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3 13:07:35 字数:5942
田大梅的预感是正确的,此时的招娣正在医院里。不过奔忙的时刻已经过了,招娣正拿着医院配的药,往母亲家的方向而来。不是招娣病了——招娣倒宁愿是自己病了——是女儿欢欢烫到了。都怪自己,今天下午厂子里没活,回家得早了,招娣烧了一壶水,想洗个头,把自己收拾一下再去母亲家,免得母亲看到自己的落拓样总是长吁短叹的。刚把水灌进热水瓶,转身进屋取洗发水的时候,就听见“哐嘡”一声,热水瓶爆裂的声音,而后是女儿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招娣心胆俱裂,扔了洗发水,飞也似的奔出屋,只见地上狼藉一片,夹杂着银色瓶胆碎片淌着的水冒着热气,欢欢的裤子全湿了,站在一边大哭。招娣迅速把女儿抱进屋,脱下棉裤,线裤,棉毛裤,还好,衣服穿得多,并没有大碍。招娣刚松了一口气,才发现,最严重的不是腿上,而是女儿手上。欢欢的右手已是通红一片,招娣迅速把孩子的小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冰凉的水溅到招娣脸上,招娣已经感觉不到凉意。看看女儿的小手渐渐起了泡,招娣看了一下时间,三点不到,赶紧找了一件自己的棉袄,把女儿裹得严严实实,放进自行车后座的婴儿椅,匆匆锁了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到医院,挂号,处理烫伤处,烫伤的地方有的泡已经破了,清水直流,看着怪怕人的。医生说还好,天气冷,烫得不是很严重,这只是表皮伤,至于会不会留下疤痕还得看这个孩子的肤质,说不准。招娣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一个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往回落,这会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很多汗,这是赶路赶的。一路上迎着风使劲蹬车,生怕晚了,错过了最佳时间,女儿的手就残废了。其实也就是孩子顽皮,提热水瓶时,力道不足,掉了,没有及时闪避,水溅了一身而已,可是一个母亲总是担心过度,而把事情想得很糟糕。听医生这么一说,招娣吃了一颗定心丸,抱着女儿交费,配药,出了医院门口才想起今晚去母亲家吃饭,遂往母亲家的方向而来。
有时候招娣自己都很惊讶,何以如此果决地就处理了这样的突发事件,竟然没有哭,也没有找水生。小时候就算被虫子咬了,自己都会不知所措,嘤嘤地哭上半天。奶奶总是宠溺地称招娣“悸姑娘”,(悸:音,方言。胆小,懦弱的样子)然后为招娣善后。招娣是在奶奶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的,招娣对奶奶的感情更甚于对母亲,奶奶去世,招娣哭得死去活来,似乎天都要塌了。天没有塌,生活仍是严酷的,还有半年即将初中毕业的招娣辍学进入一家内衣厂当了一名缝纫工。父亲说了,女孩子念再多书也是白搭,能识字就不错了,还是早点挣钱实在。招娣并没有异议,跟着村里的年长几岁的姑娘一块早出晚归挣工资,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此时的招娣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乏有男孩子射出丘比特之箭,害羞的招娣对谁都没有回应。曾经有个胆大的男孩子拦在招娣下班的必经之路上,直视着招娣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要是对我没那意思,你就直接说句话,让我死了这条心。招娣吓得心砰砰直跳,想要赶紧逃开。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子呢?这样子太丢人了。
男孩子最终还是没能得到招娣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招娣都快要哭了。可是以后的很多年,那个男孩子一直在招娣的梦里出现,以一座山的形态,让招娣既想往又感到压抑。醒来却只看到水生侧着身蜷缩的身影。
陈水生是父母挑的人选,习惯于服从父亲的权威,年轻的招娣甚至连起异议的念头都没有。父亲说:“我看,就这个吧,挑来逃去,挑花眼,找男人老实最要紧。”这话不是跟招娣商量,只是告知招娣一声。招娣就这么嫁进了陈家。她并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背后为她惋惜。
