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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护腚毛

作品名称:婆家小院撒满了碎银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5-01-15 11:47:32      字数:3838

  第一次到婆婆家,一大群姐姐、嫂子几乎一个也没记住,给我留下的记忆只是一大群泼妇,可是邻家来的一个姐夫却让我过目不忘。
  先说说他的长相你要不笑,算我大喘气了啊。那是1976年的夏天,我和石头回家。一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几次因为农村的辈份搞不清楚,出过不少洋相,所以听到有人进来,我就一转身躲进里屋。通过门帘的缝隙看着进来的人,那人的长相实在是太滑稽了,让我捂着嘴都差点笑出声来。
  石头叫他“姐夫,来了,坐,抽烟。”只听那人“啊,啊,不急,不急。”然后坐下,石头递上一只烟,帮他点着。看他抽烟的样子,我实在憋不住了,哈哈的笑起来。石头听到了说:“小泥儿,姐夫来了,你在里屋干什么,哈哈傻笑个啥?快出来!”我出来了,叫了声姐夫,看了姐夫一眼,又捂着脸笑起来,那个姐夫看我笑,也龇牙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要紧,那个样子,弄的石头也笑出声来。我们三个笑了一会,石头先收住了大声说:“你笑什么?疯了?”那口气一下子把我震住了,我说:“看书中的一个笑话,实在可笑,姐夫对不起了!”
  那个姐夫把烟举得老高,在头的侧面,瘦得像柴火棍的胳膊从突掳到肩膀的衣袖里裸露出来,晃动着说“没事,没事”,吐出一口烟,然后把头伸向石头,认真的说:“石头,鸭子场的人难得吸上这么好的烟,姐夫偏得,偏得啊。”
  我顺着那声音找到那张脸,认真的看了起来,这是一张在电影里都很难找到的极其有特点的脸。
  这姐夫站起来能有一米八的个子,头顶着当时最时髦的“本山帽”,帽摺卷曲着,颜色已退得发白,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好像风一吹就能掉下来。脸是倒放着长三角型,两个眼睛鼓鼓地活像两只发红的、开着小口的小肉包子。鼻子没注意,嘴长的像个扎紧的麻袋嘴,抽抽在一起,撅撅着,围在嘴边一圈是几根稀巴楞瞪的胡子,黄黄的,真像松树上围着枯松塔周围剩下的几根枯黄的松针。
  由于胡子少,又围着嘴的周围长,加上姐夫很爱惜,总要长到一寸长才修理一下,正因为这几根胡子,姐夫得了一个外号“护腚毛”。村里人几乎快忘了他的大名,张口就来,叫名字他自己都没反应,一叫护腚毛,他立马答应。
  倒三角的脸,腮帮子几乎没有什么肉,就显得撅撅的嘴更加突出。脖子细细的长长的,像一根擀面杖插在衣领中,脖筋裸露活像盘在擀面杖上的几条蚯蚓。一身蓝制服,水水汤汤显得很大,虽然旧得发白,但是洗得很干净,一双黄胶鞋也刷的起了毛边,但没沾上一点的泥巴。
  石头叫他坐下,我看到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说实话立刻让我联想起父亲医院办公室里用死人骨架做的模型,用一个钩子吊着挂在一个架子上,那双手是用骨头和铁丝穿起来的手,丢丢荡荡的很好玩,我一去找爸爸一定要和他拉拉手。
  这个姐夫,很严肃的寒暄了几句就客气的走了,村里的习惯就是出于礼貌,家里来了客人过来看看,然后就很快离去,一般不在家里吃饭。
  我总是觉得这个姐夫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常常逼着石头讲关于“护腚毛”的来历和他的故事。
  听石头说这个姐夫是他们西院的邻居,早年他家生活很富裕,可人丁不旺,就生这么一个儿子,从小身体不好,长得像个豆芽菜,细巴连千地高,一走三晃,老是受人欺负。石头有两个叔伯哥哥,一个叫玉玺、一个叫玉林,他俩专门收拾他。中学时带饭,他俩要求护腚毛带鱼一定三条,带咸鸭蛋一定三个。如果办不到,就扒裤子,脱他的光腚,要不然就把他绑到树上不让回家。那时候姐夫惹不起他们,就只有磨他妈多带好吃的。
  初一只念了一年因为生病就没再上学。可是姐夫喜欢读书,没事在家也自学了一些东西,没事总是文绉绉的。
  病病怏怏的好多年,身体好些了,也就三十岁了,由于长的又丑又瘦弱,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村里人常常拿着“光棍”来稀落他,可姐夫总是一笑了之,或是文绉绉地说:“婚姻不等于睡觉,老婆不等于有情,晚一点也不等于不幸,你们根本不懂!”
  村里老人说:“别看‘护腚毛’那个样,但是喯楼大、心大,是个聪明人啊!”他照旧每天乐了呵呵出工,哼着小调回家。他干不了动力气重活,队长们总是把动动嘴动动手的轻巧事交给他干,所以村里人说护腚毛是个有福的人,净干俏活。
  他自觉得在村子里的地位很高,总是把自己装饰成个文化人,嘴里冒出的话语,常常用上点成语或是用上一些修饰词,弄得老百姓似懂非懂,久而久之“护腚毛”那种俎巴兮兮的样子慢慢的也被村里人接受,时不时村上人弄不懂的词都会找他问问,自然弄出不少的笑话。
  听大哥讲:“相濡以沫,叫他一解释就变成了相互需要,就合在一起,合在一起一搅和就出沫了。”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一次村里人在地头休息,路边来了两个女的都是二十多岁,大家拿护腚毛开涮,有人喊“护腚毛,你去问问那两个到哪去,说不上哪个看上你,不就有媳妇了吗?”还有人抬杠:“姐夫,我看你白念书了,连个话都不敢说。”三将两将,护腚毛拍拍屁股上的土,说:“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听着,看看我怎么和她们搭腔?”
