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尘土飞扬 作者:柳晓月 发布时间:2015-01-21 11:05:34 字数:5384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唯有路边的街灯闪着清冷的光,看不到星星,在江南这个偏僻的小镇已进入梦乡。临近大年的夜异常寒冷,路口的大排档上也鲜有客人,唯有摊主毅然守着自己的生意,拢着手低声交谈几句。偶尔有一辆载货的大卡车呼啸着穿过无人的街道,打破这沉寂的夜,摊主茫然地目送卡车消失在远处昏黄的路灯下,
“嘭嘭嘭!”
“起来了!起来了!”
离大排档五六百米远的一处灯火通明的建筑,建筑物的最里端,一栋没有任何灯火的两层小楼,传出粗暴的砸门声以及尖锐的喊叫声;不知就里的人说不定会以为是着火了。其实这只是纺织二厂一分厂循例的叫班声,也就是前一班的人催下一班的到点起床接班了。
江浙一带,这个行业里数以几千计的男女在这个时刻被残忍地从梦中唤醒,从温暖的被窝走向冰冷的机器,说不定还一边努力抠着眼屎,一边打着呵欠。
这一带称为丝绸之乡,从纺织品的第一道工序,到最后销往全国各地乃至出口,在这块弹丸之地都可找到相应的点,整个行业早就形成了一条产业链。数以万计的人涌向这个行业,在三班倒的循环中赚一份属于自己的薪水,养家糊口或者混日子。所谓三班倒,即早上八点,下午四点,午夜十二点,三个时间点上,三个班的人员顺序交接班,如此循环往复,无所谓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唯有五天一倒班的例行休假。
纺织二厂分厂的宿舍区黑沉沉的,随着粗暴的敲门声,男女宿舍的灯纷纷亮起。呵欠声,抱怨声,杯子叮当声,让人错觉此刻已是白天。然后各个宿舍门洞开,冷风直灌。
叶瞳一手提着漱口杯,一手握着牙刷,肩上还搭着毛巾。透明的玻璃杯像块冰,叶瞳缩着脖,竭力避开风头,又不时呵一下手,似乎手还惦记着被窝的温暖,倍感委屈。
“咦,下雪了!”叶瞳伸出手接下一朵雪花,雪花瞬间无影无踪,痕迹都不曾留下,仅有一股凉意掠过指尖。
“真的下雪了!”差不多年龄的美珊大声叫了起来。
昏暗的路灯下,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几个女孩子不由嬉闹起来。
“别闹了,赶不及上班了。”这是她们乙班的班长,一个温和的妇人,在这个班算是最年长的,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作为过来人,班长宽容地看着这帮小姑娘胡闹。
仅有的两个水龙头前挤满了人。是从食堂接出来的水源,简单的水槽,简单的水龙头,供工人淘米蒸饭之用,此刻也兼做夜班工人洗漱之用。此时的食堂里人丁萧条。零点的食堂只供应白面条,甚至阳春面都称不上,上面葱花都没有一根,就是一碗白面,飘着几滴油花。没有谁有时间在食堂安安然地坐着吃一碗面,有撑不住肚子饿的就点上一碗,洗完脸后带去车间,在机器旁趁劳作空闲的时候再吃;说不定一碗面可以吃上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能吃到冰花,也能吃到泪水。
叶瞳挤进刷牙的人群,在水龙头上接一杯水,找个空挡刷起牙来。自来水灌进嘴里,让人忍不住打个寒噤。实在太凉了。匆匆刷一下牙,又象征性地用水在脸上捋了一把,尖着手指用冰冷的毛巾擦擦眼,按按嘴角,就算是洗过脸了,都没敢在水龙头上拧毛巾。
