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六）

　　“哎呀，我的儿呀，你可回来了，这大雪的天，可把你冻坏了吧。”晓秋还没跳下车，妈妈就把手上的一件老羊皮袄连头带脚地盖到她身上，然后喊了一句：“老大，别傻愣着啦。”大姐一猫腰一下把晓秋抱了起来一路小跑进了屋。
　　从打太阳一落山，一家人就开始焦急地等着爷俩回来。做好的饭菜一直在锅里慢火温着，小妹和小弟从家到村头来来回回地跑着，刚下过的雪都被踩出了深深的雪道。姐俩进屋就往灶坑前一蹲烤起火来，身子刚刚烤热，妈妈又催促道：“再去看看，兴许这会儿回来了。”两人又一次跑了出去……
　　大姐劝着妈妈：“妈，没事的，可能是车晚点了，再加上下雪路滑不好走，我爸和老二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没事没事，老天会保佑我家老二的，老大再添点火……”妈妈也在安慰着自己，可这心就是落不了地儿。
　　
　　晓秋被抱到了热腾腾的炕头上，大姐开始给她往下脱鞋，鞋和脚几乎是冻到了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扒下来，赶紧找了个棉被捂起来。其实晓秋也真不能走了，双脚连冻带麻的有些失去了知觉，多亏了姐姐把她抱进了屋。
　　妈妈进来了，没顾得上拍一下头上的雪片，一把扯开晓秋脚上的被子：“这哪行呀，不搓开会冻坏的。”说完，把晓秋的双脚往自己腿上一放，两只手开始揉搓起来，边搓边问：“老二，热乎点没？有感觉不？”
　　晓秋看着妈妈焦急的眼神，说：“妈，没事了，好多了。”
　　妈妈还是不放心，扯了个被角盖在晓秋腿上，手不停地还在搓着，晓秋的脚被搓得火热。看着妈妈额头开始渗出细碎的汗珠，晓秋用手给妈妈擦了一把：“妈，别搓了，好了。”说着还动了动脚趾。
　　妈妈感觉晓秋的手也很凉，一把拉过来又搓了起来：“好什么好？这手还冰凉呢。老二呀，你可不能冻坏呀，这手可金贵着呢。”晓秋乖顺得像只小绵羊。
　　
　　热气腾腾的饭端了上来，闻到饭菜香晓秋才感到肚子有些“咕咕”叫。其实小弟早就饿得不行了，要不是大姐偷偷给他拿了半个馒头，他连走路的劲都没有了。妈妈给晓秋盛了一碗鸡蛋汤让她喝下暖暖身子，小弟抓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没嚼几下就往下咽，一下噎住了，憋得脸通红。晓秋赶紧拍着小弟的后背：“慢点慢点，急什么呀。”看着小弟终于喘过气来，晓秋才去夹菜。
　　伸到盘子边又收回了筷子，好象想起了什么事儿，四处寻找着什么：“姐，我的挎包呢？”大姐赶紧在炕上翻着，终于在老羊皮袄下面找到了包，“嘿嘿”一笑说：“着急呀，连人带包一起抱进屋了。”
　　晓秋拿过包，包已经被火炕烙得滚热，热得有些烫手。晓秋急忙从包里掏出那只带拉链的文具盒，发现已经有一面被烙得有些变了形，上面的两只小兔子已经快抽到一起了，她拉了下拉链还可以用。
　　“小弟，姐给你买的最新文具盒，可惜有点烙坏了，赶明儿个姐再给你买个好的。”晓秋有些歉意地说。
　　小弟一把抢过文具盒：“文具盒！文具盒！真好看，姐，我喜欢，姐，你真好。”说完把文具盒拿在手中不舍得放下，而另一只手还是拿着馒头狠狠咬了一口。还没咽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事儿，转身从厢子上的书包里拿出两张考卷：“姐，看我期末考试，一个100，一个98，全班排第二，我行吧？”
　　晓秋拿过考卷仔细看着，不住地点头道：“行，小弟真行，比姐姐强，将来一定能考个比姐更好的学校。”
　　“快吃吧，吃完早点睡，有话明儿个再说。”老丁开口了，他又干了一盅酒，这是第三杯了，才缓过来劲，浑身热辣辣的，可听到两孩子的话，他心里更是暖乎乎的……
　　
　　一觉醒来，窗外己是大亮了。白雪覆盖的山峦、屋顶、小路，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的白光，窗玻璃上挂着一些风景似的霜花。晓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上压着两条棉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家里的火炕虽然比学校的床硬了一些，可躺在上面舒服极了，空空的炕上只有她自己，姐姐、妹妹和弟弟早已不知去向。晓秋从来没有如此贪婪地睡过，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一轱辘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往外奔。
　　“老二，起这么早干啥？再多睡会儿，又不是在学校。”刚出门就迎面撞上了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
　　“妈，我姐她们哪去了？”晓秋打着洗脸水问。
　　“你姐帮你爸干活去了，那两个东西不知道跑哪去了。没事，老二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养好脑子。”妈妈关切地递过一条新毛巾。
　　晓秋抓过毛巾在手中捏了捏：“妈，我那条旧的毛巾呢？用那个就行。”
　　妈妈往灶坑里添了一把柴：“旧的妈用了，你用新的吧。”
　　“妈，我还是用原来的那条吧，我觉得挺好的。”晓秋执意要用旧的。
