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三）

　　入学的日子到了，早上天气有些阴沉，雾气笼罩着村庄的上空。太阳已经升起了一杆子高了，但在雾蔼中却只显露出灰朦朦的轮廓，不管光线如何拼命仍是挣脱不了浓雾的包裹；山腰间漂浮着几朵拦腰的白云，远处的山尖上戴上了白白的“帽子”，零星的细雨随着微风飘落下来。
　　老丁老伴早早起来，把晓秋要带的东西精心地整理着，洗脸盆、香皂盒擦了一遍又一遍，放到旅行袋里摆了一次又一次，新做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外面包上一层透明的塑料布，用一条新搓的麻绳横竖整齐地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条麻绳是老丁昨天连夜赶出来的，这是他搓的麻绳中最好、最光滑、最结实的一条。大姐精心地准备着早饭，动作蹑手蹑脚生怕惊醒了熟睡的晓秋。老丁也早起来到院子里备着马车，仔细检查着笼头、马套，打扫着车上的杂物。其实晓秋也早就醒来了，或者说昨天晚上根本没怎么入睡，兴奋、憧憬、不舍、心酸，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她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躺在炕上，她想再好好享受一下火炕的炽热和温馨……
　　该启程了，晓秋爬上了马车。妈妈拉着她的手，抚了一下她的头说：“老二呀，好好学吧，别担心妈，没事常写信回来，有急事就往大队里打电话，别让妈担心呀。”晓秋使劲地点着头。
　　大姐把一个手绢包塞进了晓秋的拎包中：“二妹，带上这几个鸡蛋路上吃，家里有姐姐，你就安心学习吧，放假了早点回来呀，姐给你做好吃的。”
　　晓秋抓起姐姐的手，揉搓着她手上的老茧：“姐，家里你最辛苦了，竟干男人的活，你可要保重身体呀。”
　　大姐嘿嘿一笑：“没事，我身板壮，姐就是担心你学习累呀，瞧你这小身板，可得注意。姐听说脑子越用越少，你可要悠着点呀，别累傻了呀。”
　　“净胡说，没听说有累傻的，这是不科学的。”晓秋反驳着。
　　大姐一瞪眼睛：“啥科学不科学的？老话自有道理的，你可多注意呀。”
　　晓秋扭过脸看到妹妹和小弟站在车边，顺手从手绢里摸出两个热乎乎的鸡蛋揣进他俩的兜：“小妹呀，多帮爸妈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别太逞强了，你身子没长成呢，累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呀。”又用手拍拍小弟的头：“小弟，听姐的话，开学上学吧，我和爸妈都说过了，男孩子没文化不会有出息的，好好学习，将来考个比姐姐更好的学校，给咱家光宗耀祖。”
　　小弟手握着鸡蛋，嘴里嘟囔着：“姐，你啥时候回来呀？我想你咋办呀？”
　　晓秋掐了一下弟弟的脸蛋：“傻弟弟，姐放假就回来了，还要回家过年呢，听妈的话呀。”小弟又蹭了一下鼻子，点了点头，手仍然没有放下那个热呼呼的鸡蛋。
　　老丁有些着急了，喊着：“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呢，走吧。”说完，一撂车闸，“啪”地一甩大鞭子，一声响亮的“驾”划破了雾气朦胧的村庄上空。大黑马像接到命令一样，四蹄一较劲，踏在石头上发出“咔咔”的脆响，车轮向前滚动着。
　　突然，一声妇女的尖叫传入老丁的耳中：“等下，急个屁！你个死老丁头，我还没和丫头说两句呢。”晓秋爸“吁….”地一声把车停了下来。
　　原来是隔壁的张大娘。她把一包花生往晓秋怀里一扔，拉着晓秋的手唠叨起来：“丫头呀，真要走了呀？可别忘了咱村呀，咱村里的娃就你出息了，你可是咱村里的骄傲哇。大娘打小就看出你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瞧瞧，多灵验呀。去吧，好好学，能学到北京最好了，大娘也借光看看首都，摸摸那龙座。”晓秋已经跳下了车，搀着大娘的胳膊边听边点头。
　　这时，瘸二爷拄着拐杖挤了过来，用拐杖戳着地，边戳边说：“娃呀，到城里照张相片邮回来，让瘸爷瞧瞧城里的楼有多高，路有多宽，爷爷就听他们说城里的楼像山一样，路比河还宽，我猜有点悬，你照张相给爷爷看看，记着没有?”瘸二爷提高了嗓门。
　　晓秋俯在瘸爷耳边说：“记住了，二爷，我一定给你邮照片。”二爷嘿嘿笑了起来，瘦小干瘪的脸上堆满了褶皱，稀疏的山羊胡子随着下巴在颤动着。
　　老丁又在催促了：“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赶路吧。”说完，又是一声洪亮的“驾！”，启动了马车。晓秋一扭身跳上了车，向大家挥着手，渐渐远离了送行的人们。眼瞧着人影模糊了，慢慢变成了一个豆点，一团的朦胧，车一转弯一切都消失了。晓秋忽地一阵心酸，眼泪扑漱漱滑落下来……