“美珊,你冷不冷,就这样洗洗算了,反正算是洗过脸了。”
“是啊,我的手指快冻僵了,不洗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提着洗漱用具跑回了宿舍。穿上围裙,戴好工作帽,换上雨鞋,叶瞳与美珊说说笑笑往车间走去。
还没走进车间,隆隆的机器声就掩盖了说话的声音。叶瞳伸出两根手指挑开挂在车间入口处的厚厚的布帘。这是为了门口处的工人不至于太冷而装上去的,门帘上黑黑的油渍污损足以畏怯两个花季少女。但也只是进门的瞬间,再出来时,不是用胳膊肘撩开,就是倒着出来用脊背顶开,因为手实在不得闲,也就顾不得脏不脏了。
掀开门帘,扑面而来的是隆隆的机器声,以及阴沟的腐臭味,化纤原料的味道。车间里灯火通明,整排整排的机器不停地上下翻飞,飞溅着雾气,水滴,地上终年不干的水渍,再加上车间久不通风的闷热,空气粘稠的像一张无形的网,一跨入就被罩进网中,潮乎乎,黏搭搭。这儿是这个小镇新兴的产业——喷水织机车间,隶属于镇上最大的纺织厂——纺织二厂。喷水织机在江浙一带早已风行了很久,在这个偏远落后的小镇却还是新鲜事物,正欣欣向荣。纺织厂向来被称为“女儿国”,阴盛阳衰,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经常有人对适龄的小伙子开玩笑,想要找对象,去纺织厂。纺织厂里的爱情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小镇的这个行业是新兴行业,企业甚至政府都非常重视,为了企业的发展潜力,喷水车间招收的都是年轻人。叶瞳和美珊就是喷水车间第一批招收的员工,她们在这已经干一年多了。记得第一天下班时,叶瞳惊恐地发现自己听不见了。耳中始终是隆隆的机器声。她大声叫着:“我听不见了”。同伴回复了好几遍,她只看见同伴的嘴在动,却没有声音,最后同伴大声喊着:“一会就好了。”她听明白了,可那声音遥远得犹如隔着几座山传来。
其实相较于传统的梭子型的织机,这种机器声音要小得多,只是声音的密度也大了好几倍,那些从传统梭子织机车间转过来的老员工形象地说,梭子机的声音是铿锵的咬牙切齿的“做死苦死”,而喷水机的声音是快节奏的摇滚乐“钞票,钞票”。大伙哈哈一笑,唯有她们自己知道笑声的背后是什么。
水取代了传统的梭子,速度也不是传统织机可比的。整个车间弥漫在蒸腾的水汽中,地上更是到处积着水洼,每个工人脚上都穿着雨鞋或者胶鞋,有的甚至鞋里还垫着塑料薄膜,鞋帮处用剪刀修剪了一下,走路时,可以听到塑料薄膜摩擦的哗哗声。当然只是想象的,机器声太大,根本不可能听见。
如今叶瞳已经习惯了隆隆的机器声,不再失聪,正常的语音也能听见,只是很不习惯耳语般的说话方式。那种亲密到了“无间”的程度让她很不自在。就像此刻甲班的女工在跟叶瞳交待织机的情况,也顺带拉几句家常。那股浓烈的口臭味让叶瞳忍不住想掩鼻,怕人难堪,叶瞳不着痕迹地转了一下身子,换成侧身交谈的姿势。
交接班的时候大多是很忙碌的。检查织机情况,领取原料,听上一班的讲述她那八个小时内机器的修理情况。甚或急躁的在交接班的时候为些琐事吵上一架。叶瞳并不急躁,她自信自己能掌控这八台机器。当初一块进厂的小姐妹,大多学上一个月才上手,叶瞳半个月就独立开机了。这一年下来,早已可以从容应付八个小时内织机的任何情况。也就无须跟上一班的斤斤计较。大家客客气气不好么?
