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月光下的咏叹

　　杨仲卿挥掌扫开碎布片，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你可想好了与我作对的下场？”
　　“三王子约见泠雪若是为了杀人，我只当这一程白来，然而你损失的将不会如此简单。”秋泠雪微微敛目，“我带着心情前来，三王子非要做大煞风景之事，今日的江山不谈也罢，请！”
　　“慢着！”杨仲卿怒而起身，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泠雪所求很是简单，只要汉成王府说出当年龚成王与睿候之间的秘辛，我便对西滨王位之争作壁上观，如何？”
　　“只是如此简单？”杨仲卿几乎不敢相信秋泠雪只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
　　秋泠雪颔首，淡漠而言：“只是如此简单。”
　　“不，我要的不是你作壁上观，而是你能为我提供何等助力？”杨仲卿冷笑，“依你秋姑娘的往日风评，算计太轻反而有异。”
　　“哦？我的风评如何倒不是重点，泠雪只关心惊才绝艳的三王子能为我带来何种利益？”
　　“你要什么？”
　　秋泠雪淡淡看着杨仲卿，然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寒：“天下盐铁七成，西滨独占六成，我要这六成盐铁之中的五成。”
　　杨仲卿惊诧之下不由呼出声：“不可能！盐铁乃是西滨富庶的根源，我不可能交出那么多！而且父王也不会答应！”
　　“泠雪此刻所问是三王子你，与汉成王无关，甚至与整个杨氏宗族皆无关系，不过──这样的气魄不知三王子可有？”
　　杨仲卿踌躇片刻，道：“不行！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擅作主张，请秋姑娘再稍候一二日，我定当给姑娘一个满意答复。”
　　“如此泠雪拭目以待了。”秋泠雪微微欠身，“叨扰已久，告辞，请！”
　　“请。”杨仲卿此刻心如波涛汹涌而来，早已不复最初冷漠，看着秋泠雪的背影表情十分复杂。
　　秋泠雪走出雅阁的门，美人居销金蚀骨的舞台上妖艳的身影旋转着，个个衣裙翩跹，水袖宛如流云摆动，腰肢袅娜顾盼神飞。周遭酒气芳香馥郁，台下众人看的如痴如醉，连声叫好。
　　微微敛目走下楼去，刚要离开只听身后一个妖魅的声音道：“秋姑娘请留步，家主有意请姑娘移驾叙旧，请莫要推辞。”
　　“既是叙旧便是故人，还请告知贵主名姓。”秋泠雪淡淡看着何水仙。
　　何水仙一怔，继而笑道：“秋姑娘亲自前往一观便知分晓，奴家是下人不敢多言。”
　　秋泠雪看着何水仙片刻，道：“带路。”
　　美人居名闻归云绝非偶然，光是这绮情如幻的楼台水阁便令人如临仙境，更别说眼前这座华丽无双的水阁，琉璃瓦在万家烛火的照耀下光华万丈，白玉做成的台阶、软烟白绡作的帘子尽显奢华，最令人称奇的是水阁上下用金玉雕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形态不一、娇艳美丽的倾城美人。
　　一路走来秋泠雪才真正感受到美人居的华丽，何水仙在水阁外忽然停住脚步，道：“秋姑娘，家主便在内中，奴家身份低微不敢进入，请见谅。”
　　秋泠雪颔首：“多谢。”然后从容掀开水晶帘子，进入内中。
　　水阁被水晶珠帘隔成内外两间，秋泠雪刚进入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笑道：“一别若久，秋姑娘无恙否？”
　　在水晶帘后闲坐调茶的佳人起身掀帘而出，脸上带着柔美的笑容，令人见之便觉舒心。然而秋泠雪见之先是一愣，而后淡淡一笑，道：“想不到是你这位故人。”
　　佳人巧笑倩兮，纤手一伸道：“秋姑娘请坐，粗茶一杯聊表敬意。”
　　秋泠雪也不推辞，径自走到楠木小桌前坐下，茶香清淡飘满斗室，两人隔案对坐神色各异。佳人优雅的提起茶壶道：“这杯女君子乃茶中精品，秋姑娘尝尝看滋味如何？”
　　“多谢。只是一别若久，漂泊江湖之人身份多变应属寻常，但此时见面我该称呼你蓝美人还是沉鱼？”秋泠雪端起茶杯浅尝一口便放下杯子。
　　佳人轻声一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道：“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笼中影，是蓝美人或者是沉鱼，便看秋姑娘如何看待于我了。”
