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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执迷难悟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5-01-28 14:33:04      字数:4875

  无所事事不但是对生命的浪费,就如同让自来水哗哗地白白流失,就如同让蜡烛在大白天照亮着,更是对思想的折磨。因为人的思想生来就是关注事物的,就如同脚生来是走路的,翅膀生来就是要飞翔的。脚再受到桎梏,只要能动一动,它就要动的,翅膀再受到束縛,只要能张一张,它就要张的。同样的,思想再受到禁锢,只要能关注,它就要关注的。这是天性使然——饥饿会驱使人以土果腹的;囚在斗室里的人会对墙上的一个个斑痕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联想,要不然他怎么打发这无穷无尽的时间呢?——这就是无所事事对人的折磨。
  呆在家里看护四岁的儿子的王雨,就陷在了这样的折磨里。先开始她钻进了电视里,她对几十个有线台很快失去了新鲜感,就逼着丈夫安装上了数码电视,没过多久这一百多个台她也腻歪了。因为她发觉电视剧都是按几类模式扣出来的,看个开头就能知道它的整个过程,很多剧她嘲笑编剧连自己都不如。很多次她自己顺着某个题目编起剧来,满脑子的剧情让她激动不已,可拿起笔来不知该怎么下笔,就如同水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或者总觉得写在纸上的剧和自己脑子里的剧合不上套,也就是脑子里的剧是身体本身,而写下来的只是笨拙的画笔临摹下来的走了样子的身体的素描,这使她很快的失去了兴趣,可也再没有心思看电视剧了,就如同没有心事看中学生千篇一律、虚张声势的作文。于是她开始关注新闻,在一百多个台里打着滚找新闻,很快发觉新闻也是千篇一律的,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不停地改着,这使她觉得新闻尤如锅碗瓢勺、柴米油盐一样琐碎无聊了。于是她开始关注综合节目,可她很快发觉这些节目同大街上搞促销宣传的文娱活动没什么两样,装腔作势、俗不可耐。于是她开始关注科普文化节目,发觉它们就如一群小学中学的老师,把相同的知识用不同的嘴说出来。对她吸引最持久的是动物世界了,可最后她也腻歪了,因为它总是介绍某一动物的种属、起源、生活习惯、交配繁殖,再没有了新意,只是让你多了解一种动物而已。可了解的动物太多了也就没有了新鲜感,就如同一本《红楼梦》看的遍数多了也就味同嚼蜡了。原来人的思想是最难伺侯的,只有新鲜新奇能吊起它的味口,只有未知神秘才适合它的口味。而一件事物的新鲜新奇感,随着这件事有限的未知神秘被解开就消失了,就如同一朵被摘下来的花,很快会香消玉殒了。所以思想最是喜新厌旧的:山珍海味它会弃之如垃圾,只要它见腻了,粗糠糟粮它会欣喜若狂,只要是它第一次见!于是她一听到电视响就头脑发胀,可又不得不让它响着,因为儿子对卡通片百看不厌。
  无聊逼着她走出家门和人接触,因为人毕竟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是违反天性的。而她试图接触的都是些她日常生活中必须接触的人,首当其选的就是街口那个小菜店的老板娘了,而接交了老板娘就能接交一帮街坊,因为菜店往往是周围的女人们侃大山的场所。而做生意的人是最好接交的,因为能培养顾客群。王雨很快和老板娘成了朋友,也很快通过老板娘接识了一帮街坊女人。可她不但很快厌烦了,还很懊悔,因为这些女人除了俗不可耐地东家长李家短外,最热衷于背地里探究同伴们的隐私,很快的他们那种自以为聪明绝顶,实则粗浅漏骨的旁敲侧击,让王雨知道他们正在背地里研究她,这使她很恶心。再加上她是外地人,总觉得与他们是两路人,就再不与他们来往了
  无聊逼着她开始看杂志。可她很快发现这些杂志和菜店的那帮女人没什么两样,只是除了东家长李家短外,更会装腔作势、耸人听闻而已。