美珊骂她傻,你对人家客气,人家得寸进尺,看看她留下的烂摊子,还有那些一时半会不会显露的损人利己的阴招,要多费多少手脚。叶瞳笑笑,她做不来美珊的泼辣,反正自己也没比人家产量少,又计较那些个做什么。
甲班的说话还非得用胳膊肘碰叶瞳一下胳膊,似乎是怕叶瞳走神没注意听。叶瞳稍微拉大一点距离,胳膊肘还是亲密地伸了过来,正无法脱身时,远远看到张浩朝这边走来。这小子该下班了,找她作甚?叶瞳趁势张着嘴(反正发声也听不见),一脸询问地走向张浩。
“嗨,我明天换成白班了,你明天早上叫我一下。”张浩对她总是没名没姓的,一个随随便便的“嗨”取代,就好像他只是不经意路过,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可叶瞳明白,这小子转了好几道弯想好了的。人小鬼大!叶瞳笑得张浩有些不自在。
“听见没有!”故作凶巴巴的,一丝笑影都没有,张浩色厉内荏的模样越发逗人开心。
“知道了!”叶瞳笑得更厉害了,似乎这很好玩。
其实张浩只比叶瞳小了两岁,叶瞳却总把他当成弟弟逗着玩。看他着急叶瞳就特别开心。
张浩回宿舍睡觉去了,甲班的人下班了,叶瞳从容地巡视着机器。一天工作八个小时,这个八个小时不折不扣,包括喝水,包括吃饭,包括上厕所的时间。很多时候叶瞳她们都尽量少喝水,以便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以好贯彻时间就是金钱这高深的哲理。时间就是金钱,在这实实在在的现实,体现在每个月底工资条上。机器是电脑程序编排好的,稍有差错,机器就主动停下来,女工要做的就是排除障碍,让机器尽快运作起来。叶瞳起手,落下,摁下开关,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似乎不是在做活,而是表演,但是叶瞳并不自知。这个操作了几千几万次的动作似乎像一个本能动作,就像所以对自己工作厌烦了的人一样,叶瞳最深切地愿望就是离开这,离开转不出去的三班倒的生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叶瞳出生时并不叫“叶瞳”。
在姐姐招娣之后出生的叶瞳并没给父母带来喜悦,尤其是奶奶。小时候的叶瞳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同为奶奶的孙女,奶奶只疼姐姐,不疼自己呢?小时候家里人逗她玩,说她是捡来的,所以不招人喜欢,以后还会还回去的。为此叶瞳还偷偷哭过一场。
长大后,叶瞳才明白,自己最大的错,是没有如家人所愿,招来一个弟弟。她让家里人失望了,且这个失望几乎无法补偿。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刚刚执行,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即便这样,家里人仍旧抱着一线希望,给她取名留弟。
“留弟”、“留弟”叫了很多年,直到上了学堂。在留弟报名的第一天,那个看上去不失儒雅的乡村老教师,拿着名单看了半天,又看看留弟,摇摇头说,这个名字不好,女孩子用这个名字显而易见,命运对你实在不公平。人刚及桌子高的留弟并不懂老师说什么,一双漆黑的小眼睛有些敬畏地看着老师。老先生看了看留弟,沉吟半晌说,就叫叶瞳吧,瞳就是美目的意思,小姑娘,你的眼睛长得可好看了。这话留弟听懂了,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从此留弟成了叶瞳。叶瞳虽然在上四年级那年给家里招来了弟弟,她和姐姐的命运却并没有改变多少,因为家里负担过重,成绩优异的姐姐在弟弟出生后就被迫辍学进入工厂打工,叶瞳也只是熬到初中毕业,匆匆成了纺织行业中的一员。叶瞳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念再多书还得回家种地、进工厂打工。像父母说的,她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在天上了,不挨饿,不受冻,不过年过节的动不动买新衣服,这样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叶瞳不知道母亲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就是现在的生活也不是叶瞳想要的生活。