　　秋泠雪微微一愣，继而浅笑：“美人居中唯有沉鱼，蓝美人于美人居而言正如这杯女中君子，堪堪不存也。”
　　“秋姑娘高解，正是如此。”沉鱼笑的温柔，纤手调弄着茶水，“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女中君子非是不存，而是难容于世。”
　　秋泠雪端茶杯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颤，淡然而言：“愿闻其详。”
　　“无他，不过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秋姑娘千里迢迢来到西滨，可是有重要之事？”沉鱼眼睫轻颤了一下。
　　“私事而已，有劳沉鱼姑娘惦念。说来我确实有事讨教，不知是否能指教一二？”
　　“沉鱼洗耳恭听。”
　　“不知沉鱼姑娘对汉成王府了解多少？”
　　“秋姑娘想知道多少呢？”沉鱼语气随意淡然。
　　秋泠雪眼眸清浅：“全部。”
　　“哦？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秋姑娘对汉成王府起了兴趣，不日汉成王府便会与当日的巫云坊一个下场？”沉鱼眉眼含笑，言语间却颇带针对意味。
　　秋泠雪气态从容，纤手端起茶杯却不入口，“不过是被人逼得急了想找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沉鱼姑娘莫要将泠雪看的阴险了。”
　　“呵呵。”沉鱼掩唇轻笑，“也罢，听闻今日秋姑娘的名字又刻上了悬赏二字，有如此想法也无可厚非。”她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言道：“汉成王府虽为诸王府邸，但内中盘根错节，比起归云皇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彦璋心知肚明却偏偏看着龙虎争斗不管。各方势力彼此消磨间此起彼伏，颇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风范。”
　　沉鱼口气中说不出的讽刺，她缓了口气继续道：“斗到今日内宅只余文后派系、云妃派系与淑妃派系彼此钳制，谁也无法独占鳌头。府外文氏家族出了一后一妃，本来独树一帜，但自从杨彦璋宠幸云妃以后，王氏一族悄然崛起，到了今日俨然与文氏平分秋色。温氏淡出权力中心许久，大概已被人记不清了，但是他们态度暧昧，汉成王不得不多加监视。
　　至于杨彦璋那多如牛毛的儿子们，真正成器的只有五个，嫡长子杨仲毓乃文后所出，传闻不学无术，庸碌无为，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不务正业。但这只是传闻，这位风评极差的嫡子几乎无人真正见过。二王子杨仲诚是已故的庄妃所出，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喜好与诗书为伴，向来不问世事。无论何处只要有诗词文会他总是最快出现的那个，传闻他为了前朝王晟的诗词孤本整整在雪天等了三旬才求得。年前他娶了个容貌倾城，才华出众的妻子，白白被众兄弟忌恨。三王子杨仲卿惊才绝艳，为人也冷漠无情，最忌讳女人靠近、接触。这位也是王位继承者呼声最高的人，其母文淑妃能在诡谲多变的宫中独立一席，可见也是个极厉害的女人。六王子杨仲瓴，自幼丧母，备受欺凌长大，与三王子交好，就算他有心王位也无坚实的后台依靠，所以他一向游戏人间，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位王子。十二王子杨仲钰，生母成谜。年少华美，是西滨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传闻是比西子飞燕还要貌美的男子，不过这也只是传闻，至今仍无人见过这位王子的真面目。杨彦璋最宠爱的女儿是玉蕊郡主，她的生母是早已故去的倾城美人燕妃，如今养在文淑妃身边。”
　　秋泠雪静静听着，沉鱼说到这里停下来，道：“大致情形便是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