  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本身还没有脱尽孩子气。她是痛爱她的儿子,可如果不是出于无奈与儿子整天呆在一起,她还不会关心儿子。因为从心理上来说,她那母性的天性正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也就是说她的一只脚还踏在绚烂的姑娘的梦里。可现在随着一个个消磨时光的方式的破灭,她那只脚无可奈何地抬了起来,踏进了母亲的角色里,而且很快的十二分地投入了。因为她很快发觉一天一个样的儿子,才有着不停地变化着的新鲜新奇感,才有着不停地生长着的未知神秘感!儿子那无穷无尽的天真烂漫异想天开的问题,不停地给她带来出乎意料的快乐。儿子对玩具汹涌不竭的渴求使她不时咬着牙给他买来,儿子对玩具的沉迷和想象力,也惹得她沉迷其中,觉得怪异荒诞好玩极了。只是儿子对玩具的喜新厌旧使她苦恼不已,就如同思想的喜新厌旧一样。但不管怎么说,儿子是她喜新厌旧的思想挖掘不尽的未知的矿藏,她变着法子打扮儿子,按自己的理想调教儿子,可儿子又常常不买她的帐,和她闹别扭。这虽然使她气恼,但也充满了新奇,因为她得想办法让儿子明白为什么这样作,而这也是她从没有领略过的新奇呀!我们可以这么说,是儿子把她拉进了母亲的角色,是母亲的角色把她拉进了妻子的角色,更严格地说是家庭主妇的角色:她由洗儿子的衣服,不由得洗丈夫的衣服;她由拆洗儿子的被褥,不由得拆洗丈夫的被褥;她由拆拆洗洗,不由得开始关心自己的家来,开始整拾一切看着不顺眼的地方,有时旮旯里的一个顽固的污斑,她能投入地清除一整天。她开始变着法子隔一段时间就重新布局她那几件可怜的家具,因为这一切都是新鲜新奇的呀!也就是说她不知不觉陷进了那种琐琐碎碎的新鲜新奇里了,这种新鲜新奇使她平静得以至于麻木了,以前的生活已是千年以前的事了:这是不是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以后和生儿育女以前常常判若两人的原因呢?如果不是有一天她从床底下把六年前她和丈夫来临河时仅提着的两只旅行箱中的一只打开来,伤口的痂好的就脱落了,再看见那个伤痕时,心里虽然各漾,但不会旧伤复发了。
  那天她洗完衣服晾了出去。觉得太阳暖和,该把被褥抱出来晒一晒。在抱被子时脚尖踢到床底下一个硬物,不由的侧身弯腰去看,见是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只旅行箱拖到了床边。她忽地想起这箱子里还有几件冬衣需要晾晒一下,因为放在床底下太久了。她晾出被褥后,就把这只箱子拖了出来,用湿搌布擦干净了箱盖上的积尘,就打开了箱子,把两三年不穿的冬衣一件一件抱出来晾在了绳子上,心里还在沮丧地想:这些东西丢掉了吧舍不得,不丢吧样式陈旧了,穿出去让人笑话。唉,真是个累贅!就听儿子在屋里惊奇地叫:“妈妈!妈妈!看这个姐姐多像你呀!你快来看嘛!”她应着等一下就来,心里纳闷哪里冒出个女儿来。
  回到家里见儿子盘腿坐在箱子旁,正翻开自己丢在箱底的笔记本出神地看着,鲜嫩的小嘴骨朵着,垂下一条清亮的口水来。
  这些笔记本对她来说已是过去的陈迹,是人去楼空后的空房子,而且是离开很久的空房子。因为刚离开的空房子是会引起人强烈的对过去的怀念和伤感的,而时间久了这些往事便如同别人的故事了。
  她就走到儿子后面亲昵地弯下腰来,长发披垂在儿子的脑袋上。儿子怕痒,不高兴地摆了摆头,她就用手把长发捋在了一边。这才看清儿子翻开的是自己一九九七年中学毕业时的留言纪念册,第一页正贴着一张自己十六岁时的照片,怪不得儿子会认她是姐姐呢!
  她不点破,问儿子:“这位姐姐漂亮吗?”儿子:“漂亮。”她又翻了一页,又指着一个女同学问儿子:“这位姐姐漂亮吗?”儿子:“漂亮!”她有点儿不高兴。又翻了一页,又指着一个女同学的像问儿子:“这位姐姐漂亮吗?”儿子:“漂亮!”她忽地明白儿子现在还没有辨别人漂亮与否的能力,自己吃哪门子的醋呢!就哂然一笑,对儿子说:”你知道这位姐姐在这上面写了些什么话吗?”儿子:“不知道。妈妈,你告诉我嘛!”于是她就念了起来……
  先开始她就像给儿子读配图儿歌一样读着,只图逗儿子开心。因为她觉得这十年前的毕业留念不但遥远的与己无关,而且稚气的可笑,就如同现在看着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一样,可她没料到得是她一页一页地读下去,就如同她与别人聊天时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把玩着一个早已锈死的水龙头——一个她早已忘记还是个水龙头的水龙头。更没想到这日积月累的水锈竟然被她拧的剥落开来,出乎意料地冲着她的脸激射出一股水来。她惊讶地跳开了,猛然意识到这是她家以前使用着的水龙头,于是她便回到了水龙头哗哗流淌的日子里。就像这样呀,她日积月累得麻木在不知不觉中脱落着,一句激情感伤的话直射向她浑浑噩噩的心灵:“红姐,十年后我们还互相认识吗?还会想起我们青春活泼、喜怒无常、迷茫激昂的三年中学生活吗?”于是她心潮起伏、泪如泉涌,于是她的心沉进了这些毕业留言里,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待得麻木了的野兽,忽地听到一声来自荒野的呼唤。
