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前进

　　第二天早上，雨还淅淅沥沥下着。二青塞给二强几百块钱，说：“回去吧，咱爹等一晚上，早急啦。”二强眼圈又红起来。
　　“别哭哭泣泣的，你是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回去好好复习，来年再考。走吧。”二青摆摆手。
　　路旁的庄稼很高，像垒起两堵密实的绿墙，将原本不宽的土路挤压的更加狭长。泥泞绊着二强，深一脚，浅一脚，让他前行变的更为艰难。深深叹口气，停下来，四周只听到雨声的喧闹和青蛙狂欢的鸣唱。
　　回到家，爹肯定拿胜利者的眼神看着他这样说：“不是跑吗？又回来了吧？有本事别回来！”他最不能忍受爹这样的眼神，轻蔑而不屑，简直让他感到自己一文不值。这样想着，他就拐上另条荒僻的小径，这是通向坟的路，生长着茂密野草。远远的，他就看到了陈爱君的坟，娘的坟已经长出些草，在雨中静静呆着，仿佛翘首期盼他的到来。
　　二强早止不住热泪，走过去扑倒在泥泞中，哭的稀里哗啦。直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念想、困惑和烦恼都已流尽。“娘，我对不起你。我要走了，我不准备复习啦，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挣钱。娘，你安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说完，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开，朝大路方向走去。开始走的慢悠悠，有些踌躇。不久，就快步淹没在绿海中。

　　河里放下水来。村上有人到河里去抓鱼，武训就约些狐朋狗友放了沙袋，把河南地排水的涵洞堵起来，上水口支架上网子，专等着顺流而来的鱼虾自投罗网。
　　“你说现在的人还吃人粮食吗？”王翠贞看到存国在掘排水沟，走过来说。
　　“什么事？”存国问她。
　　“不是发昏。”王翠贞拿手往远处一指，“这里都涝成这个熊样，那边倒好，还堵着水抓鱼。”
　　存国这才看到涵洞口那里的情景。火气“轰”就冲上来。对王翠贞说：“走，给他扒开去。”扛上掀就往那边走。王翠贞又忙着去叫存良和存农。存良没有说话，跟着慢腾腾地走来。
　　存良老婆就厉声喊：“滚回来！你去干什么？你能管啦，看那帮人哪个是善茬？找事。”存良停下脚，只是往那边望着。小声嘟囔说：“去站站场呗！”正好刘兰英也走过来，对存良说：“看看去，人多不吃亏。”
　　存良老婆剜了刘兰英一眼。看她走远，对存良说：“这里也不光你的地，人家能死你不能埋？再说，那帮抓鱼的人个个是活土匪，尤其那先龙，谁敢去惹他们？躲还躲不及呢，炫着你有本事？”存良就返回来，往另面地走去。

　　“谁垒的坝？”存国冲着正欢喜着摘鱼的人群问。没人回答，眼光却转向武训。
　　“是我。”光着膀子的先龙把纹着龙的胳膊抖抖，将鱼砸进桶里，洋洋不睬，“怎么？碍你事啦？”
　　存国说：“水这么深，庄稼都涝得要死，你却堵着水抓鱼？挺能啊！”先龙瞟斜着眼，狠声道：“哪边？再说，那么多人家都没有事。再说……
　　存国不跟他讲这些歪理，跳下去就要给挖开。先龙从武训手中夺过鱼叉叫嚣道：“你敢！”存国梗着头，弯腰运足劲就掘下去，大堆泥土“哧溜”淹没进水底，瞬间冲的踪影全无。
　　先龙竿子就带着风声劈头打下来。存国举掀挡开，先龙回手又扎过来，存国扭身把鱼叉夺下来抛在水里。上前就是两掀，先龙就楞在那里，血顺着头发淌下来。
　　他骂咧着，还想上来拼命。王翠贞，存农，刘兰英，李善玉老婆等人都围过来。“你等着，你等着。”先龙捂头狠狠地指着存国说。
　　“我等着你，熊样。”存国说着，又是一掀，喘急的水流就裹挟着泥土和沙袋滚然而下。其他人也过来齐动手，片刻功夫，土坝就轰然倒塌。