　　“这些世所周知的讯息于我而言用处不大，我只想知道世人不知的消息，不知沉鱼姑娘能否告知？”秋泠雪淡淡道。
　　沉鱼忽而一笑：“我就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消息无法入秋姑娘之眼，那么便交易吧。”
　　“交易容易，但不知你的消息是否能打动我？”
　　“杨彦璋最属意的王位继承人不是嫡子杨仲毓，也不是呼声最高的三子杨仲卿，而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秋姑娘可有兴趣？”沉鱼半含微笑，半含冷冽。
　　秋泠雪蹙眉：“此事稍加推测便能得出答案，算不得机密。”
　　沉鱼诧异，思索再三，道：“汉成王府历来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私密之事，此事一旦公诸天下必然会动其根基，说不定会引得天下人共诛之。秋姑娘可有兴趣？”
　　“哦？愿闻其详。”
　　“此乃绝密，恕我不能相告，若是秋姑娘答允交易，此信之中便是杨氏秘辛。”沉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秋泠雪眼前，“秋姑娘乃是聪明人，自会懂得取舍。”
　　“既然有备而来，你们要什么？”秋泠雪看一眼信封道。
　　“灵藻之辉以及紫痕。”沉鱼道。
　　秋泠雪淡淡一笑：“灵藻之辉的下落早已天下尽知，你们为何不亲自前去找寻？紫痕至今仍不知是何物，如此难题相当于无解，杨氏秘辛怎值得如此价值？”
　　沉鱼轻声一笑：“果然不出所料，秋姑娘果真是深谙算计之道，那么用灵藻之辉与《警世录》来交换如何？”
　　“二者选其一已是极限，我不喜欢做赔本买卖。”秋泠雪淡淡说道。
　　“这……”沉鱼踌躇再三，终于点点头，“看来先生对秋姑娘真是了解的十分透彻，就连最后可能达成的结果也猜测的准确。既是如此，我选择完全的《警世录》，不要手抄本。”
　　“交易成立。”秋泠雪拿起信件放进袖子里，“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
　　沉鱼起身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日秋姑娘若是得空只管前来，好让我备下佳宴招待。”
　　“沉鱼姑娘言重。”秋泠雪微微欠身，“告辞。”
　　刚走出门就听沉鱼轻声吟道：“金风传秋讯，霞色云相映。姚魏几争春？朝花满地愁。”
　　秋泠雪听罢微微一笑，眼眸中却尽是淡淡浅愁。
　　秋泠雪离开美人居之后月色正浓，三更早过，她走在云淼早已清寂的街上，不时飞过鸟雀打破寂静。在沉鱼处得到的讯息足够强大，也足够令她震惊。她相信这则秘辛一旦传出必然使得汉成王府分崩离析，但若运用不当反噬自身亦是有的。
　　夜色孤凉，她的衣袂被风吹的飘飞乱舞，连同她的发丝一起飘飞开来。西滨的风永远是柔和的，宛如多情少女的纤手抚过脸颊。天时风云变，乌云陡然遮住月色，四周忽然黑暗下来，冷清清的夜令人无端感到落寞。偶尔吹过的夜风晃动窗影上的烛光，给这个本来孤寂的地方更添一层悲凉！
　　忽然，前方风声变了，秋泠雪下意识的抬起头，只见前方一盏红灯缓缓靠近，黑夜里灿光大作，照亮周围狭小的空间。她的脚步变得缓慢起来，红灯映照里缓步走来一人，眉眼含着温润的浅笑，黑夜里令人无端心安，浅色衣衫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墨黑的的发丝飞扬……
　　“泠雪，终于找到你了。”到了近前他柔声道，似是放下了心。
　　秋泠雪看着眼前人，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出喜怒，却在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衡尘，你回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家？”秋泠雪忽然沉没，她记得有一个人曾说过，她不配拥有家，若是做不到一切，家便永远是奢望……但是做什么呢？是什么呢？为何想不起来？
　　“泠雪？”容景初看秋泠雪神情有异，试探着问道。
　　“我没事，回去吧。”秋泠雪微微笑了下，那笑容在容景初看来是万分勉强。