在大多数人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美梦时,叶瞳和她的工友才刚刚上班,在寒天冻地的午夜时分,叶瞳有些不甘,也很无奈。
车间里除了当班的女工再没闲杂人等,几千平米的车间灯火通明,让人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唯有越来越深的凉意才会让人记起此时早已是后半夜了。近百台机器,每台机器上一个指示灯。这里也通行交通灯的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不在正常运行的机器都是红灯刺目。今天的红灯特别多,此起彼伏,叶瞳已经忙了好几个小时了,双手蘸着冰冷的水不曾干过,从这台机器到踱到那台机器,叶瞳都是把手拢在围裙下,围裙也早已湿漉漉了。穿了两双袜子的脚依然能感觉到水的冰凉,脚上的冻疮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似乎又涨大了一些,撑着鞋子,很不舒服。稍得空闲,叶瞳走到对面美珊的织机旁。
美珊同样看顾着两两相对的八台机器,织机中间的走廊同样积着水,上班至今美珊也不曾空闲过。
“美珊,听说成教那边有学会计的,学费还可以,就是要学两年时间呢。”叶瞳边帮美珊把机器开起来边犹犹豫豫地说,“我也想去学学,在这干看不到一点出路,美珊,要不,咱俩一块去吧。”
这个念头她已经动了很久了,做纺织厂的一线工人,虽说钱不是很多,但也足以糊口,但是这工作总不能干一辈子,她总得给自己找个出路。可是一个人去总有点胆怯,她想鼓动美珊一块去。
“好啊,我也正愁着时间不好打发呢。”美珊热烈响应,又顺势把快要冻僵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呵,藏到围裙下。两人站到一块没有水渍的地方轻轻跺着脚。
“你都打听过了吗?我们这样的也可以学吗?”看来美珊有些兴奋。
“我也是听人说的,过几天我们一块去问问。”看到美珊同意了,叶瞳也来劲了。
“可是我们学得会吗?再说学了派什么用场呢?”赵美珊三板斧的脾气又来了,热火过了又有了诸多疑问,又打起了退堂鼓。
“我们先去看看,人家学得来,我们当然也学得来,我们难道就比人家笨了?反正学费不贵,先学了再说。”叶瞳竭力鼓动美珊,眼神里闪着热切,乌黑的眼瞳越发乌黑。
“那好吧,我们就去看看。”美珊也被鼓起了劲,这也算一件新鲜玩意。
“去看什么?我也去看看。”李伟明冷不丁地插进来。
“没什么。”叶瞳冷淡地走开了。赵美珊朝李伟明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李伟明也不在意,慢慢踱着步往叶瞳的那一块去了。美珊跟别的挡车工挤眉弄眼了一阵。傻子都看得出李伟明对叶瞳有意思了。有事没事爱往叶瞳那边蹭。机器多停了几下,他就在那修了。怪不得叶瞳的产量比别的人高。
按说,物以稀为贵,在这个女儿国里,男性更该是大熊猫了,可是也没见有多少男女出双入对的,见得更多的仍旧是男孩子穷追不舍,女孩子不哼不哈,玩着青春特有的游戏。李伟明与叶瞳就是如此。
对于李伟明有意识的接近叶瞳并不理会,照例巡视着机器。说实话,有人对自己有意思,叶瞳并不反感,只是李伟明做得过火了点,每天这么殷勤地往往返返,别的挡车工的眼光就有了暧昧,叶瞳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心里只怪李伟明自作多情,却也不拒绝他的殷勤,尤其是在机器方面。女孩子的心,谁能懂?
一个班六个机修工,实行的还是大锅饭的制度,做多做少一样的工资,所以谁都不肯多出力,能拖则拖,能躲则躲,女工们想要找个机修工简直是去求尊菩萨;有交情好的,请一遍就来了;有些怠惰的,三请四请不见人。机器停着就关乎产量,关乎女工月底最后的工资。吵架甚至打架,纺织女工与机修工的矛盾日益激化。叶瞳就没有这样的烦恼,这全赖李伟明的殷勤。女工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背地里酸的醋的话就都来了。叶瞳就越发讨厌李伟明的出现,却又不愿也不敢赶他走,只有时不时地甩冷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