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故人兮，何所似？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闻殿外人声吵杂，似乎有很多人向这里走来。她停下琴音走出去。一个尖锐的女声吵得最厉害：“王后姐姐，为什么安儿媳妇不能跟着我？绮梦殿虽好，可现在不好，要是安儿媳妇出了问题我要怎么向家兄交代？”
　　“云妃妹妹放宽心吧，绮梦殿是宫中最好的宫殿，秋儿难得入宫一次，若是怠慢了反而不美。”文后温柔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
　　“哼！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也不行，安儿媳妇必须跟着我。不然我找王说理去，看王是替我做主还是信你的！”云妃恼怒万分，字字不饶人。
　　文后无奈的又说了什么，云妃偏偏不依，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在两人互不相让之时一个柔美的声音插了进来：“王后娘娘、云妃娘娘，请听秋儿一言，今日家宴太迟大家都很累了，秋儿不好再去打扰。绮梦殿就在眼前，秋儿便在这里暂住一宿，待到明日再去拜访王后娘娘与云妃娘娘。”
　　“还是秋儿明事理，蝶馨，好生招呼秋儿，不得怠慢了。”文后借坡下驴，瞬间将云妃晾在一边。
　　云妃恨恨的道：“安儿媳妇，你可千万小心了，莫要被人给骗了去。”
　　秋泠雪听多时，这才缓步走出来，与几人正好对上。云妃像被抓了包的孩子，讪讪的不知要如何是好。文后眸光淡淡的颇带威严，然而那漠不关心的神情令人心悸。只闻一人惊讶得道：“秋姑娘？真的是你？”
　　“艳秋，别来无恙。”秋泠雪目光扫过一圈后停留在一人身上，颔首致意。与文后和云妃前来之人赫然就是郑艳秋。她此刻一身少妇装扮愈加美艳动人，脸上带着的欣喜笑容令人十分舒心。
　　“你们？”文后诧异，“秋儿，你认识秋姑娘?”
　　“对呀，我与秋姑娘是……”郑艳秋局促的看一眼秋泠雪，却听秋泠雪接过她的话头继续道，“我们是朋友。”
　　郑艳秋舒心一笑，道：“对呀，我与秋姑娘在此重逢果真是缘分，王后娘娘、云妃娘娘，夜色已深，你们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与秋姑娘叙会儿旧便休息了。”
　　文后笑得一脸和蔼，道：“难得秋儿与秋姑娘是故交，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云妃妹妹这次不会拒绝了吧？”
　　云妃看一眼秋泠雪，又看一眼郑艳秋，最后叹口气，怪声怪气的道：“罢了，本宫乏了，就随你们年轻人闹去吧，摆驾回宫。”
　　说罢径自带着一众侍女离开，俨然不把文后放在眼中。文后只是淡淡看着，毫不在意。等到云妃走远才笑道：“云妃妹妹就是小孩子脾气，时间久了秋姑娘自然明白。天色不早了，秋儿也累了大半日，莫要与秋姑娘叙旧忘了时间，早些休息。”
　　“多谢王后娘娘关心，秋儿晓得。”郑艳秋温和的笑着屈膝行礼。
　　“秋姑娘，如此秋儿便拜托你照顾了，本后失陪了。”文后向着秋泠雪施礼。
　　秋泠雪微微欠身还礼。
　　文后带着一众宫女侍卫离开后，绮梦殿突然安静了许多。秋泠雪回头看见招蝶正端着茶杯进去，脸上再不见刻薄之态，微微冷笑，然后道：“艳秋，一别许久，你可还好？”
　　郑艳秋笑得明艳，道：“那日糊里糊涂上了花轿，自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幸福，谁知夫君竟会是个天下一等一的好儿郎。他是个英雄，而我却非美人。不过我知道我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秋姑娘近来可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屋，落座后蝶馨与招蝶添上茶水，侍立两旁。秋泠雪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道：“招蝶姑娘可知桂花香片滋味如何？”