　　村上开来辆大汽车，在前进家门口停住，把个本来就泥浆满当的大街，碾压的更加泥烂。小蒋跳下车来，趔趄着差点跌倒，忙扶住车门才站稳，就骂这破大街。
　　“蒋哥，快来看看这批鸡养的怎样？”前进早迎出来说。美姐也笑着递过烟来说：“先吸根烟歇歇。很快就抓完，马上就过秤装车。”
　　歪戴着黄军帽，脸上满是灰垢的刘瓜凑过来冲小蒋说：“多亏你技术指导的好。功劳大大的。”
　　小蒋喜滋的神情难以掩盖，说：“管我什么事，全是前进两口子出力的结果。”刘瓜眼珠子提溜转着说：“蒋哥，我要是养鸡，你也要手把手的教我。我本人可比较笨。”
　　“中了你，牙碜不。”前进说完推了刘瓜一把。“好好抓你的鸡就是，贫嘴顶个人。”
　　“蒋哥，下几批鸡还叫我们抓哈。”刘瓜走到鸡棚口，站定，笑成朵花，回头冲小蒋说。
　　“嘿，关系户这是又拉上啦。把人家原来的抓鸡队挤走了吧！”红梅在墙头上高着嗓起哄。
　　“不该你事，缝你的玩具狗去。”刘瓜说着，顺手捡起个破塑料盆丢过去。墙头上已经空空。传来红梅的唱歌声：“只盼太阳他落西山沟，让你亲个够，呕呕......”
　　刘瓜扭着嘴笑说：“浪给谁听，清河早上城当厨师去啦。”

　　“那是谁？穿着红花绿毛的。”范焦氏问。李善玉的娘说：“是黑蝶家的丑姐。”范焦氏说：“也不知道她跑来干什么，这些日子光往这里蹿。”李善玉的娘说：“八成是找小翠子玩，刚才看着好像是和翠往北边去，还往这里一伸头呢。逮空还要对红菊说说，可不能和她混一块。听说这个闺女没大有闺女样，不大稳重。模样长的还挺俊，就是那鞋挺出奇，跟踩高跷似的。穿着能得劲？”范焦氏说：“现在城里就兴这种鞋，越来越看不清明了。”
　　黑蝶正在生气。因为刘密家缝的玩具许多不合格。刘密家干活捂蛆，针线还差劲，常把玩具缝的皱皱巴巴。上批货勉强收下。这次说什么也不敢收，让他拿回家重返工，刘密老婆就很不情愿地争辩着，黑蝶瞪着眼，火刺刺地说些牢骚话。
　　丑姐和小翠子进门。黑蝶对丑姐说：“一个河沟湾汊子里安营扎寨，一个跟溜门子狗似的乱转悠。恁两人看你娘老子的笑话呢？”
　　“别上火。”丑姐说，“我今天替你去镇上交货，你在家里安稳地收货总行了吧。”
　　黑蝶歪着眼说道：“你？快算了吧，上次你帮我收些活差点要我的命，费一晚上功夫返工，这次交货我能放心？”
　　丑姐说：“不要紧，有小翠子帮我长眼量。”她瞅瞅小翠子，再说：“我孬好还上了几天学，算账比你不强些？”黑蝶撇撇嘴。
　　“娘，你撇嘴真难看，跟哭似的。”丑姐嬉笑着说。
　　“滚一边绕嘴绊舌去。”黑蝶说着狠狠地剜了丑姐两眼。

