人,虽说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壮观,但几乎所有在厂的人都来了。有的女工还穿着围裙,看来是扔了机器跑来看热闹的。大伙一块仰头往楼上看着。一个陌生男人在甲班的女宿舍门前大叫大嚷,使劲擂门,旁人说那是周玉华的丈夫。
叶瞳挤在人群中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撇撇嘴说,脏死了,说不出口。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叶瞳还待再问,猛听得一声惨叫。抬头一看,甲班女宿舍的门已经打开了,那个男的一把抓住周玉华的头发,拖着穿过走廊,走向楼梯。下楼梯时,周玉华一个踉跄跌坐地上,男人却依然不松手,拽着头发,把周玉华丰满的身子当拖把一样拖过楼梯的台阶。周玉华惨叫着:放手,你放手!一只手使劲去掰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勉强站立起来,身子被男人拖拽着前倾,身上的灰尘很应景地扑簌簌往下掉。男人扭曲着脸,又拽又踢又骂。“逼”字的组词原来有那么多。叶瞳奇怪,这么多人,怎没人上去劝阻,虽说里面不乏与周玉华不和,看他们夫妻打架称心称愿的,但是每天朝夕相处总有几个可以说话的。看那个男人眉眼都走了形,叶瞳是不敢上前的。终于惊动了领导,夫妻俩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叶瞳在散去的人群中捕捉到一个词——“扒灰”。她听说过这个词,她跟人借的还没看完的《红楼梦》里有这个词。贾宝玉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叶瞳也不明白,后来问了人才明白是件难以启齿的龌龊事。可是这个女人怎么会牵连上这种事。这个女人算不上漂亮,浑身最大的亮点不是她丰满的胸部,也不是她善于扭摆的臀部,而是那双销魂蚀骨的眼睛。有男人猥亵地说,哪个男人让周玉华的眼睛电到了,恐怕死在人家肚子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厂区里的男人女人带着一点兴奋,带着一丝下作,带着莫名的愉快公然地,偷偷地谈论这件事。女人们更是细致地分析这个女人平日的点点滴滴,从走路的媚,说话的嗲,到她看人的妖异眼神,从各个角度论证这个女人骨子里就是个“骚货”。人们吐出“骚货”两个字时义愤填膺,如同法庭上正义的宣判。
被丈夫从床上抓到了,真是脏死了。说话者还夸张地连连咂着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似乎恶心之极,又似乎痛快之极。叶瞳和美珊只是挤在人群中听着,听人唾沫横飞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也有些莫名的兴奋。平时一个娇娇嗲嗲的女人原来背地里这么肮脏,哈呀,真是想不到。正义的人们脸上看不到正义之剑的寒光,反倒是一片幸灾乐祸的窃笑。人性的阴暗隐藏在所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看来车间里会津津乐道上好几天。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能刺激沉闷的日子?
叶瞳和美珊还体会不到这些,这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并不进入她们的主体生活。她们还在青春的河流里徜徉着。
四点交接班,所有参加拜师宴的工友集结出发。叮铃铃,几辆自行车飞驰出厂区,犹如赛车般在冬木萧条的乡路上你追我赶。美珊坐在东升车后,叶瞳坐在张浩车后,任两个男孩子骑得气喘吁吁,她们兀自在车后打闹嬉笑。美珊放声高歌“让我们追着风,追着阳光,在人生的大道上……”美珊有一副好嗓子,像泉水般叮咚作响,曾经得过总厂区举办的卡拉OK大赛的三等奖。
原本张浩不同意叶瞳搭车。他自己还像个豆芽菜似的,骑着自行车,夹克衫鼓足了风,似乎能把他刮走,哪里还经得住带个人。叶瞳死乞白赖地坐上了他的车,硬是像赶马一样地赶着他。才骑了没一会儿,张浩就喘得像头牛,两位姑娘还悠闲地打趣他。张浩喘着气还嘴,三人斗着嘴,张浩生气了,突兀地停下来,说什么都要跟叶瞳换一换。美珊笑话他,是不是男人啊?
“我就不是男人了。”张浩一副无赖样,喘着气说。
“好吧,我骑会,反正他像只小鸡似的,我也能带了他。”叶瞳扶过车子,轻巧地上了车,张浩轻巧地上了后座。
叶瞳和张浩与大部队逐渐拉开距离,美珊催促的声音越来越远。叶瞳喘着气,弓着腰,脚下使劲蹬着。大冬天的,却是浑身冒汗。
猛然感觉后座一轻,张浩已经跳下了车,拉停车子,没好气地说:“下来吧!你说,女的能干什么呢?就会叽叽喳喳,等你赶到,人家已经吃完饭往回赶了!”