　　妈妈有些生气了：“这孩子，让你用你就用，妈这老脸用啥都行。”
　　晓秋拿着毛巾擦着脸，柔软的毛巾在脸上，暖暖的、细滑的，像儿时母亲光滑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脸……
　　
　　要过春节了，家家都在忙活着，小小的山村笼罩在浓浓的节日气氛中。晓秋抓起一把草送到铡刀下，父亲用力一落刀头，“咔嚓”一声一寸多长的草飞了出去，这是大黑马冬季最好的食物了。晓秋是央求母亲好久才获得劳动的机会，妈妈总是担心晓秋会磕了碰了的，可晓秋总是觉得离家大半年了，一直没给家做什么事儿，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老二，学习累不？没亏了自己吧？”父亲边抬刀压刀边问晓秋。
　　“爸，没事，在学校一点都不累，你不用担心的。”晓秋续着草。
　　“那就好那就好，我和你妈商量过了，再开学多给你带点钱，别苦了自己，也别让同学看咱笑话呀。”父亲眼睛始终盯着晓秋续草的手。
　　晓秋的脸刷地红了，想起了去年“十一”的事儿，她觉得为了自己的面子挥霍了父亲的心血，那可是父亲一刀一刀铡出来的辛苦钱呀，这心里酸楚楚的。
　　“爸，不用不用，你和我妈也别舍不得呀，再说小弟还上学，咱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晓秋没敢抬头，继续递着草。
　　父亲叹了口气：“老二，别犟了，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呀，听话。”父亲的话让她心里一颤，手一抖“哎哟”叫了一声。
　　老丁赶紧放下手中的刀，蹲下身子扯起晓秋的手：“咋了？快让我瞅瞅。”
　　晓秋的手被夹在草中的一棵带刺的树枝扎了一下，渗出了一丝的血滴。“没事没事，只是扎了一下。”晓秋捏着手指。
　　父亲用他那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帮晓秋挤着血，边挤边说：“快别干了，你可是拿笔杆子的，金贵着呢。”看着自己光滑的手被父亲粗糙的手牵着，晓秋喉咙有些发咸……
　　
　　春节到了，院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小弟在放。房门口和大门柱上贴上了大红的对联。“风调雨顺人兴旺、连年有余福满仓”，一个大大的福字倒着贴在门的正中央，这叫福“到”了；父亲亲手扎了一个大大的红灯笼，高高地悬挂在大门口处一个长长的杆上，还扯上了一个电灯泡；在一个玉米仓的小门处，母亲又贴上了一个金色的“丰”字；窗户上是她剪的几个漂亮的剪纸画，家里一下子有了年味。
　　这天早上，母亲把四个孩子叫到屋里，从衣柜里掏出一个大大的包袱，打开后拿出一件细花的新棉袄，对晓秋说：“老二，这个给你。”又拎出一双翻毛皮鞋对大姐说：“老大，这个是你的。”然后又拽出一条新棉袄对小弟说：“生根，这个给你，新的。”最后拿起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对小妹说：“三呀，这两件给你的。”姐几个乐呵呵接过礼物，齐声谢着妈妈。
　　突然，小妹叫了起来：“妈，我的不是新的，你偏心眼。”说完，把衣裤往炕上一扔，开始抹起了眼泪。
　　妈妈一瞪眼：“哭啥？没出息的。你大姐大了，总得穿得像个样吧，还不找婆家了？你二姐上学多累呀？你小弟比你小，你和他攀什么攀？”
　　一通话说得小妹没了词，边揉着眼睛边嘟囔：“你就是偏心眼，偏心眼。”
　　妈妈装着生气的样子举起了手：“再胡闹看我掐你不？”
　　小妹看妈妈的手伸过来了，一把抓起炕上的衣服，抱起来就跑了出去……
　　
　　“姐！杀猪了，杀猪了，快去看呀。”小弟匆匆地推开门，向正在厨房里和面、剁饺子馅的大姐二姐喊着。大姐把菜刀往菜墩上一扔，甩了两把沾满水渍的手跟了出去。边走边说：“我去看看，有什么忙要帮的。”
　　晓秋没有动地方，揉面的手哆嗦了一下，又继续揉着面。为了养这头猪，妈妈起早贪黑没少受累，晓秋在放假时也是精心喂养，眼瞧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猪崽，被一瓢一桶的猪食喂得滚圆肥胖，想着那大块的猪肉在锅里煮沸着，在大块的劈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伴随下，一股肉香飘进了鼻子眼，晓秋这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山里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就等着过年这时候解馋呢。可现在真要结束小猪的生命，晓秋这心里还真有些沉重，难道把它养活大就是让它去死吗？晓秋不敢再往下想了，手中的面团一次次地被她压扁……
　　随着猪的一声惨叫，晓秋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急忙趴到窗户上向外张望。院子里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按在猪身上，一股鲜红的血从猪的脖子处流了出来，大姐正用盆接着猪血在搅着……
　　一切都结束了。晓秋粘满白面的手，在细花棉袄袖子上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