　　
　　市卫生学校坐落在市郊区，距市区大约有五里的车程。一片绿油油的大田中，忽地就拔起了几栋四层的教学楼、宿舍楼，外加几栋平房，一眼望不到边的院墙，把校区和农田分割出来，两排高耸挺拔的“钻天杨”像两排哨兵在院墙外站着岗；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横亘在校门口前，一头连着市区，一头伸向远方；高大的“平”字形校门结实地坐在校门口，两人抱不过来的门柱上，一块巴掌厚的大木板上白底黑字刻着“XXX市卫生专科学校”，看着就觉得气派；校园内纵横交错的小路、垂枊、花坛把校区分割成教学区、办公区、生活区、娱乐区，校园的楼顶上悬挂着十几幅“热烈欢迎新同学入校”字样的大条幅。此时，校内外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流。
　　对于晓秋来说，这楼宇、这人潮、这环境就是书上写的世外桃园的感觉。终天要踏进校门了，晓秋的心在狂跳着。她是一个人来报到的，这和一个学生入学三四个家里人相送的其他同学有点不大相同。
　　
　　老丁用马车赶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才把晓秋送到了公社的一个小火车站。离火车进站还有一个小时，老丁把马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顺手拽下半袋草料扔在了马蹄前，黑马一头扎进口袋贪婪地吃了起来。晓秋跳下车，伸胳膊撂腿活动着巅得有点发麻的四肢，随后准备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可回头一看车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再往候车室方向瞧，爸爸已经扛上所有的东西奔向了候车室。晓秋急忙边跑边喊：“爸，等等我，我来拿一些……”
　　候车室里空无一人，空当当的有些冷清，售票口遮着一块绿色的布帘，还没有到卖票的时间。老丁找了个离售票口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把晓秋的行李又一件一件整理了一下，很仔细、很慢，这不是老丁平时做事的风格。
　　“爸，车还有一会儿才能来，你回去吧，还要赶路呢，我自己能行。”晓秋劝爸爸早点返回家。
　　老丁没停手，抬头看了一眼晓秋：“咋了？这就撵我了？嫌弃老爸了？”
　　晓秋急忙说：“不是不是。”老丁是个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的人，少言寡语，但行动永远比语言快，比语言多。晓秋不敢吱声了，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在给自己收拾东西。不久，“刷”的一声售票口的布帘拉开了，老丁一步跨上去，抢票一般地买了一张去市里的火车票，其实身后根本没有排队购票的。
　　他把票交给了晓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晓秋说：“老二，拿着到学校用，别亏了自己。”晓秋猜到那是一些零用的钱。
　　晓秋推托着：“爸，不用，我够花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孩子还跟爸犟什么呢。”老丁有些生气了。
　　晓秋只好接过来，用手捏了一下，里面还有几枚硬币。车站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了列车要进站的广播，老丁拎起所有的行李奔向了检票口，晓秋转身跟了出去……
　　列车已经开走了，老丁还是站在站台上向列车消失的方向张望着，直到检票员喊着要关大门时，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车站。过了检票口，他还是停住了脚步继续向站台里张望，似乎还想再体会一下女儿离开自己身边的那种气息。回到马车旁，忽然瞧见马不知何时把草料袋子蹄到了一边，正伸着大长嘴在啃着拴它的那棵老榆树的树皮。老丁心里一惊，吓了一身的冷汗。正是封山育林的年头，啃死一棵树要罚不少钱呢。老丁慌忙奔到树下，解开缰绳看看四周，除了几个下车的旅客，并没有戴着“红袖标”的护林员。他一偏腿跳上车，一拉缰绳没敢喊出“驾”字，马车“嘎吱吱”启动了，老丁回头瞄了一眼后边，随口喊道：“驾！”马车一溜烟向北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