叶瞳不气反笑,乖乖地让出车子,坐上后座还在笑着。臭小子,吃准了你的过意不去,让你不是男人。
到得主人家,满满的两圆桌的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杯杯见底。感情深哪,一口闷哪。年轻就是酒桌上的意气风发。几个回合下来,叶瞳不胜酒力,头有些晕了。饭后,跟随大家涌进工友的卧室,晕乎乎地倒在床上,大伙都在疯闹着,感觉张浩在旁边也倒了下来,能听到他的呼吸,稍停,轻轻拨开了叶瞳脸上的头发。叶瞳心里说着,人小鬼大。这样躺着的姿势实在有点那个,摇晃着站了起来。来到屋外,东升正举着美珊在摘墙头的向阳花。冬天的乡下还能看到盛开得如此灿烂的花实属不易。叶瞳让张浩也把她抱起来。摘了花,张浩抱着她转了一个圈才放下。叶瞳咯咯笑着,酒精在青春的血管里翻腾。
回去的路上,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张浩脚下有劲多了。叶瞳头还是晕着,悄悄靠上张浩的后背,感觉那单薄的后背一滞,却也不是很在意,手搭上了他的腰,这回感觉张浩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心里暗笑这小子反应过敏。骑上大路,风一吹,酒醒了好多,悄悄坐正身子。她的酒醒,一半也是憋醒的。喝多了,急于排泄。可是这话怎么好意思跟张浩明说呢,虽说从未把他当异性,可他毕竟是是异性。于是叶瞳的着急成了一声声的催促,催促张浩快点,再快点。张浩终于不耐烦了:“你要累死我啊!”
“我……我……”叶瞳吱唔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张浩明白了,脚下不由又加快了许多。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有路两边树的暗影唰唰往后倒。
“我……我憋不住了。”叶瞳说得像蚊子叫,虽然此刻是寒冬腊月,叶瞳依然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那……那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张浩的声音有些慌乱,叶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火辣传染给了他。
张浩紧蹬了几脚,赶进一块大路上视线到不了的荒草地,叶瞳赶紧找个了背人的地方蹲了下来,远远地听到不远处也有哗哗的声音,月光照着一个正抽条的身影,叶瞳不禁又红了脸。重新骑上大路,两人闷着头谁也没说话,真的感谢这个时候月亮躲了起来。
美珊他们很快赶了上来,又是一片嬉闹声,总算冲淡了刚才的尴尬。
回到宿舍本该即刻睡觉,也好养足精神继续后半夜的生存考验,然而被酒精浸润的神经昂扬着,了无睡意。大家涌进乙班男宿舍里,找出一副边缘已磨损的纸牌吆三喝四地打牌。没有椅子,挤在一张空床上,坐着光凉的床板,几张年轻的脸热烈又激情。宿舍里同样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子的味道,但是谁也没有在意,这里鼎沸着青春的气息。等到睡意袭来,呵欠连天时,上班时间到了。
黑夜是白天的延续,白天也只是黑夜的承继罢了。很多次叶瞳听着收音机零点档的节目,夜静静的,主持人开场的说辞也是温柔的,安静的:“零点,黑夜与白昼在此交替;零点,梦幻与现实在此同行;零点,失落与希望在此并肩;零点,超我与原我在此相见;零点,伪装与真实在此撞击。”这段话层次分明,音律错落,再加上主持人很有质感的声音,确实能让人心里一动,而后印象深刻。而刚下班到家的叶瞳却刻薄地想,主持人一定是在空调房里,舒舒服服地坐着,对着洁净的环境,所以才会说这些风花雪月无关痛痒的话,要让她到车间里来待一个晚上就知道,零点,只是饥饿与寒冷的代名词,是失望与绝望滋生的时刻。很多年后,赫然回首,叶瞳才会发现,这被自己无形中夸大了的苦痛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瞬,即便这一瞬,经过时间的涤荡,在记忆的墙上,也仅仅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留在记忆里最多的是青春的激情与欢乐。
而此刻的叶瞳又穿上厚重的工作衣,戴上白色工作帽,套上围裙,穿梭在机器四周,呵着手,跺着脚,偶尔走至车间外看看大地已经冻住了,夜空黑暗似乎也凝固了,回到车间看看墙上的钟,钟摆似乎也凝固了,夜晚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