　　招蝶摇摇头，狐疑的道：“奴婢身份卑微，喝不起那么名贵的茶。”
　　蝶馨闻言一怔，看了招蝶一眼，据她所知茶中并无此品种，而秋泠雪挑在此时说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必有用意。
　　“无甚滋味，不过是喧宾夺主罢了。”秋泠雪一饮而尽，“难得他乡遇故交，艳秋今夜不介意与我秉烛夜谈吧？”
　　郑艳秋笑道：“正求之不得呢，害怕秋姑娘喜静嫌吵才不敢开口。”
　　“夜色已深，蝶馨姑娘安歇去吧。”秋泠雪起身向居室走去，郑艳秋随后起身。问蝶馨：“秋姑娘来此多久了？”
　　“大约三日。”
　　“哦。”郑艳秋摆摆手，温婉道：“无事了，你们下去吧。”
　　蝶馨狠狠剜了一眼招蝶，这才行礼退下。郑艳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忽而叹口气，喃喃道：“相公，我该怎么做才能圆满？”
　　一夜无话。第二日郑艳秋在轻柔的琴声中睁开眼睛，却发现已日上三竿，她惊诧自己晚起的同时慌忙起来。只见秋泠雪在外间拨弄琴弦，眉眼间竟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日光淡淡洒落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空灵的宛如空谷佳人。
　　究竟怎样才能造就这样一个奇女子？在婉约夫人的花园初见之时她就觉得想亲近她，或许自己骨子里还是向往着快意江湖的。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女梦在嫁做人妇之时已然抛却，此时放不下的也唯有那一丝丝眷恋。
　　郑艳秋一时之间无言，秋泠雪停下拨琴的手，淡淡一笑，道：“抱歉，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以前从未听过？”郑艳秋走过来坐在秋泠雪身边。
　　“是我新谱之曲，正在调音。”秋泠雪将琴推开，“有一个人等了你一早晨，我想你是万分愿意见到他的。”
　　郑艳秋微感惊讶：“找我？是谁？”
　　“他叫王济安，自称前来接自己的妻子回家。”秋泠雪看着郑艳秋难掩眉间笑意。
　　“秋姑娘取笑我！”郑艳秋万万没想到秋泠雪也会开玩笑，顿时娇羞不已。
　　“走吧，别让他久等了。”秋泠雪正色道，眉眼间却是罕见的俏皮笑容。
　　郑艳秋脸颊红红的与秋泠雪一起走出去，到了绮梦殿主殿只见一个身着银蓝轻甲的青年负手背向门站着，身姿纤长挺拔，犹如青松般傲立。郑艳秋轻声一笑，道：“安郎，可是瞧出花来了？”
　　那人回首，二十四五年岁，相貌英挺中带着几分儒雅，眼神温柔的看着郑艳秋，道：“昨夜住得好不好？”
　　郑艳秋走到青年身边，伸手替他拉好衣领，这才道：“这位便是我一直向你说起的秋姑娘，她可是秋儿最佩服的人。”
　　青年向着秋泠雪一抱拳，恭敬而不卑微，道：“在下王济安，先前失礼，还请秋姑娘见谅。”
　　秋泠雪欠身优雅还礼，道：“言重了。”
　　郑艳秋扑哧一笑，道：“安郎，怎么到了秋姑娘面前你就像变了一个人，我都快要觉得自己的夫郎不像了。”
　　王济安哭笑不得的伸手在郑艳秋额上轻轻一弹，道：“你呀！”
　　看着两人甜蜜的模样秋泠雪唇角浮起笑容，最后终是转身离去。王济安见状道：“秋姑娘，等到哪一日你找到了耳后有日月印记的人记得告知我一声，安虽不才，却也想看看这位内子口中的少年英雄。”
　　秋泠雪停下脚步回首，狐疑的看着郑艳秋，言下之意是他怎会知道？郑艳秋轻声一笑，道：“安郎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的一切在我决定与他共度一生时就已交托，包括当初那不切实际的梦。此刻我们之间毫无秘密，更无芥蒂，这样过起日子来才更加顺心。”
　　“值得托付的人？”秋泠雪咀嚼着这句话出神，良久颔首，“若是我找到他一定请他前来拜访。”
　　郑艳秋忽然抛下夫君跑到秋泠雪身边，低声道：“秋姑娘，秋儿视你为友，便不容他人相欺了去。但是我也无法在伤害了你之后说出那无足轻重的三个字。这一次你多加小心，或许连我都是你的敌人。”
　　“我会小心，多谢。”秋泠雪微微一笑，只听郑艳秋笑道，“那就说定了，日后我请你吃茶。”