要说陈水生这个人,你要说出其身上的缺点,也实在是说不出。水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更不会玩女人,就算女人跟他说句话,他都会脸红手颤,半天回不了一句话。跟招娣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几乎是公式化的,每逢招娣休息天,会约招娣去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也知道会买些零食,爆米花,话梅之类,却看都不看招娣一眼,把东西递进招娣手里,然后正襟危坐看电影,招娣招呼他一块吃,他头也不转一下说,我不吃,你吃吧。借着电影的光线,招娣能看到水生鼻子上微微沁出的汗。一场电影下来,招娣都替水生累得慌,不知那挺了一场电影的背酸不酸疼?看了几场,招娣就不再跟水生去看电影了。水生就在招娣家里干坐着,家里有活,让他搭把手时,他也是尽心尽力,不耍奸,不偷懒。若是不招呼他,他就一直干坐着,吃过晚饭就干巴巴地离开了。招娣妈说,这孩子没娘教,可怜,还不懂人情世故,等结了婚,生了孩子,成了真正的大人就好了。招娣没有想那么多,不温不火地处了两年,到了法定结婚年龄,领了结婚证,办了酒席,然后招娣就在陈家了。次年,生了欢欢。招娣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能看到头了,抚养女儿长大,女儿结婚生子,然后自己入土为安。
水生还是水生,女儿的出生除了给他带来激动之外,并没有招娣妈说的“成了大人”。水生也知道体贴老婆生孩子的辛苦,尽力想减轻妻子的劳累,他也帮着给孩子换尿布,只是招娣总是一再提醒“手脚轻点”,她担心水生这样的动作给女儿换尿布,一不小心就把女儿折了。母亲都看不下去了,说,水生,哪有你这样子给孩子换尿布的,这孩子还嫩着呢,没长骨头,你手脚得轻点。水生嘴上答应了,手里也确实轻了,可他那笨拙的动作谁看了谁担心。那段时间,招娣妈两头跑,既舍不得女儿生了孩子没人照顾,又担心有根在家闹,要是把水生一块带到招娣家,那就只不错眼地看顾一刻不肯停的水生,没法招呼女儿及外孙女了。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埋怨招娣他爸看问题不够全面,不够长远,把孩子坑苦了。家里没老人怎么行,家里没老人那不是苦了孩子。这话太刻薄。水生家怎么没有老人呢,水生他爸得了孙女,万事精心着,儿媳妇坐月子的吃食他总是早早上街买好了。水生做不来,老人亲自下厨。为了给儿媳妇催奶,今天鲫鱼汤,明天猪蹄汤,老人不惜本钱变着花样精心烹饪。可是公公毕竟是公公,他不方便进出月子里的儿媳妇房。招娣只好尽量自己操劳,半个月后她就不再需要母亲天天往这跑了。因为怕水生睡觉太实,压着孩子,招娣一直不同意水生从小房间搬回,几年下来已习惯,他是孩子的爸爸,仅此而已。而招娣觉得自己跟女儿在人世相依为命。这也没什么不好。一切都是命。
到母亲家,田大梅看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外孙竟然缠着绷带而来,心疼得“囡囡”“宝贝”个不停。问欢欢疼不疼,欢欢奶声奶气地说:“疼。”有根拿着一把塑料枪来逗欢欢,欢欢毕竟还是小孩子,玩兴上来就忘了痛。摇摇摆摆地随着舅舅去屋外玩了。招娣的目光及声音追上去:“有根,看着点欢欢,别碰着手。”
“哦,知道了!”有根漫应着。
娘儿俩准备开饭了。叶瞳趿拉着棉布拖鞋从楼上下来。
“姐,你来了。”算是跟姐姐打了招呼。
叶瞳仅比姐姐小了四岁,也算是同时代的人,可打小,招娣有奶奶疼着宠着,因为对奶奶的畏惧,叶瞳连带和姐姐也有了距离。也因为招娣懂事,早早成人,不需父母操一点心,在叶瞳的意识里,大姐跟母亲一个概念。
田大梅又说起钱家来提亲的事,叶瞳反感地说:“你烦不烦,吃饭了。”
“这孩子!”田大梅看看叶瞳,无奈地对招娣笑笑,“这么好的人家还不同意,你说,你到底要嫁怎样的人家啊。”
“我就不要,要嫁,你嫁好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留弟越大脾气越倔了,不像招娣这么好说话,为什么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差别这么大呢?大梅真是拿留弟一点办法都没有。