　　前进把鸡粪堆到街边，半条大街都成了黄浊浊的烂粪坑，红梅捂着鼻子顺着墙根跑。
　　范大粪出门正好碰上前进，就说：“你这样堆鸡粪，闹得气都不敢喘。”前进将小铁车调过头，楞哼哼着眼道：“咋？鸡粪捂你鼻孔眼子？”
　　白桃也跑出门来帮腔说：“叫大家伙评评理，你不能光图自己方便，不管别人死活吧。”
　　美姐听到街上吵叫声，也走出来，指手画脚抢白道：“有本事，你给清了去，我还谢你呢。”
　　白桃火气陡然间冲上来，尖声说：“受不起！你个杂碎，是哪山的鸡？跑这里撒野。”美姐听到白桃叫她鸡，血“轰”的冲上头顶，指着白桃叫嚷道：“你再说一遍试试，看我不搧烂你这破×嘴。”
　　范大粪往家里退去，从门后抄起柄叉子。前进拉拉美姐，对白桃说：“想练练？我前进不是吹牛，你这烂样的，不稀罕跟你叨叨。”说完，转身朝屋里走。范大粪抢步挡在前面，两眼直刚刚地瞪着，厉声问道：“鸡粪到底弄走不？”
　　前进倒被他的架势吓一惊，轻蔑地冷笑着说：“靠边去，下雨阴天的，别打搅了我耍。”又拿指头点着范大粪脸说：“别倚老卖老，搧你个老不要脸。”范大粪举起叉子，就要往下抿。
　　前进将光头往前一顶，说：“你抿，快抿，我早嫌我这破瓢囫囵呢。”白桃也在边上发狠叫嚷：“抿煞个土匪。”范大粪的叉子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晃悠半天，有气无力的垂下来。哀求道：“大侄子，求求你啦，让你叔一步中不？”
　　“中！那怎么会不中。”前进乜斜着眼，挑衅地撇撇嘴角，“那你要叫我声爹。”范大粪滞在原地，身子一顿，颤抖着骂：“你、你……简直个畜类！”

　　“看着刘胖子那个恶心样就够啦，你自己去吧。他这是故意找茬口撵咱们走。”大强气呼呼地说。
　　存样说：“他撵咱走干啥？又没碍他什么事。”
　　“这就是小人，见不得别人有点好。”大强咬牙切齿，“咱跟李主管铁点，他觉到咱没掰着他，故意刁难。哼！不行就找几个好孩子弄他。”存样厉声骂道：“能的你。找死？这是你撒野的地场呀！”
　　大强一蹦跳出地沟，愤怒地说：“就这样窝憋着？我不给干了。”存样压低声吼道：“你敢？你要造反。给我会回来。”
　　大强没停脚。按照以往的惯例，父子两人产生分歧，让步的总是大强。可今天不知道他哪来的犟劲，径直往工地对面走去。
　　“这刘扒皮怎么这么坏？庄户人汗珠子摔八瓣挣点血汗钱也抠搜。”烦恼无奈，将气愤撒到颗石子上。
　　“哎呀！要踢死我呀——哏哏。”笑姐站在树底下，手里端着空盆，看着大强低头耷脸的往这走，存心停下等他。没想到却被大强突然踢出的石子击中。看到笑姐，大强忙换副笑模样，说：“哦！真对不起，不是故意的。”笑姐歪着头抿着嘴看他，嗔怪地说：“对不起就中啦？你要赔，罚你帮我家干活。时间吗？一辈子，哈哈哈。”
　　“好啊，地主婆。我变成你家的长工啦。”
　　笑姐蹲到地上，指着大强说：“这样糟践人的话都想出来。”
　　“还笑，都烦得要命呢。”大强苦着脸，“真该死。”
　　笑姐拿眼看大强说“烦恼什么？谁该死？”看到阴沉又浮上大强的脸。笑姐眼睛里添了种小绵羊才有的表情，一本正经地问：“我说多话了？”她这个样子让大强心里咯的一激动，慢悠着回头，就和笑姐对了眼，慌着把眼调开。顺口说：“你不笑的样子不好看。”两人都一怔。
　　正好老查来装水，笑姐忙跑出去，大强也跟出来。老查惊异地说：“呀，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