  护腚毛走过去,向两个女的深深鞠了一躬,一米八的大个细高细高的还鞠个躬,把两个女的吓的要跑,他把头一歪,两个瘦长胳膊一伸,翻着包子眼,咧着嘴笑着说:“别急啊,请问二位大姐,为何经由此地,又要去向何方,小生这厢有礼了。”又把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拍在胸前,以示礼貌。看着他那长相,听着他那文文绉绉的话,两个女的笑得捂着嘴,弯着腰。
  聊了一会,他才知道她们路过这里,不知前面的路怎么走,这下好了,护腚毛还真贴上了,送了一程又一程,回来后他拿腔作调的说:“小生将她二人送上一程。”从那以后他的话成了田间地头的笑柄。
  文革前,家家过年都供祖宗牌位。那天,他踩着板凳要把一张写着先人名字的纸贴到供桌之上,站好之后他对地下围观的人大声的喊“快把祖宗请过来。”意思是把那张纸递给他,地上的人说“还递什么啊?那不在你的腿上夹着呢吗?”他低头一看,果不然在两腿中间正是“祖宗们”,于是他一边贴一边说:“真是的,这不是骑驴找驴吗?”逗得一边看热闹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有人说:“唉,护腚毛,你这不是骂老祖宗吗?”这一说不要紧,上来一帮人把他从椅子上像抓鸡似地号下来,上来就是拳打脚踢。
  护腚毛一看,我这身子骨怎能受得了啊!灵机一动立刻跪在祖宗龛桌前磕头,嘴里还念叨着“祖宗原谅我吧,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我从你的腿下爬过去,这辈子好好给您当驴骑。”说着从祖宗的龛桌下爬了过去,才免遭了皮肉之苦。
  文革之中,护腚毛似乎看到了自己展示能力的机会,参加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学习毛主席语录、“老三篇”、“两报一刊”,他都表现积极。队长一看,读报,讨论就都让他带头。这下可让护腚毛着实的得瑟了几天。有一次学习《纪念白求恩》时,一个小年轻的问他“护腚毛,你说说啥叫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打打嗓说:“我给大家讲讲,脱离就是不要,低级趣味就是搞女人,毛主席说:‘白求恩从不搞女人,到中国就是治病救人’。”这一解释不要紧,这些老农民开始起哄:“那毛主席说的都要像你那样男人,不就全打光棍吗?”
  有一次,学习毛主席语录,他念了半天没人听。本来大队部的灯就不太亮,男人们又抽着烟,女人们带着活计,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乱哄哄的。他喊了几次都没人听,于是他真的生气了,大声喊“别说话了,认真点,共产党就他妈讲究认真二字。”这句话被那些讨厌他积极的人抓着把柄,说“攒着,到时候就认真整整他,叫他吊死鬼擦胭粉,往死里浪。”
  还有一天护腚毛带着自己的猪崽到集上卖,来买的人都嫌他家的猪崽太瘦,他一着急就说:“我家猪崽别看瘦,但是健康,而且永远健康!”这件事传回大队,有的人说:“这不是用猪崽影射林副主席吗?”
  正好大队的文化大革命没法继续,护腚毛撞到枪口了,于是他被揪了出来,成了反革命的批斗对象。那段日子护腚毛更瘦了,一张脸上就剩下两个“小肉包子”红红的肿肿的,有人说他总是抱腿蹲坐在队部仓库的角落里,像一片卷曲的枯叶,让人看了可怜。只关了一个星期他就被放了,队长真怕他被这革命的风雨打落而彻底“凋谢”。
  护腚毛没有被打倒,出来后好像更精神了,他从此改变自己,不再关心政治,把视线转向女人,因为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一天,他突然听人说邻村有一个大姑娘快三十岁了,因为得了一种妇科病,没钱治疗,如果有男人愿意出钱将病治好,她就愿意嫁给他。据说这个女人拐来拐去和我们王家还能攀上亲戚呢?护腚毛拿定主意去看看,也许救人一命,还能讨回个媳妇?他东借西凑,弄到五千元就到邻村,带那个姑娘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看病,没想到在农村看是很重的病,到城里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那个姑娘重诚信,很快就嫁给了护腚毛。七绕八绕,护腚毛就成了我们的姐夫。
  他的日子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也精神起来,脸上也泛起了红光。几年过去了,他们先后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儿子长得都像妈妈,很好看。女儿脸上能找到一点点父亲遗传痕迹,特别是个头完全是他的遗传,十三四岁长到一米七还多点,那个年代女孩子长这么高还真难找,很快就被县篮球队要去培养,护腚毛高兴的每天大早就到街上溜达,看着人便说:“两小女儿二人同时进城,必有大成啊。”可是不到三个月,一起被送了回来,很多人问他:“怎么?两小女没大成就回来了?”,护腚毛摇着脑袋回答:“别提了,两块朽木雕不成可也啊!”
  我们从西藏再回鸭子场,护腚毛衰老得很快,那两个小肉包子似的眼睛,慢慢的变成两只小饺子,总是张着口,有气无力看着这个世界,依旧文绉绉的讲着不伦不类的话,依旧乐观的生活着。护腚毛常说:“命里有的只是等一等,等的滋味不好受,可等来的滋味比别人更幸福。”
  不知为什么我再见到姐夫护腚毛,对他还产生了一种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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