　　王济安看着自己娇俏的妻子，有些宠溺，也有些无奈，道：“秋儿，请秋姑娘过府喝茶也用不着这么神神秘秘吧？”
　　郑艳秋轻声一笑，道：“女儿家的小秘密自然不会告诉你了，啊，出来这么久都想念若若了，我们快回去吧。”
　　王济安无奈的一笑，走到秋泠雪面前拱手一礼，道：“多谢秋姑娘照顾内子，他日安必重谢。”
　　秋泠雪微微欠身，目送郑艳秋夫妻二人离去，微微笑了下，忽而想起婉约夫人花园里的情形来。那些记忆本不是她想要的，却是一点一滴刻在了心头，就算是想忘恐怕也忘不了了。
　　“曦如，你如今可是自由了？”秋泠雪轻轻叹口气，转身欲回房。
　　
　　刚转身就见蝶馨从门外走了进来，向着她行了一礼，道：“招蝶不懂规矩冲撞了秋姑娘，王后娘娘知道后大怒，已将她重责，她以后不会再来打扰姑娘了。”
　　“多谢。”秋泠雪颔首。
　　蝶馨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抬起头，脸上仍然是云淡风轻，道：“王回归，今日太后在宫中设宴为王洗尘，王后娘娘请秋姑娘前往金璋殿赴宴，还望姑娘体恤，莫要推辞。”
　　明明心有怨怼却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秋泠雪对这位蝶馨的欣赏又多了几分，也不拒绝，道：“既是宫宴便不能太失礼，蝶馨姑娘助我梳洗一番可好？”
　　“是。”蝶馨恭敬的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不满。
　　片刻后秋泠雪盛装而出，饶是蝶馨见惯各色美人也呆得不轻。眼前人一身雪白的阔领广袖长裙，袖口用紫色的丝线绣满密密的云纹图案。一条紫纱绑起的芍药掐腰而系，飘然垂到裙边。领口用紫色丝线绣着同样的云纹，露出姣好的玉颈。一头青丝披散在肩上，佳人忽而开口：“帮我梳发。”
　　蝶馨收回讶然，她知道秋泠雪是极美的美人，却也未想出这位美人在华服的装扮下能美到这种地步。她拿起象牙梳子轻轻梳上那乌黑发亮的发丝，束起一半挽成飞云髻，看她摆出来的首饰盒中有个紫色的水晶钗替她戴了。她觉得单调又在她发髻上插上两只细小的花簪，两条紫白相间的水晶流苏长长地垂在发髻左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等到做好这一切，蝶馨忙挪开眼睛，道：“秋姑娘这幅模样前去必然要引起轰动的，王宫的美人虽多，可加起来都没姑娘好看。”
　　秋泠雪起身，将披帛稍作整理，道：“难得汉成王太后今日待客，我若不盛装前去倒显得失礼，但若因此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却也是无可奈何的。”
　　蝶馨微微叹口气，有些替文后担心，但到最后仍是提醒了一句，“今日宫宴前来的人都万分尊贵，甚至传说一直鲜少露面的温侯也会出席，姑娘千万小心应对。”
　　“多谢。”秋泠雪微微垂眸，看来汉成王丝毫不遮掩他的野心。这位王太后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昔日铁血手腕的女人如今也孤老深宫，想必也是万分寂寞的。而温侯一向低调，她费尽心神也未能打探出什么有用信息，若是今日能见，倒也不算坏事。
　　虽然是太后设的平安宴，但王侯家的宫宴自然平常不了。秋泠雪一路走来邂逅了无数身份尊贵的人，看见她时男的无一例外愣神，女子莫不横眉冷目，她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遗憾来错了时间。蝶馨一路问礼请安忙得不亦乐乎，
　　好容易到了金璋殿，远远就听见丝竹之声传来，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各色笑声，显然大家在这个冷冰冰的宫殿里十分开心。
　　秋泠雪缓步走着，到了门前只见一人负手站在殿外，一身天青色的衣衫站在华丽无比的宫中依然风姿卓然，察觉到身后异样，转身，那特有的温和如春风的笑容令人无端心安。他向秋泠雪道：“我等你许久了。”
　　秋泠雪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会前来？若是我不来，你、你要一直等下去么？”