　　容景初忽然伸手在她眉心轻抚，柔声道：“明明写着满腹心事，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故作坚强？琴弦崩得太紧容易挫断，心弦也是一样。泠雪，我从来都是很欢喜的等待你分享心事，但希望你莫要再将我拒绝的彻底。”
　　那一瞬秋泠雪有些动摇，思之再三，终于道：“抱歉，我会试着说出自己的心情。你离开这几日去了何处？可有为难之处？”
　　“我前往寻找故友，岂料他因故外出，我离开时偶然遇见那日在黑市所见的少年公子王宁。正巧他要回西滨，我们便结伴而行。对了，你知道王宁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吗？”容景初三言两语便讲述了这段时日的经历，但秋泠雪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丝丝闪烁，原来隐藏太深的并非只有她一人。她也不追究，接着话题问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西滨权臣王氏一族嫡子王济宁，身份尊贵如他却也摆脱不了争权夺利的命运，他的兄弟姐妹莫不因为这层身份而意欲将他除之而后快，他离开西滨一者是去散心，更重要的是他要寻求助力。梅起多年前得他之助，今日允诺助他一臂之力，接下来的角逐加入未定因素，想必会更加激烈。”
　　“这多方角逐中间，你又扮演着何种角色？”秋泠雪淡淡问道。
　　容景初微微一笑：“我自然是作壁上观了。”
　　秋泠雪转过头看着他，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便好了，但我知道你不会就此袖手。”
　　“每一个人做事都需要理由，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容景初抬头看了看前面，“不过汉成王府之人都不是以王府利益为根本，所以我很想知道作为呼声最高的杨仲卿，对汉成王府的故老传统要如何选择？”
　　“如果他选择对父君尽忠，那么王位或许会脱出掌控，新王继位以他的才智毫不例外会是背叛者。如果他选择王位，那么对于汉成王府的利益而言他一样是背叛者。”秋泠雪看着前方王府辉煌的灯火，隐有深意地感叹而言。
　　“嗯。”容景初停顿了一下，看着秋泠雪轻轻一笑，“王府便在前方，今夜王氏觐见汉成王，估计是汉成王要有所动作了，你多加小心。”
　　“我知道，多谢你陪我走这一段路，虽然很短，这里却很温暖。”秋泠雪看着他指了指心口，“我进去了，你保重。”
　　两人告别后容景初离开，秋泠雪径自向王府门口走去，到了近前正好被值夜的兵卒拦住。正在她想着要不要用其他方法进去时王府二管家走了过来，看到秋泠雪一脸欣喜道：“原来是秋姑娘，你们瞎了眼吗？这位姑娘是王后的贵宾，你们有几个狗胆敢阻拦？”
　　呵斥间将秋泠雪请了进去，二管家近乎谄媚的道：“今夜宫中设宴款待王家要员，各宫都住着贵人，可唯独姑娘下榻的绮梦殿只为等姑娘一人，无人敢擅自动用，足见王与王后对姑娘的重视。”
　　秋泠雪淡淡道：“多谢。不知王后可在？”
　　“今夜王氏一族贵人来的太多，王后与各宫主子都在招呼客人，这会大概还在金玉台。姑娘可要过去？”二管家的腰弯的更低了。
　　“不必了。”秋泠雪向他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径自回了绮梦殿，留下二管家站在那里呸呸狂吐唾沫，狠狠诅咒着。
　　秋泠雪闻之微微蹙眉，并不理会。回到绮梦殿中，殿中只留下招蝶守着，她看到秋泠雪回来先是一惊，然后撇撇嘴，不屑地说道：“这宫中的主子们个个谨慎稳妥，她们才不会大半夜跑出去又莫名其妙的回来，切！”
　　“退下！”秋泠雪微微挑眉，冷冷道，这已是她动怒的极限。
　　招蝶自恃有几分姿色一向目中无人，听到如此呵斥顿时不悦。气冲冲道：“姑娘来自草莽自然不知道宫中规矩，王一向最喜欢知书达理的人，譬如云妃娘娘那般华仪才配得上宠冠六宫。姑娘也算是聪明人，自然能将云妃娘娘的风华学得一二。”
　　招蝶越说越起劲，指桑骂槐的话层出不群，秋泠雪淡淡看她一眼，然后进了房间，也不锁门，倒了杯茶发现水是凉的，她微微蹙起眉头。也不多言坐在琴前，十指纤纤拨动琴弦奏出一曲悠然。
　　耳畔琴音不住传来，悦耳的声音使得招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余琴音泠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