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冲突
作品名称:庄稼 作者:庄稼汉子 发布时间:2015-01-09 12:56:55 字数:3335
二强哪干过这些活,开始还有三分热度,这股新鲜劲就像棉花上的露水一般,很快干涸。随后,就感到乏味起来,接着就疲倦,气恼,无奈。看到存国喷完了最后一桶药水,心想:终于可以回家了,惊喜像湖面投进的石子,圈圈着漾开,扩大,无限的扩大着。二强甚至感到有必要抓紧最后的时间赶活,算是空耗一上午,最终良心发现的补偿。
存国吸完烟,又从另一边走进棉田。他眼神锐利,力道轻柔,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每棵棉花的每一根枝杈的角角落落。棉花在他手下如此顺从,经他手修整过的棉棵,仿佛机器干出的活计,保持着均匀的节奏,像大地上优美的杰作。
二强无奈地蹲下去,腿就压断了根枝条,三颗沉甸甸的棉桃就“扑踏”耷下来。心痛的慌,将眼调到别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棉花在他眼里幻化成贪婪的怪兽。
侍候你们吃,招待你们喝,帮你们划分领地,挠痒痒。你们却一声不吭的欣然接受。我二强是你们的奴隶吗?他这样诘问,庄稼静默无言,孤独感将他逼迫到要崩溃的边缘,哪怕再多一秒就将轰然倒塌。
他自语着:人会在这样的劳作中变得迟钝,麻木。于是,他心中滋生出恨意,恨这庄稼,是它们和土地联合制造这样的牢笼,
很快,存国已经超过二强,赶到面前。二强站起来,歪着身子,左右迷乱的扫着。没有几分钟,他又感到炙热的太阳要把胳膊烤熟,腰酸的要命,汗水像拧开水龙头,眼睁不开,又痛又涩。存国无声地甩下他,朝前去。二强望着爹的后背,心里感到无比懊恼,他开口叫:“咱们回去吧?太热啦。”存国没听见一样。干到晌午,才收工。
午饭吃了点,二强就在床上躺下,难过混杂着委屈劈头砸下来:要是娘活着,不会让他这样的。至少,娘会保护他,不会让他受这些委屈。不觉热泪就“吧嗒吧嗒”的滚出来。
下午的太阳毒毒花花,空间像个蒸笼,到处是白晃晃的银板,存国自己推着小铁车又去推土。二强勉强地爬下炕,邋遢着走过去,存国眉梢抖了抖,很僵硬的将小车头调开,绕过他,疾步走去。二强寻思片刻,还是慢慢地走到西湾,存国装满土,二强弯腰抓起拴在车头上的绳子,低着头不语。
“滚一边去,不用你管。”存国所有的怨愤仿佛都集中在这几句话上,像抛出把尖锐的刺刀。
二强依旧没有放手,只是垂着眼皮,使劲地撅撅嘴。存国恨恨着,高声叫道:“我说了,不用你,听到没有。”仿佛是最后的通牒。
他挥胳膊抹了头上的汗,“咚”得把推车墩到地上。二强斜着头,厉声质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知道!”存国没好气,“用不起。”
上来劈手就夺过绳子,冷冰冰地说:“你愿去干什么去吧,不拦你。”
他把绳子从铁车前头解下来,“嗖”的丢到湾塘浅水处,惊的鸭群嘎嘎着逃命。存国弓着腰,仿佛拼尽全部力量,推着车艰难的往坡顶爬去,将二强晒在湾底。
挖一天地沟,三青感到浑身像散了架,整个人跌坐在床上。二强敲敲门进来,也不说话,只抱着膀子斜倚在桌边。三青看到他的脸色有些异样,忙问:“弟,有什么事情?”
二强把头撇开,无声地叹息,眼泪就滚出来。
“弟,你这是怎么啦?”三青说着抽根毛巾递给他,“别惹的一家人不痛快啊!”
