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四章 （8）

　　第四章（8）
　　
　　夜里十一点，师指挥所接到夜航独立大队从外场起飞线打来的紧急电话报告：十几分钟前，中队长刘国忠执行夜间雷达攻击训练科目，单机起飞后八分多钟，在青岛东南近海，与机场塔台失去了通讯联系，机场的训练保障雷达，也在同一时间丢失了该批目标的回波信号。
　　师指挥所值班首长随即下令：师指挥所立即进入一等战备，各战位全勤值守，作战引导雷达立即开机搜索，无线电台使用作战频道全程呼叫，同时立即将相关情况上报上级指挥所……
　　半个多小时后，引导领航员向师首长报告建议：按照该架次飞机起飞后的滞空时间计算，其加载的油量，此时已经是全部耗尽，飞机失事已成定局；此时，应考虑放弃继续雷达搜索和无线电联系，立即测算出飞机的失事时间，地点，航向，高度，速度，锁定其确切失事海域；并报告舰队指挥所，建议上级立即安排相关海上兵力赶赴飞机失事海域，同时组织附近渔民，迅速开展海上定向搜救。
　　翌日清晨，已经在冬季深夜的海上，独自经历了近九个小时极度黑暗，寒冷，惊恐，疲劳，失温的刘国忠，终于看到了飞临到他橙色橡皮艇上空的搜救直升机，并挣扎着射出了信号弹和海水染色剂，随后不久，他就被赶到的搜救船救起，经紧急抢救，生命体征很快得到完全恢复。而这次迅速及时、精确到位的成功搜救，正是根据成峪他们几位当夜在指挥所值班的引导领航员的准确推算，将飞机失事位置锁定后，上报舰队首长，由舰队指挥所立即下令，部署兵力，迅速就位，及时搜救所达成的。
　　消息传到师指挥所，一直是在焦急地等候着搜救进展消息而彻夜未眠的师首长和各战位值班员，额手相庆，喜笑颜开。可成峪，却是昏昏沉沉地只想着赶紧回宿舍睡觉。这些天，他经常是因为思念小小而彻夜失眠，从昨儿晚上开始，他又为搜救飞行员，极度亢奋疲劳地整整煎熬了一夜。从指挥所出来，成峪骑上自行车刚走出没几步，就觉得头昏目眩，从单车上一头栽了下来，后脑勺正磕在马路沿儿上，脑瓜子翁地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待他醒来时，已是躺在卫生队休养所的单间病房里了。
　　……
　　休养所远离机场营区，从机场东门出来，经过总理桥，还要沿着白沙河向南走上很长一段路，才是坐落在一个名叫仙家寨的村庄边缘上一个院落里的几间病房。在此后的一周时间里，成峪总是被头晕、呕吐、心悸、失眠这些脑震荡的后遗症，搞的异常焦躁，烦恼。总算熬到了周末，临近黄昏了，他才刚刚觉得脑瓜子是清净了些，却又被院子里传来的几个人在那里玩儿命甩扑克的吵闹声扰得不胜心烦。索性就披上大衣，光着脑袋独自出门来，沿着白沙河南岸，向西溜达着走了出去。
　　白沙河南岸，有一片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诺大的白杨树林。建国初期，青岛自来水厂在河边的这片树林里，打下了几眼深机井，又在旁边建了几个净水池。但后来，青岛市在白沙河上游修起了月子口水库，这几眼机井就不再为青岛市供水了，这里便成为了青岛自来水厂的一片备用水源地。平时，这儿只有一个老头儿带着一只壮硕的大黑狗，守护着这片水源地。而那只大黑狗，显然已经是被机场里那些淘气的，经常在周末偷偷到净水池来捞鱼的官兵们，用肉包子笼络过无数次，所以，见到穿军装的人，它除了会讨好地摇着尾巴哼上几声，讨些东西来吃，其实早也就毫无戒备之心了。
　　沿着白沙河，成峪轻轻地向西走近了水源地周遭的那片白杨树林。在他身后的河岸一侧，全是些黄叶落尽的大片流林，打眼望去，就像是融在了低垂的云朵里的一抹连绵不断的，长长的灰色幕墙。有时，微风会从他身边的那些树顶上掠过，就会在树梢间不停地发出些轻轻的呢喃，而每一次，都像是要来告诉他一些辽远苍凉的故事。几只落在净水池边的沙鸥，被他无意间惊起，扑棱棱地越过树顶，径直地朝着远处向北偏西的女姑口海滩飞过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一片轻烟低垂，薄霭迷蒙的暮色中。向右不远处，是一片裸露出灰白色砂石的河床，有几缕涓涓的细流似乎是还在不懈地蜿蜒着，终于是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几股水流汇到了一起，却几乎看不出聚在那里的一泓水，竟还是在不舍不弃地缓缓向西流动，于是也就无法知道，这些水流究竟还要有多久，才会最终汇入到那个远在十几里地之外的入海口。