　　“因为汉成王的第二个优点就是孝顺，王太后设宴他一定会出席，而你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用的机会，今日这样的机会你若无动于衷那才是奇怪。”容景初温和的声音说出这几句异常无情的话，痛心却含情。
　　“你果然将我了解的十分透彻，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今日我只想参加宴会，不想做任何事。”秋泠雪眸光浅淡，带着淡淡悲凉。
　　容景初一怔，还未问出就见三名侍女前来邀请，两人不再闲谈，随后入宫。走进金璋殿，走近殿内，只见正中设一座华丽的凤尾宝座与一座威严的王座，西方略前另设一个凤座，西南向稍后，左右各设四个等级稍低的宝座，其下依次递减。此刻前来的人不多，不过放眼看去，这满庭华丽中长幼有序、君臣有别、层层隶属，等级森严的完全让人无法体会宴会乐趣。
　　秋泠雪转眸看过一圈，前来的人不多也不少，但都是身份尊贵的王公命妇与贵族小姐。容景初进来后被一群少年人招呼过去问好，她便自寻了位子坐下，低眉端起一杯茶刚要下喉，就听一人笑道：“三哥快看，秋姑娘来的好早。”
　　抬头只见杨仲卿与杨仲瓴两兄弟一同走来，今日二人身着式样统一的礼服，颇有几分华贵之气。抬首淡淡一笑，道：“原来是三王子与六王子，幸会。”
　　杨仲卿冷着一张脸，想来还是对美人居中发生的事耿耿于怀，秋泠雪也不揭破。杨仲瓴嘻嘻哈哈的完全没个正经样，却也聪明的选择了没有说出当日之事。“秋姑娘，文后请你前来参加这种高级宴会，可见对你非同一般，但是岂不闻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言罢，杨氏兄弟离开各自落座，与她遥遥相对。两个王子的这种举动令在场众人对秋泠雪的态度又暧昧了几分，但更多的是妙龄女子的忌恨。
　　秋泠雪仿若未见般又坐了一会。殿中人渐渐来的差不多了，大约有百十来人。忽然锣鼓敲响，从金璋殿两侧鱼贯而入数名美貌贵妇，他们分别坐在北上的位子中，看来是汉成王的妃嫔了。
　　接着文后率文淑妃、云妃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女人从右边走出，规规矩矩落座后，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娇俏少女，她本就生得玉雪可爱，再加上一身堪比骄阳的金黄色衣裙，更加显得美丽而张扬。韶乐奏起，司礼监奏请王太后入殿，秋泠雪抬头看了眼正中空着的两张位子，突然间对汉成王颇为期待。
　　突然间中和韶乐奏起，右侧门中先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一言不发的站在宝座边上，这个人正是接秋泠雪入府的贺子铸。接着走出四位提灯宫女与四位执拂宫女，以文后为首全部起身拜下。秋泠雪眼眸淡淡看向随后走出的人，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搀扶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妇缓缓步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八位执扇侍女。男子浓眉入鬓，两鬓斑白，颌下三缕须端的是气态不凡，威严十足。他一身黑色华贵袍服，上绣九条五爪金龙，头上戴着一个黄金王冠。光华映照在他身上更显得威严，一点笑意挂在嘴角，让人看着便觉得此人城府深沉难以臆度，想来便是西滨主宰汉成王。
　　而老妇身着青黑色绣金龙万寿褂，枯瘦的手搭在男子手上，满头银发上只戴着一根黄金凤簪。她在男子的搀扶下入座，闲闲靠在锦垫上，狭长的眼睛已被皱纹盘绕，面上看不见笑容。
　　乐声止，文后率先道：“臣妾恭请母后金安，盼望母后凤体祥和，长乐无极。”
　　坐在凤座上的老妇未立即开口，目光却向四处看去，等看到依然在坐的秋泠雪时，眉梢不自然的皱起，片刻后只闻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都起来吧，王后辛苦，入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