二强躲开三青的毛巾说:“姐,明天我也想跟着大爷去城里干活去。”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啦?”三青疑惑地望着二强,急切着问。
“反正我想好了,反正明天就这么定啦。”
二强没头没脑,不容分辩的说辞让三青更加困惑。她瞪眼看着二强,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以为到城里去干活是轻省的?再说,你这些年一直在外面上学,在家时间少,咱家今年的事你也清楚,多陪陪咱爹。”
不说这话还好些,一说这话,二强委屈地哭出声来,断续着说:“你别问了,反正我走就是。”二强说完,苦恼地抱着头,冲出她的房间。
三青困顿全消,本来就憔悴的她显得更加阴郁。
她看到存国的房间里灭着灯,就往门外走去,存国蹲在门口的湾沿上抽烟,整个人都融在黑暗中,只有烟头明明暗暗。她平静地问:“爹,你在干什么?”存国依旧沉默,就像是三青得罪了他。
三青走过来,说:“爹,快回屋吧,蚊子多呢。”
存国仿佛陷入无边地思考。“二强要跟着我大爷去城里干活呢。”三青小声地说,像是询问。
“他爱干什么让他去,一肚子狗屎没拉。”存国这句狠话,把三青愣怔在原地。她不明白,原来那样爱弟弟的爹怎么会变得如此绝情。
“你两人到底什么事?”三青几乎带着哭腔出来。存国却冒出句没头没脑话:“说句不中听的,我养他这么大,也够了,不欠他的。”
刘兰英听到存国厉声说的气话,走过来劝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别在这里让人家听见笑话。”
存国站起径直朝土路上走去,二强还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泣。三青暗自伤神,她不明白,温情在最亲的人这里却换不到温情!她暗暗自语,“娘,你睁眼看看!你就知道一个人享福,把这两人丢给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的滚下她的脸颊。
存国走在村前土路上,沉闷的气流掠过他滚烫的脸,苍凉的黑暗唤醒他沉睡的理智,平静重归脑壳。他喃喃着说:“这怎么会是我呢?我为何要这样对待两个孩子?哎!自己是不是糊涂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到哪里去呢?所有的人和事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村庄这样大,却感到无比空旷,本来以为,逃开那个家,逃开那些人,逃开那些不愿意面对的事,一切都会改变。可现在,更深的自责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
夜晚的土路如铺开条缓然的软带,他刻意的放慢脚步,好像从一片黑暗出走,又重新走进另一片黑暗。
该是后半夜吧。未眠人存国却感到他的耳朵被悄然拧开,各种声息密集着滚然而至。大柳树上的蝉被夜风惊扰,发出“滋滋”地叫唤,如在水底。屋檐下的麻雀一家夜梦飞扬着丰衣足食的快感。老梧桐上,有只硕大的青虫在噬咬叶片,均匀,仔细,缜密,嘈嘈切切,如人私语。
一滴露珠,颤颤地挑在叶尖,梳洗着经过的气流。鱼在水底下“啵啵”地吐气,在水面上翻着尾巴,扫出涟漪,一圈一圈的向外推。松软的泥土底下,有只蚯蚓正在奋力地耕耘,让它平滑的肌体摩擦泥土的细响随夜风飘扬而出。夜来香的盛放,一瓣两瓣……弹跳着划开空气。
这些细碎的声音直抵他耳膜深处,汇集,放大,壮阔成大海翻腾的潮汐。大脑清晰地告诉他:这只是幻觉。但他还是感到脑子像高速运转的机器,发热,发烫,停不下来,不想停下来,直至融化。黑暗中,存国下了炕,凭着直觉,摸索着敞开抽屉。捏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来,填在口里,就了残留在杯底的水,仰脖咽下去。
醒来,已是艳阳高照。
赵清花割了酸枣棵来架帐子,她一边汗流浃背的干活,一边喊着口号:“叫些脚贱的人再给我踩。”正好桂兰过来,问:“嫂子,你跟谁治气呢?”
赵清花抬头看到是桂兰,就说:“你说些人,好端端的路不走,偏偏跑地里来。”
桂兰说:“俺家北坡种的麦子,今春上让些小牛给糟蹋尽了。有次我有回去看,三四个小牛在地里啃青,什么东西顶这样糟蹋。走了,怪热的天。”
清花擦着汗说:“架上这些就走。”
“卖桃,卖桃啦,又香又甜的大寿桃。”卖桃人吆喝着,就停在刘兰英家门前。杨彩云上前看看说:“桃毛咋这么多?”卖桃人就说:“毛桃,毛桃,没毛那是个皮蛋。”赵清花也过来看。艾香围过来,拣个红艳的,擦擦,一口咬出个白胖的虫来,就对卖桃人说:“你这是弄些高蛋白的新品种啊。”卖桃人就说:“吃出个虫什么稀奇,又不是吃出个原子弹。”
刘兰英也擦擦手,挑个透软的,顺手递给范焦氏尝鲜。一转眼,就看到杨彩云脖子上戴个金坠子,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金货?”刘兰英盯着杨彩云的项链问。杨彩云一顿,故意轻松地说:“早买啦,今年不是本命年吗,拿出来试试新。”
刘兰英望向范焦氏,笑吟吟地说:“娘,你就是偏心,看看给他婶子买的金货多好。我们结婚时,什么东西都没有给呢。”范焦氏正被黏稠的桃堵了嘴,含糊着:“嗯嗯。”
刘兰英还想说什么,看到范刘氏在街口上往这看。趁卖桃人没注意,笑滋滋的把个大红桃递给范焦氏,拿眼往街口示意,范焦氏心领神会的揣在大襟底,朝那边走。
婆媳两人的小把戏卖桃人早看在眼底,嗔怪起来,扯着长声说:“可别这样,怪贵的东西,做小买卖能挣几个钱?”
刘兰英脸一红,不自然地笑着,说:“瓜桃犁子枣,见了大口咬,哪有不尝尝就买的道理。”赵青花手扒拉着桃子说:“你这人真没眼色,这是俺村上的大财主,不要说吃你几个桃,就是一车也吃得起。”
见羊倌赶着羊过来,刘兰英低声朝艾香说:“来羊了,啃你家的菜啦。”艾香忙丢下手上的事,跑到自己家的菜地头上,拿着铁锨往外轰赶,羊群挤着,变成一线往前跑。羊倌面无表情朝她翻翻眼皮。