“妈,就让留弟自己拿主意吧,毕竟将来过日子的是她。”招娣已切身体会,不想妹妹走自己的老路,不过钱家跟陈家毕竟不一样,钱东平也不是陈水生,“听说,钱家准备在镇上买房了。”
“真的?”田大梅眼睛都亮了。整个华阳村有几家有能力在镇上买房?能住到镇上做城里人,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叶瞳的心里也大大地动了一下。
“听说已经付了首付,就等拿钥匙了,就在镇政府的那边,地理位置好,这边过去也方便。”招娣也是在厂里听人提了一下。因为母亲说过,钱家来提亲的事,所以特意打听了一下。如果妹妹真的能住到镇上,那也是体面的事。
“这么好的人家,错过了就错过了。我说,留弟,你也不是千金小姐,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你呢。你说,你到底怎么个意思?”田大梅有些急了。这么好的人家,换平时,你就是攀上去,人家说不定看都不看你一眼,如今,人家一趟两趟地来提亲,你反倒金贵了。这孩子,真是太不省事了。
叶瞳扒着饭,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有些松动。姑娘家脸皮薄,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大梅在心里已拿定了主意。
招娣吃过饭,又拉了一会家常,看看天已经暗下来了,怕路上不好走,赶紧带着欢欢回家了。
到家时,水生已经回来了,跟他爹糊弄着算是吃过晚饭了。招娣也不关心。婚后水生就很少去丈母娘家了。这地区也没有婚后的女婿还时常上丈母娘家的。大伙开玩笑,老婆都骗到手了,就不用拍丈母娘马屁了。到这地步是丈母娘反过来讨好女婿,生怕女婿亏待了自己女儿。水生既没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心,不,应该说他就算有胆有心,也没地方实施。有了欢欢以后,他和招娣似乎又回到了婚前时光。不是婚前的浪漫时光,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完全是两个个体的模样。当然,水生家也不是西方讲究个人空间的西式家庭,水生家仍旧是典型的吴越大地上与别户庄户人家无二致的农村家庭。水生不去丈母娘家主要还是招娣不乐意他跟着。当然招娣也没有明着表示过。招娣是个温顺的女人,村里人都说水生娶了招娣,刚刚好,要是找个泼辣的女人,那就有得水生受的。招娣确实很温顺,欢欢都快两岁了,邻居没听招娣高声大语过一句。水生也很疼惜招娣,重活累活都抢着干。招娣却并没有任何表示。自然,夫妻间也无须说感谢之类的话,更何况招娣素来话很少。偶尔会说一句:“嗨,欢欢的奶粉没了,你下班带一袋回来。”水生在招娣那一直以一个简单的“嗨”字替代。水生明白招娣脸皮薄,不好意思,也不在意。如今欢欢两岁了,招娣似乎依然没有习惯新嫁妇的身份,她对水生说:“嗨,一会我去我妈家,晚饭不回来吃了。”大肚子的时候,水生不放心,想跟着一块去,一转身却发现招娣已经走了。
或许到一个新家生活,招娣有太多的不适应,但是对水生爸,招娣倒是并不碍口,进门说一句:“爸,我回来了。”出去必定交代一声:“爸,我出去了,可能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你们先吃。”水生爸逢人就说陈家祖上有灵,水生取了个孝顺媳妇。村里人打堆时也打趣水生:别看水生不哼不哈的,似乎看见个女的就腿肚子打颤,其实,心眼多着呢,看,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娶回家,而且谁家媳妇都没有水生媳妇孝顺。水生嘿嘿一笑。似乎有些得意。谁也不知这笑声中掩藏的无奈。水生已经快三年没有挨过老婆的身了。
刚检查出怀孕,招娣就以怕胎儿出现异常为名,不再让水生碰她。为了孩子,水生忍着。好不容易孩子出生了,水生也有了盼头。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孩子六个月了,招娣还是不让他搬回卧室。不让搬就不让搬,可是一个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每日对着水灵灵的老婆,怎能没有非分之想。也不是非分之想,这完全合情合理且合法。水生明着暗着表示要执行自己做丈夫的权利和义务,招娣却并不给他机会,晚上睡觉总是锁着门。某一个晚上,水生趁招娣忘了锁门,摸进招娣的房间。被惊醒过来的招娣竭力挣扎,又怕吵醒孩子,并不声响。两人在黑暗中角斗着。