  如果说人生是经历一个一个未知的过程,到死那天才把最后一个未知变成了已知的过程,那么中学阶段就是鸡雏终于明白自己总得离开母鸡独自踏上未来的觅食的时刻,就是孩子终于明白自己总得离开父母的家庭独自谋生的时刻,就是应征入伍,准备踏上未知的军旅生涯的时刻。也就是说中学时期意识的眼就如同出身几天的婴儿的眼一样,朦朦胧胧地能看见了以前只能听见声音的东西了。这是怎样的时刻呀!正因为朦胧可见,才让人充满了想象、充满了向往、充满了悲壮豪情。因为朦胧诗化了未来的艰难困苦,使他们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悲剧!是的!中学时期的人都沉溺在这种崇高的悲剧气氛里,大悲大喜、大哭大笑——他们是情绪的付庸,无常的情绪是他们的主宰,他们还不能说是懂感情,感情是沉淀后的情绪,就如同埋在地下的森林变成了碳。而他们现在什么也埋不在心里,心里的一切就如同节日的焰火,争着迫不及待的喷射向星空,绚烂在夜色里。但同时他们也是迷茫沮丧的,就如同乐极生悲,就如同潮起潮落。昨天还大喜若狂的他,今天就煞白着脸准备着自杀!就因为他们就要踏上人生,就因为他们要经历未知,就如同在《卡秋莎》缠绵悲壮浪漫的歌声里,一个个踏上未知的战场的苏联新兵。尤其是在即将毕业的时刻,一个个如同在《卡秋莎》的歌声里在车站告别亲人朋友的苏联新兵,有几个人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呢?可一踏上真正的战场,这些新兵才明白,战场上没有一点浪漫,战斗就是战斗,死亡就是死亡,失败就是失败,成功就是成功;那些成为将军的会庆幸自己很侥幸,那些成为俘虏的、再没有力量拼搏的老兵,沮丧地嘟囔:“如果能从头再来,我一定会怎样怎样!”就如同这样呀,王雨泪流满面一哽一哽,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如果能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那样鬼迷心窍,我一定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穷困的地步,如果能从头再来!”
  如果迟几年才打开这些日记,王雨会无动于衷的,就如同迟几年去拧那只锈死的水龙头,用大管钳也再拧不开了。只可惜那急风暴雨的青春是轰隆隆地远去了,但它的尾巴还淅淅沥沥地淋着王雨,陡然一个急回风,把那轰隆隆的气象又向她吹过来——可也只是吹过来而已,她只能听着那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却再不能沐浴其中了——像蛟龙那样!于是她心灵上那道再过几年自己会痊愈落痂的伤口,被这本毕业留言册无意地扯落了痂皮,就如同她无意间用手指摩挲胳膊,不知怎么那指甲衔住了那痂皮翘起的边缘,于是痂皮被扯落了,钻心得猛痛使她惶然垂视,未愈的伤口噙着淡黄的液体,挑衅地瞪着她——她心灵的未愈的伤口就是这样看着她。
  忽然儿子搂着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她一惊,丢掉了毕业留言册,抱住儿子问他怎么了,儿子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妈妈,你怎么哭了?你的眼泪掉了我满头满脸。妈妈不哭嘛!”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给她擦眼泪。她才知道是自己的哭相吓哭了儿子。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擦干眼泪哄儿子:“好了,妈妈不哭了,儿子也不哭了,好吗?”儿子见她笑了,也笑了,问她:“是那本子惹你生气了?它不好,咱再不理它了。咱看下一个。”就挣脱她的胳膊,走到旅行箱前,拿起一本小像册来,钻在王雨的怀里,稚拙可爱地从头翻开了像册,于是王雨六岁时的一张照片稚气地展现在眼前。王雨问儿子:“你知道这是谁吗?”儿子:“小妹妹.”王雨亲昵地用右手指的关节一扣他的头:“傻儿子,这是你妈我!”儿子迷茫地睁大眼:“你骗人,这就是个小妹妹嘛!还穿着开档裤呢!”王雨轻轻用手拍着儿子的胖脸蛋:“傻儿子,这是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拍的照片,妈也是从你这么大长大的!你以为妈一直就这么大吗?”儿子眨了半天眼说:“妈妈,你能不能再长小吗?再长我这么大,咱们不就更好玩了吗?”王雨哑然失笑:“咳!傻儿子,人还能长小吗?”心里却怅然若失:“傻儿子,要是妈妈从头再活一次,哪会有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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