　　落日余晖，薄云暮霭中，成峪感觉自己的思绪已是静下来了许多，甚至还在心里想起了古人的一首绝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从净水池最远端的白杨树林里，成峪听到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优美动人的琴声。乍一听，好像是有人用一支吉他在那里弹奏，可细琢磨却不是，似乎是比吉他还要更清脆，更醇美……天啊，这是件什么乐器啊，竟会让人感觉是如此的熟悉，这样的优美！？
　　成峪屏住了呼吸在听，那美妙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贯了，终于，弹奏者是把一支动人的曲子，连成一气地弹奏出来了。
　　奥，这一次，成峪是听出来了，在那片白杨树林里，一定是有人正在弹奏着一只俄罗斯的三角琴。是有人在用一只古老的俄罗斯三角琴，弹奏出一曲最具俄罗斯风格，最能撩动一代人心弦的，无比美妙的俄罗斯民歌《卡林卡 》。
　　稍后，伴着三角琴的琴声，一个醇厚低沉男低音，是在用俄语，如痴如醉地哼唱起了一支古老动人的俄罗斯民歌《田野静悄悄》，紧接着，成峪又听到，有一个淳朴甜美的女中音加入进来，她似乎也是想要用自己的心灵，把这支歌的美妙的和声，用中文唱出来：
　　 
　　田野静悄悄
　　四周没有声响
　　只有忧郁的歌声
　　在远处荡漾
　　
　　牧童在歌唱
　　声音多悠扬
　　歌声里回忆起
　　心爱的姑娘
　　
　　我是多不幸
　　痛苦又悲伤
　　黑眼睛的姑娘
　　她把我遗忘
　　……
　　
　　成峪听得呆住了，依稀间，他觉得那个男低音，一定就是机场里那个曾在苏联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老杨。除了他，机场里还会有谁，是能把俄罗斯的三角琴，弹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美妙绝伦，还又能把这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哼唱得如此浑厚纯正，动人心魄。
　　成峪知道，机场里的这个老杨，他一直是在用自己的整个身心，深爱着一个美丽善良的俄罗斯姑娘。为了不想失去她，老杨曾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多少次，他寄往俄罗斯，寄给他那个心爱的俄罗斯姑娘的信，都被无端地当作是里通外国的证据，用来作为将他判刑的依据，把他送到潍北劳改农场，强迫他在那个荒凉海滩的监舍里，度过了一千五百多个绝望无助的日日夜夜。在那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里，老杨经历了困苦漫长，含冤蒙辱的许多艰难劳作。而他却绝不肯因此便把那个美丽善良的俄罗斯姑娘，从他心里最美好的那个地方，挪走哪怕是片刻时光。
　　可这一次，成峪却是听得真真儿的，就在老杨用俄语唱出的《田野静悄悄》的歌声中，是有一个醇美甜润的女中音在他身边，为他加进了一段深情满满的中文和声。
　　而这个淳美甜润的女中音，她会是谁呢？
　　……
　　那一晚，成峪是整夜都没能入睡。总有几个人，是在他脑瓜子里不歇气儿地出现着，切换着——老杨，俄罗斯姑娘，那个女中音，还有小小，赵阿姨。
　　当然了，还有一个人也总是在出现，那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