毕竟水生的力气大,且被欲火焚烧着,失去了理智。当兽欲得到满足,那个有些木讷的水生又回归时,水生吓坏了。惨淡的月光下招娣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发直,似乎已经死去。水生恐惧地用手至招娣的鼻下探了探,气息正常。水生摇着,叫着,招娣却始终一动不动。水生痛哭着:“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最后还是欢欢的哭声让招娣“活”了过来。水生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小房间。第二天,招娣一天都没有出门,偶尔出房门给欢欢泡奶粉,水生发现招娣的两只眼睛像水蜜桃似的。他越发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水生出了门一天,直到半夜才回到他的小房间,像个土拨鼠一样无声息地躺下。
这件事并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显耀的事,水生不愿人知道,招娣也不曾跟任何人说起,甚至跟自己的母亲都没有说过。要是田大梅知道了大女儿夫妻间的这种状况,只怕就不会再骂自己的女婿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媳妇娶回家后,枪都打不着了。
但是不管怎样,水生依旧很体贴招娣,家里做了好吃的,不用父亲吩咐也知道给招娣留着。招娣有个咳嗽气喘的,他也会问一句“感冒了吗”,虽然得不到回应,但是总归自己是有老婆的人,而且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只是水生的这份体贴总让人那么不顺畅。招呼招娣吃东西,后面会添一句:“你要是吃不了,就放冰箱里,可别浪费了。”话听着没错,可明明只有一个盘子底的菜了。再比如买了感冒药给招娣,会没话找话一句:“这药特贵,十多块钱一盒,平时还是要多注意身体,这不,钱又浪费了。”
看到欢欢缠着绷带回来,水生急得不等招娣把自行车停稳就把孩子抱了出来。
“欢欢,这是怎么啦?”
“烫……水……烫烫……”欢欢口齿不清地回答。
“这是怎么了啊?”水生又问招娣。
“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招娣简短地回答,又补了一句,“医生说没事,不严重。”
“这去看过了?又花了很多钱吧。什么都能进,医院是进不得的,那里都是磨快了刀,等着人进去挨宰呢。”听说女儿没什么大碍,水生一下子想到了中心问题。
水生爸也赶了出来,从儿子手里接过孙女,心疼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家囡囡吃苦头了,来,让爷爷看看还痛不痛了?”
招娣把自行车推进屋子,看老人正心疼着孙女,她径自上楼,收拾屋子去了。
水生家是这地区农村平常见的楼房,水泥预制板,两层楼,楼上两间,楼下两间,平平展展。水生爸一个人把水生拉扯大,又建了房,又给儿子体体面面地娶了亲,也不容易。水生结婚装修,水生爸就从楼上搬到了楼下,把楼上两间房都留给了小夫妻俩。平时没有要紧事,水生爸绝不踏上楼梯一个脚踪。一个老公公没事上儿媳房间干嘛,所以水生爸并不知道儿子与儿媳分居了这几年。他对这个儿媳是满意的,勤快,孝顺,嘴巴也甜,模样儿也走得出去,反倒是自己儿子笨嘴拙舌,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如今又有了可爱的孙女,他娘要是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招娣知道公公事真心疼孩子,有时自己晚上加班回来迟了,孩子就跟她爷爷睡了,她爷爷也必弄得妥妥当当,毕竟他有经验。反倒是水生作为父亲,让人一百个不放心,很多时候,招娣把孩子寄放在母亲家。母亲再怎么抱怨,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欢欢可是她的亲外孙。欢欢就是这么东凑乎一日,西寄放一天地长大了。招娣希望妹妹不必再受她的苦。钱家不是陈家,妹妹嫁过去不会吃苦的,而且还比人先进了一步——做个城里人,那在村里多有面子。最主要,钱东平比陈水生活络多了,妹妹以后的日子就不会过得死水一般。招娣似乎看到了妹妹的幸福日子,嘴角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